《 血液。》
- 全文獻給我的好朋友T(繪圖by T)
開始與結束,到底會經歷過多少時間,你已假設地細算過多少回,但也許這才是個開始。
之於時間,你從來不是個講道理的人,所有的動詞必須停格在現在進行式。
如同你打開電視,對著影片口中唸唸有詞的評判,像是個追秒的快播員,我詢問你的速度總來不及查閱字典找尋艱澀的生字。電腦手機沒電老要立刻使用,等待個辦理文件就呼天搶地,老想比飛機更早起飛。
島嶼的午後有種淡淡的香味,不知名的茵翠路樹,巷弄公寓牆上攀附大片的絳紅色薔薇,城內的野鴿麻雀總是稀落而羞怯,擎天的陽光薄軟,透過窗子覆蓋在你寬厚的肩膀與毛毯上,你的鬍髭閃著銀光,打呼聲與電視機的音頻永遠交錯,一場短暫的午覺醒來總是訴說著哪裡疼痛,出處四竄。
你說你不再相信醫生,大型醫院的灰泥磁磚與白粉牆好像糝了漂白劑,像個大型的塑膠容器,患者是衍生的各色小容器,而工作者穿上白色執業衣,對容器投擲藥劑、說話,貼上各色病名標籤後,閤上瓶蓋裝罐束之高閣,等待下次的光臨。你說又不是釀酒,時間久了,對味了,就能開封飲用。說到這,你又嘰嘰喳喳啐了幾句東歐話,平息情緒後驕傲地打開I-Pad,你搜尋良久,還是中國的藥草有效,你要去那long stay養病,去種地繁殖綠仙丹,徜徉在遍地圍綠的村鎮,喝一口當地的清新飲水,發出咂嘴的讚嘆聲,唱起歡樂的詩歌,身體就會康復。
你說著說著還是準時搭車到達醫院,被載入大型塑膠容器內,內裡還是個人潮熙攘的留聲器,你怨隔壁候診的患者太吵,不守秩序、哀鴻遍野,忍不住又啐了幾句東歐話,很可惜大家都聽不懂。
燈號聲清脆地響起,診間護理師挨著門叫了你的名字,她忙碌地開門關門索取健保卡插入機器讀取,白袍者仍依照慣例詢問著各種問題,沙沙倏倏地寫著你厚墩墩的病歷,說了一大落例常的老問題:骨頭、心臟、腎臟、血壓…,你不要抽血打針進行檢查。你說數字不是衡量疾病的唯一,疾病不是泛醫療,還有人生態度、生活環境、飲食、哲學信仰,還有愛。
所以你說這些公式太淺薄,你連傷口泌出一點兒血漬都覺得珍貴,血液裡面擁有你五十多年的人生態度,它們在體內循環生生不息,捨不得打亂它流動的秩序。世間紛擾無序,內裡的順序再喪失又怎麼能承擔當人?
你還是往返好幾趟中國、歐洲,當個金髮的陶淵明。
不再管塑膠容器還是鐵罐或是可否讓人釀成一甕酒。
找一塊地,一個幽僻的小鎮,住下來,走路散步緩履阡陌,甚至自己變成了一盅酒器,豪氣地喝酒,隱匿病痛;嚐遍藥酒、啤酒、當地好酒,酒後矇茫趕緊睡了,醒了就沖杯新鮮藥草,服下攜來的藥片、膠囊、粉劑止痛,打開電腦看影片上網聊天重覆說著從前從前的故事,那種故事永遠不會乏味生蛆:從歐洲戰役到歷史、政治、藝術、宗教,說完了又闔上電腦關掉麥克風,外出散步、購物,等鎮上漆黑時就更衣入睡。
你又想念島嶼的香味,如此踅返多次,怎麼也不嫌疲累,因為這個島還散著溫度,而陶淵明早作古了,你卻還在;你想說話,就會有人體貼應聲,半夜怔忡咳了許久,有人拍背餵藥,三餐吃食淡美,那款應對的聲音是一首甜蜜的樂音,甚至比藥草還稀貴,怎麼都看不煩膩的顏臉。你有時老是難過嫁給你是一種苦痛,為何我要說是自我磨練砥礪,你不是才說疾病是納入信仰與宗教的一個學名,不是醫院的所有權。
新曆年,你到法國姐姐家旅行,寒風侵骨,室內和暖。
豐盛的烤麵包庭園香草沙拉芝麻葉起司比薩佐氣泡礦泉水,大廳堂壁爐的柴火劈啪劈啪地響著,你著中式藏青色長袍馬褂悶著頭用午餐,窗櫺外的野鴿紛飛,比島嶼的鳥兒熱情得多,香都浪漫,回憶雋永,就如古老如織的地鐵,廣場上的艾菲爾鐵塔,一直剛挺地立在那方。
你說,巴黎,這不是你一直想來的地方嗎?
我說,是啊是啊,你就滿意的笑了。
返程島嶼幾日,事情就一轉眼發生了。
白色塑膠容器霎時變成了鐵灰色。
加護病房的沉重門片隆隆地開開關關,這裡不比診間外的病患,大家都很守秩序安靜不吵鬧,機器聲反而是最喧嘩,數字已然變成疾病的唯一指標,不再是什麼人生信仰,數字變得很會說話,你卻已不再聒聒地講話,安靜地躺在軟床上。
醫生說,怎麼這麼晚才來,已經感染了嚴重肺炎,你剛在急診時吵著說,感冒而已,你的體質怎麼可能生重病,命硬的很,又把戰爭的事情講述了一遍,像個英雄,淋雨跨街購物返家不擦乾去睡覺般的不信邪。槍林彈雨還是敵不過一場場春雨,還有你的執拗,而你卻如彈殼破片,被擊得粉碎。
我們將抗生素加重到最高劑量了,醫生閃爍地說著,還說要有心理準備。護理師將所有的大小管線置入你的體腔內,你不愛抽血,而現在你的髒血卻被一罐罐地擠出來擱在旁邊,真的就像初釀的酒。還好你沒看到,不然你又會憤怒地說,血液積堆了你五十多年的人生態度,每一滴血都是一段時光與秩序,捨不得啊!心靈的血都淌流光了。你藉著安靜沉睡忍住了浴血的憤怒,畢竟這不是戰場沙地,你殺的是細菌不是敵方。法國捎來急切的電話問候還有啜泣聲,你聽不到,免去了應酬式的對話,你躺著靜睡,可能作著遊歷各國採藥的夢,無論外面的世界如診間般吵雜,多麼沒有秩序。
醫生說細菌怎麼如此頑夯,怎麼樣都殺不死。機器一萎靡就開始報數字,血壓降到二十,白血球飆高,像是業務會議的赤紅報表,可是這卻是無法卸責與販賣的大型專案。無法急救。簾幕拉起,鐵床陸續推出加護病房,他們的家屬默默地成列步出,他們用哀憐的眼神瞥你幾眼,像是道說,睡罷,睡罷,外面的世界真的太吵鬧,你甜睡是比較好的。
是的,你的熟睡是種幸福。
你愛吃杏桃,老是將最甜最大的給身邊的人,被你傳染感冒的人,你承受疼痛,甘甜滋味就留給了我。我把杏桃的畫像繪出,放在你身邊,好像是謝謝你的割愛,又像是小女孩的撒嬌。
開始與結束,到底會經歷過多少時間。
你正走在開始的路上了。
之於時間,你從來不是個講道理的人;所以血液它已被淨空,你內心的數字從新開始起算。披上新的衣裳,你可以繼續執著你的執拗,未來進行式於焉開始了;你依舊是一個愛講故事的Hone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