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06 01:39:57施佩姍。

子宮。

 




 

  

  幾年前的某一天,我因腹痛急診,經過一番檢查,轉至婦科看診。

「妳長了九公分的子宮肌瘤;很大,需要立即動手術摘除。」年輕醫生為我照完超音波後說道。

 

「為什麼?」我驚喊。

 

  雖是一般的良性疾病,但對從未跑過外科的我,沒有生育想望的我,仍忍不住地躲藏在診間外的角落哭了。這號稱宗教的醫療院所泛出的溫柔氛圍仍安撫不了我的恐懼。

 

  返家后,白鐵門喀地一聲開啟,母親早就驚惶地站在客廳等著我,她注視著我如腫瘤般巨大的擔憂。

 

「趕快去開刀,我會去醫院顧妳。」這已是我能猜到她的回答,也知道這是她與我共同的手術了。

「早就告訴妳不要吃冰,不要喝啤酒,不要……。」她仍叨絮地反覆唸著。

「妳不要再說了,我很怕!」我很慌張。

  

  填寫了入院通知書與各色表格,辦理完所有的請假手續,進入屬於我們共同的治療。

 

 

 

 

  住院醫師在開刀的上午,為我置入鼻管,以防止開刀時呼吸不順。

 

  「我不要,」

  當藍色透明的細管插入鼻內,整個人即將窒息,梗在鼻喉間的極度不適,我像個孩子般的攤坐在病床上又哭了起來。

 

  母親以哀憐的眼神看著我的掙扎,不發一語。

 

  返家後,母親幫我擦澡,傷口換藥,煮食藥膳,洗淨衣物,我哀哀作痛,抱怨著手術後諸多的不便,訴說著公司同事罹病期趁隙的鬥爭,與手術間接不完的工作電話,母親應著我的話,跟著我一齊出氣。

  

  晚間,我們共眠,我倚坐在床上開燈看書,母親轉身睡了,滿頭白髮與菱格睡衣裹覆著溫熱的棉被,像是一個老去的洋娃娃。我調皮地抬起一隻腿跨在她身上,她反射性地舉起左手拍我的小腿,罵了二句,睡去。

 

  好溫暖;我心嚷著:我永遠不要長大。

 

 

  是的,我是個小孩;穿著大人外衣的孩童。

  
依偎在母親的身旁,我用幼稚、奇怪的方式對她撒嬌。儘管有多少惡毒的誤解與流言,或是身為長女不能成為么兒的原罪,都不會竄改我們私有、奇異的互動模式。

  母親的孩子卻一直都沒長大。

  我飲酒時,她拍我的背狂罵著,我加班,她反覆詢問我是否吃飽,我說了誰的不是,她總是站在我的陣線敲鑼打鼓。

  我喜愛在下班時,掩著疲累,興奮地騎車到夜市,買了她愛吃的熱食、豆花、西點,熱烘烘的衝回家,催著正專心看電視的她快點食用。

「以後不要買啦,我不要吃啦!亂花錢!」她手一揮,拒絕了我。

  每當半夜起身倒水,看見廚房水槽餘下尚未清洗的碗盤,我宛如看見她淘氣又甜蜜地、害羞地、偷偷地吃食我的愛心。

  二月的一天,我怕她新年沒有新衣裳,找了一間不算太差的服飾店,買了件赭紅色線衫送她,我仍然熱血快速地返家,期待她的驚喜。我開心的執著紙袋給母親。

「這是什麼衣服哪,我說過,妳不要給我買衣服。」她依舊叨唸著。

「我可是花很多錢買的呀,妳不喜歡的話,我帶你去換妳要的。」我抗議。  
  我們走進服飾店,妳繞著整個空間、矮櫃、玻璃高櫃、不銹鋼桿上吊掛的各型洋裝、毛線衣,裙裝……

「拜託喔,大桃紅的上衣,好聳喔!」我大聲的對她說,露出了藐視的口吻。

「我喜歡就好!」母親任性地轉頭走向店門等我,我刷了卡,帳單上的數字讓我心震了一下。

  我潛藏著昂貴的抱怨,載她騎著機車返家,不冷不熱的天候,她突然環抱住了我的腰際,我有些厭惡肉麻的感覺。

「怎麼有這麼貴又沒價值的衣服呢!」我心頭計較著。

  風吹著我們的衣服飛散起來,沿街密密麻麻的小店迎著我們回家。

  如今,我將這件妳尚未有機會穿的衣服掛起來;像是好喜氣的小禮服。

 

  我害怕結婚後搬離家後即少機會見到母親。那一天,我騙她要帶她去附近吃路邊攤,卻開車一溜煙地開車載她去吃美式漢堡。她穿著土實的紅棉襖白內裡外套與毛褲,我倆躡躡地走進校園附近喧鬧的街道旁的狹窄長梯,直達神秘餐館,她一臉狐疑地步上樓。

 

  整個滿溢龐克風的潮式小餐店,裝納著年輕的大學孩子;染髮、黑框眼鏡,T恤,划著手機與平板電腦,與熱戀的情侶們,占據了每張小桌子。我們像是突兀的不速之客,臨老的母女組。年輕的服務生帶著我們坐上窗邊的吧台高椅(我指定最棒的視野),桌角擺著美式芥末罐,Tabasco,大容量番茄醬,深櫸木胡椒鹽罐。母親點了美式蛋捲套餐,我則是夏威夷肉醬漢堡。

 

  白磁盤上的黃色蛋捲包裹著剁碎的蔬菜與醬汁,細長的薯條,不知名稱的異國配菜,還插上一支迷你美國國旗。

 

  看著母親在喧囂的潮派小餐館開心又害羞地吃食著西式套餐,像個東方小女孩。

 

「我吃不完,要帶回去給妳弟弟吃。」

 

  那個傍晚,我們出走,逃入這不搭調的世界裡,望著落地窗外的寒冷細雨,吃起屬於我們的歐巴桑的大餐。

 

  好浪漫。

 

 

 

 

   幾年後的某一天,我又因腹痛急診,輾轉至婦科。

 

「媽,我肌瘤又復發了,醫生說要開刀了。」我拿著門診預約單,對著母親哀嚎著。

 

「活該!再喝冰欸密魯啊!某受教某受教,歹命!」母親惡狠狠地罵著。

 

「我看妳乾脆把子宮割掉好了!」母親下令。

 

霎時,這句話如刀刃狠狠地劃破了我 ────

 

  整個空蕩蕩的客廳與母親擁擠著皺紋的臉形成了對比,她憤恨地摔擲手上剛拿進門的廣告DM於客廳玻璃桌上。

  我沉默地走進房裡,外面開始傳來母親細碎的電話交談聲。

 

「媽每天早上都打來問我妳要找誰再去看病,還問身邊的人認是哪位名醫,當我告訴她還沒有消息時,她就很失落。」電子郵件上妹妹的回覆。

 

  這夜,整落醫院收據、預約單、婦科參考書籍、指導手冊散亂著,我與棉被一起癱軟在床上發征,轉身望上窗外點點暈黃燈火與的偌大社區中庭,我們都噤聲了。

 

 

  我的子宮會不會逃開我,廢去我女性的表徵;成為 ── 異性。

 

 

 

  

  「我們早就沒有子宮了。」

 

 

  當妳罹病后,我這個小小孩就頓失了媽媽;妳對我的照顧鏈斷裂了,我從妳的懷裡猛烈地、不留情地彈出。

 

  在這我們的居所,我累了,餓了,懶了,痛了,哭了,喊了,整個屋子白天到夜晚卻只餘下我獨自的回音。空空蕩蕩中,僅剩我們之間那另他者難以猜解,或是誤會訕笑責難的奇妙互動關係,妳這母親對我這老大般卻老么般的呵護,與我長期地被妳的照顧,似未曾受歲月影響地凝固著。

 

  我恆久棲息在妳的子宮,賴皮、溫暖地不肯出走,妳孕育我迄今,我已經將妳的血肉孵化為依賴,融在我的內裡,全部。我是個飢餓的女兒。

 

  但妳早已持手術刀割殆我們的子宮與臍帶,去了 ──── 

 

  我又再度從妳的子宮滑出,放聲嚎啕大哭。

 

  妳離開后,我也墮去了妳的孩子;我。真正蛻變為一個有表徵與堅實內裡的女人。

 

 

  是的,我這次是個成人。

 

 

 

 

  我站在床前,看著牆上害羞微笑妳的照片。我撫摸著小腹與妳相視,玻璃窗外的大樹因風而颼颼地響著,我彷彿聽到妳不斷重覆又重覆的叨唸聲。

 

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