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17 01:14:13施佩姍。

城池。




 

   

 自從夜晚離開后,我順手拉開簾幕,展開在這裡的一日。

 

  在這座日據時代遺留迄今的巴洛克式巍峨堂皇的古代殿宇裡,有無以計數的長形迴廊縱橫交錯,大理石由地表生起,白砌的大片石牆榫接著弧形拱門,棕色的旋轉扶欄連著階梯蜿蜒攀升,由上而下鳥瞰,彷彿進入了亙久的時空流沙。這裡存在的每棟樓宇間均隱匿著一個小型花園,有不知是否仍開花的泛白桔梗枝,青蔥的椰子樹與繁密的巨型橡樹,成片的綠草皮與灌木叢,零落的火紅杜鵑綻開,當強烈日陽照射或細雨時,整座建築顯得乾燥而嚴肅。

 

  這個喧鬧中的T城市醫療中心,通過未知的季節與溫度許多許多年了,忙碌的氣息仍陳舊如昔;大型廳堂人聲鼎沸,由樓宇中心延伸的長廊走道上,著粉色上衣的護理者正推動看護車處理日常工作,三兩成群的人或是疾病者圍住談話,或喃喃抱怨某些細瑣的疾病劇情,推開灰藍色病房長門,可見緊緊相掩每個床前的簍空簾幕互相依偎

 

  在這春末的早晨,日照射入窗櫺,鬆開了擁擠的病床與情緒。

  

  這裡的疾病者,大多別過臉,交疊小腿蒙被熟睡。疾病者均擁有的那些懸浮於空間的點滴瓶上,均打印著他者不能釋義的長串英文字母、有效期限,液體沿細管緩緩滑進他們暖和的體內,降落在安靜的手臂上。形成每個疾病者相異的符號。

 

  在這裡的休憩者,均與內裡的腫塊們共同依存,吸允著這座建築物所有的空氣、溫度、水質、食物,甚至陪伴者的情感。

 

  眺望門外,略帶憂鬱神色的少女綁縛彩色頭巾跟隨著化學注射座,抬腳坐上低矮窗台划著I-phone,窗外散著梧桐枝枒,整片赭紅磚牆屋簷連接著巴洛克線條水泥石垣,相映室內景致,整條空曠的細長長廊就這樣地嫻靜了,融化了屬於這個樓宇瀰漫的傷害一切溫度、色澤、味道。

 

  然而,居所的疾病者習慣將傷害保溫,隱匿於極深處的地底,用沉默的姿態尋覓著走出這座樓宇的任何途徑。

 

  屋宇之外任何令人懷念的冰風或者冷冽,已驟變為他們未逮與美好的想望。

 

───  

 

  「睡了。」在天際即將翻轉成絳藍色時,我對妳自言自語。

 

  而我終究難以成眠。彷彿是生了根的盤據類植物,跟著時光繁衍後就墮入無水汁潤澤的乾荒盆地,禁錮了所有可能前往夢境的入口。

 

  白袍者每日午後於長廊窗檯邊,與我談論著疾病者的可能罹患歷史及諸多論述,言語若片片細絮,飛散至窗外。在白袍者面前,我確實已喪失了申辯的所有能力,甚至是語言能力,逃離囹兀的能力;像是固執的腫塊,走不出狹小的身體內裡。

 

  這古樸學術氣息的殿宇內,論痛楚;是一項巨大的傷害,卻也是這址古蹟的典型意義。像是毫無根據地進入、深居,亦能快速地褪去傷痛而浪漫的出走。

 

  於是,我之於妳在這泛似學院的梵宇的任何舉止,放棄了所有的議論、高調的隱喻,無聊的勵志耳語,不願意再揭露攸關妳顛沛流離的一生與病史。當妳開口傾飲一杯溫水服飲藥汁,早已經吞噬下了所有的過往與猜囈,潛入不知名的器官發酵,遺忘。

 

  妳告訴我,妳要試圖忘記痛楚與不復可能的過往,我點頭稱是,趁妳放縱呢喃之際,逃避地背對妳讀上一本可笑的西洋古典文學,冰凍我們之間的任何連結或者視線,遺忘了這塵世對我們共通的艱難;變了形體的人生律法,計畫通往的美好目的地。我在廣闊的荒蕪中支身行走,此刻春深,卻炎熱地發燙,龜裂老死的記憶破片卻框在這宮殿式的樓房外飄遊,不肯離去。

 

「我留下來了。」

黃昏時,我對這座已凝固的建築落體吐露了這句話。

 

  這棟樓宇有他居住的私房歷史,擁塞的掙扎,疾病者在注射各式化學物質後,笑著祈禱一切完好。妳著成套單薄衣衫,披上床褥躺臥著,觀察器械發出微小而規律的震動聲,妳安靜的傾身而眠。也許,妳會獨自在某個特定的時點無聲哭泣后道出私人的心事,我可以假裝不知曉,彷彿未曾發生。

 

  每日午后的光線落入窗櫺直達屋內,粉白色的砌牆上映著蒼白的日光燈束,痛楚指標文宣。我傾倒溫水,將一顆水果削去鮮紅的外皮、切片,洗淨妳使用過的手巾與杯盤器皿,拭去桌上遺留的水漬,餵食妳從西式小店帶來的甜食。

 

  妳以堅強殘破又美麗的面目與我相應對,偶爾說起老死的記憶破片。

 

 

「妳醒了。」我道。

 

「現在幾點了?」妳闔上眼問。

 

「四點多,」我起身看著妳。

 

 

  我已喪失了度量妳體內痛楚的重量或者長度。

                                                   

  當針劑一一進入妳,濃烈的藥液在妳體內沿著血液的路徑快速流洩,飛舞,找尋著各項器官的痛處,暫停它們無聲的叫囂。護理者與妳問答關於屬於你的日常作息,調整如絲線般通往妳的各色細管,觀察滴管的痕跡,交代吃食的份量,然後隨著白鐵推車滾輪聲消暱於長廊的彼端。

 

  在這座閉鎖的建築物裡,我已經慢慢成為疾病的附屬品;患者。

 

  那是罹患了遺忘酒精、憂鬱、生活順序、日夜時間的一種重症。

 

  我在這時空混亂的學院式美城昏迷,在妳的病理報告中乍醒,在這龐大幽深的屋宇亦染上了腫塊的痼疾;我的惡質細胞被這裡的景物人們浸潤的飽滿結實,每天都在分裂、成長、再分裂增生、直到成為巨大的硬石,鏗鏘一聲,徹底摧毀我脆軟不堪的內在。我知道這將是我一生的死疾,藥石罔然,無法痊癒,甚至陪伴我直到人生最終。

 

  我問了妳如何逃離,並不是開啟門房的手把這樣單純,而是我們寢居在此早已經迷失了返家的任何指南,牢牢地囚住了所有的出路。

 

  夜裡,我從妳身旁的狹小床褥裡起身,緊貼高窗的玻璃框格外遠方無光的成落樹蔭。

 

  妳側身熟睡,翻轉后,一張返家的票卡從妳的衣袋內滑出。

 

 

  於是,雨又開始落下。

 

4/17

 

 

(悄悄話) 2012-04-18 11:1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