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19 22:17:01zola
韶華勝極,開到荼蘼,美麗多於遺害
「一從梅粉褪殘妝,涂抹新紅上海棠;
開到荼蘼花事了,絲絲天棘出莓墻。」
【韶華勝極】
外頭的人興高采烈,說是一年將盡了,萬事就有新開始,未來即將大放異彩。聽在我耳裡,就彷彿是祝福,也像禱告,但更像的卻是自言自語。許多煙火許多人,就集體在這城市,在這一夜拋棄了過去。暫且忘記苦難的擔子,穿戴漂亮的,在擠滿人的廣場上倒數,與所愛的人擁抱親吻,我想,這約莫也是一個恰當的儀式。
我不曉得。因為是夜,我推掉了許多約會,不去蘭桂坊也不去時代廣場,就在空蕩的家裡,靜靜地吃著長長的麵條,數算過去的日子裡,到底得了什麼,又失掉了什麼。陪在我身旁的,只有一頭稱得上是貓兒的生物,其餘就只有幾根抽不斷的香煙,幾套播不完的電影,幾本讀不透的散文或詩集,還有終於捨不得開掉來喝的一瓶紅酒。電話時不時震動或響起。煙灰盅慢慢被煙灰鋪滿了,指間也充斥著尼古丁的味道,我竟捨不得抹去。
這一年來,捨不得的事情,其實太多了。但那即使捨不得,卻還是要割裂的事情,就更多。
夏天以後,我住進了粉嶺,過了兩個月又優美又甜蜜的日子,到了秋天又搬回家裡,直至冬天,我依舊窩在這張床上。那些不斷後退的風景、不停轉換的床單以及消去的臉貌,斷斷續續攪動著我的心,使我願意相信這一年沒有白過。的確,身邊有許多善良的人,出於真誠或愛來溺愛我這個近乎任性與野蠻的女子。我不確定這樣好不好,但很樂意被寵愛,在還可以使性子的時候便盡情撒賴,像一頭潑皮的野猴子。
【開到荼蘼】之荼
在這裡我要記一記住在粉嶺的日子。不知何故,跟他在一起總是無意想到童年的往事,直至搬進他家,我霎時就明白了一切。七月十日,我們捧著大大小小的盒子,裡頭盛載大量雜物,當車子駛過康樂園時,我看見四圍植著高大的椰樹與棕櫚樹,一排一排,在廢氣中挺直自己。陽光好暖,我記得。安頓了以後,他帶我在村內逛了一圈,隨著夏夜的蟲鳴,日子的書馬上從城市跳到了田園這一節上。
祠堂對開有一大塊空地,到了晚上,零星幾個老人聚在一起搖扇納涼,搓麻將,或討論該如何糊好廟前那對日漸破落的紙燈籠等等。空地以外,便是一個偌大的荷塘,彼時荷花還遠遠未有盛開的意思,碧綠的荷葉緊密地浮在水面,連綿開去,攏成一幅靜態的風景。他說,約莫再過兩三個月,荷花一一綻開,這裡便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荷塘,那時候,我們可以一起來欣賞,來盡情呼吸其香氣。彼時,我只貪婪地審視眼前的荷葉如何茂盛,如此微細的願望,就交給了綠透的荷塘來回應。然而荷塘沉默。
我們也曾一起踏著自行車去觀看日出,就蹲在荷塘前方的一個小石墩上,他著我閉上眼睛。我聽見流水在響,從上而下,流向不可預知的他方;一個男人出門了,他跟妻子道別後,踏上自行車往村外駛去,鈴聲在清晨裡蕩漾;幾個老婆婆在吆喝著,她們在餵飼她們的雞;雞在撲撲輕飛;在高處的山林裡,許多啄木鳥都醒來了,正「篤篤」地尋食;我看不見。我其實見著了許多。一群白鴿飛過,當我再睜開眼時,陽光便來了。聽到雞啼,我下意識抬起了頭,突然就想到童年時,也曾常常這樣一個人,看著藍藍的天空,發上好幾分鐘的呆。
往後許多個深夜,我們都在星空下行走,有一回,走著走著,我驀地停下,抬頭見了許多親蜜的星星,便心裡默念,噯這就是我所想要見的,簡單的生活,卻又非常艱難。幾近是一個信仰,一段寧靜又深刻的關係,我以為這便是愛情。
他從不買花給我,要麼是摘的,要麼是摺的,下班以後捎回來給我,我在甜蜜的夢裡醒來,迎接甜蜜的現實。房間裡放有我的書,我的琴,他的話語他的愛,我們的衣服,我覺得未來可以很充實。我曾跟他坦誠地投降,說即使你十年以後仍然是一個調酒師,你不變,我也可以不變。他輕輕摸著我的短髮,沒有作聲,只略帶激動地抱緊了眼前的女子。是的,只要他不變。但事實上他很快就變了。如今想來,我到底還是沒有見著一池荷花綻開的盛況,倒是覺得可惜。
愛情實在充滿了變數,渴望掌握變數的人往往不能如願;能夠掌握的,卻又未必快樂。舞台在轉動,演員在哭笑之間淪陷了一個城市的靈魂。我們那一幕也霎時就散了,抵不過一個花季。同場異夢,眼底下就唯有燈光不滅。
【開到荼蘼】之蘼
生命是另一場充滿了變數的流動的劇目。《在天堂遇見的五個人》裡,說到一個人的生命之所以得以延續,有時是因為另一些人的死去。彼時生活寧靜遂心,直至四月二十日下午二時正,一通電話搖來,我姐說他自殺死了。他才十七歲。
於是整個家族沸騰了,姓張的一概都湧到了出事現場,對著躺在水晶棺內的屍體嚎哭。在停屍間門外,平時不怎麼關心他的長輩都聚到一起,喃喃說著他生前的軼事,諸如小時候如何乖巧,長大了如何孤僻,死前的種種表徵等等,像是突然原諒了他所有的過失,並且毫不猶豫地愛上了他。他們也把他的死亡扯到了詭異的事件上,開始懷疑有那東西在作怪,傳說二房的人天天祈求死去的傻五叔,千萬不要放過我們這一房;又說他家的設計太壞了,窗子裝上防蚊網,好比一個天羅地網,使他難逃一死;他房間的右邊牆壁,在正中位置凸出了一小節,影子剛好打在他腰上,難怪他跳樓了……諸如此類,我的兩隻耳朵由精神奕奕聽到累掉,先後都睡著了。
春天裡的死亡過於真實,其他一切就顯得虛幻了。除卻他父母,我們的眼淚其實不大由衷,然而在那個時刻,大家見了面除了痛哭,也沒有別的事可以做,鎮靜一點,可以燒燒衣。而我,趁大家都在門外訴說些什麼、評論些什麼時,走進了停屍間。停屍間裡,除了用瓷磚拼成的地下和牆壁以外,就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副棺木。棺木的表面透明,一半以紅色絨布覆蓋,另一半說是水晶,其實不過是塑膠,讓我們可以看見裡面的人,安祥的臉,僵直的身體。我把手放在絨布上,輕輕掃著,望著他乾涸蒼白的唇,竟有那麼一刻的幻覺,以為他馬上就要醒過來,然後罵罵咧咧地推開令他呼吸困難的狹窄箱子,與門外的人重聚。
我唇貼向棺木左側的塑膠,以最接近的方法,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我不知道他的靈魂在否附近,若然在,又是否聽懂。這些我都不甚著意,那幾句話,也似乎是為了心安。步出停屍間後,一大群親屬仍然圍作一起痛哭,一個附和著另一個,哭聲和諧地融成一體,沒有誰的哭聲顯得特別出眾。
唯獨是老淚縱橫的祖母,她坐到一邊去哭,哭到甚至連肉體也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傷痛,旁邊站著一個女護士不時往掌心倒出藥油,替她揉著胸口。祖母任流眼淚亂爬,雙手無力地在風裡垂著,輕微晃動;雙肩卻抽動不定,看得出她正用力地喘氣。她真實地演繹了「痛徹心肺」是怎麼的一回事,我無法不動容。
送他離開那天早上,我頭一趟見識到平時強悍的成人,面對死別,那一刻是如何的軟弱。從更換棺木開始,三姑、四嬸與我母親就啾啾地放聲哭上了;仵作把棺木抬上靈車時,姑丈與叔叔們也掩臉低泣,我父親更是抑郁地踱步開去;最後,女人們都哭跪在地上,由她們的男人半扶半拉著,人人都朝著駛開去的靈車呼喊,上路了上路了。
我親眼見著他的棺木被推進火爐,一按鈕後,三千度高溫的火舌兩邊噴出,不到半秒,一扇小鋼閘落下來,就再也見不著什麼了。到再出來時,他已是一堆零碎的、滾燙的骨,倒落在骨盒子裡時,叮叮地響。
【美麗多於遺害】
死亡巨大的威力在於其不可逆轉,他過世了以後,我就開始重新看待自己的生命,更加堅定了世事無常、行樂須及春的信念。於是夏天來臨,我就放下了書本,盡情戀愛去了。儘管戀愛到頭來,是另一場分離,箇中快樂,卻又如此牢牢地鑲嵌在我的過去裡頭,成為無法改變的一份子。
而我愈活就愈像一頭驢子。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到哪裡去,事實上也總在搬來搬去,並且從來不理解背後的意義,只是又確定了,我的人生必須這麼下去。這夜,我捻著香煙閱讀北島的散文,讀到他引用秘魯詩人瑟塞爾.瓦耶霍(Cesar Vallejo)的詩句:「我一無所有地漂流……」心就完全充實了。
只要有風吹,什麼地方不能到達的呢?二零零五這一年,於我來說,是由各種分離組成的一年。不曾盛開的荷花、一時三刻就萎謝的戀情、消逝的生命還有繼續活下來的我們,統統無情地壓向我的內在,為了渲洩,此刻我只得呼出煙霧,彷彿心靈上也就釋放了什麼。閉上眼,好久好久我才流出了一滴眼淚。我們其實不應該傷感,因為當日子飄遠,而我們竟還能如此親近,如此輕易就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所有創傷都結成了疤痕,我們就不要自殘了。讓過去了的,都成為過去吧。
擠熄了煙,一夜也倏忽而過。此時將近日出,天空黑透了,黑到了盡頭,陽光馬上就要刺破一疊一疊的雲,空氣裡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我彷彿在等待什麼,事實上,什麼都不曾來臨。
我也不甚確切,到底怎樣的光線,才能夠照出光明的前路。只是時候一到,當它要來時,便全部都來了,除卻笑著迎接,我一無可為。
(第33屆青年文學獎散文高級組優異獎)
後記:
那時提筆,想的只是對往事來一個小總結,與「創作」二字相去甚遠。後來得獎,也不敢太高興,只要讓我一直耕種便是快樂了。我說過,我喜歡我寫的每一個字,雖然它們並不漂亮,只誠實,誠實地反映我。
本文真正的後記見
乜呢度終於都有野寫返啦?!: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