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論
讀托爾斯泰《藝術論》,經歷思想與感受的巨大震撼,困惑ヽ佩服ヽ質疑ヽ贊同。即使先看了蔣勳的導讀,閱讀過程還是免不了大受驚動。
高中開始就是托爾斯泰的忠實讀者,難忘初次讀《戰爭與和平》的心靈洗禮,繼而是《安娜・卡列妮娜》,最後是《復活》,小說的藝術渲染力強,每本書都觸動人心且引人深思。
而《藝術論》這本美學論著,托爾斯泰晚年思想的結晶,以善與宗教意識為美學的基礎,和尼采宣稱上帝已死,以美育代宗教恰恰相反。同一時代不同國家,成長背景相異的兩大思想巨擘,站在各自的角度不斷思索的結果,立論也南轅北轍。驚異之外,亦覺耐人尋味。
以托爾斯泰善的ヽ平易的ヽ真誠的美學為出發點,他開始批評許多藝術家。華格納歌劇被他批得體無完膚,剛好我不喜歡華格納,覺得大快人心。但是當矛頭指向貝多芬晚期作品,我心目中的聖殿,他的一字一句,如芒刺在背,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多年來的音樂信仰。
書讀完,重讀蔣動的導讀,有點懂,也釋懷。藝術思索,沒有絕對的答案,要放在社會歷史的情境中去考量。人本來就如此不同,紛呈的想法與展現,世界因此豐富多采。文學家ヽ畫家ヽ音樂家等等藝術家,每個人都是獨立發光的一顆星,群星閃耀,照亮萬古長空。
...
蔣勳導讀托爾斯泰《藝術論》(節錄)
這本書,十多年來,在我獨自旅行的途中,常常放在衣袋裡,等車或休息的時候,便翻閱其中的一段,引起我去想許多問題。這些問題,有時候在現實的習慣中覺得理所當然了,並不懷疑,也不思索,卻每一次被托爾斯泰的話驚動,使我重新有觀察和檢討現實的能力,使現實之上永遠有一個更高的目的來帶領。這目的可能永遠達不到,因此常常會使人覺得陷入「空想」的夢中。但是,事實上,我逐漸看到,凡是有著這更高的目的的藝術家們,他創作的力量才更豐沛,而一旦失去了這似乎是「空想」的前引,墮入現實的習慣之中,立刻不過是一個不可能再創作動人作品的藝術行業中的一人,因循著現實的習慣,一切也就停止了。
我以這樣的角度來看待《藝術論》中許多極高極大的理念,並不在乎它是否能達到,卻相信借著它的引導,使我在往藝術前去的路上,有不斷自省的能力,也借著這自省,更重要的,使藝術的追求同時是一種人的品格上的提高和長進。
這本書記錄著一個偉大的藝術工作者深刻的自我反省,在那毫不留情的自我解剖過程中,托爾斯泰的誠實嚴格,是許多以學術嚴謹為口頭禪的學者任何一本討論藝術的著作所不能及的。這裡面的差別,的確不是知識的高下,卻是托爾斯泰品德上的誠實、勇敢,與實踐上自我要求的堅決,樹立了不朽的典範。
.
托爾斯泰,有著那樣堅固的道德的強力,他才可以直接用宗教的、道德的箴言移作他的文學。他關心的是人的行為的善,而不是思維的嚴密周到。
我們熟悉了《復活》,熟悉了《藝術論》,熟悉了托爾斯泰晚年的理想和主張,就不會驚訝他此時的語言真是像極了佈道者的語言。是的,他的確在做佈道者,他從自我的反省、贖罪、實踐上出發,超越了一般對文藝的理解層次,找到了更高的人類的友愛、人類的善、人類的幸福的磐石一般的準則,他才可以以那樣巨大宏亮的聲音佈告著他的勤勉和他的鼓勵,毫不畏懼,也毫不謙讓。
.
從這著名的「懺悔」開始,托爾斯泰不斷自我反省。1898年,70歲的托爾斯泰把這「懺悔」寫成了他重要的美學著作《藝術論》,1899年,寫成了小說《復活》,一直到1910年,82歲的老托爾斯泰,仍然覺得不夠,他終於從他的農莊出走,像一個苦行僧,走向俄羅斯的土地,走向那遼闊的、沉實的土地上生活著的人民,他那一步一步的足跡,都無非只是一心的懺悔之意吧。
也許,對許多人而言,托爾斯泰的這種懺悔是荒謬不可解的吧!對任何一個藝術家來說,誰不渴望得著如托爾斯泰一般盛大的名譽,被輿論尊崇,取得各種優厚的社會利益,然而,托爾斯泰,在一切榮譽和利益的頂峰,忽然對自己的工作懷疑了,他以半生的時間向自己發問:我,托爾斯泰,是值得人們這樣愛戴的嗎?我的藝術是帶給了人民幸福的期許和善的指引的嗎?我應該從我的藝術得到一般辛苦工作的人都得不到的名譽和金錢的酬報嗎?
.
善成為了他美學的基礎,他從這基礎上嚴格檢視了藝術史上各個有名藝術家的作品,許多我們熟悉而敬仰的藝術大師如貝多芬、華格納、波特萊爾、莎士比亞、莫內⋯⋯都在他的「善」的準則下受到了批評。
托爾斯泰這種嚴厲的道德主義的美學觀真是使人震驚啊!然而我們必須記得他的《藝術論》正是從他自己的懺悔上出發的,他嚴厲的道德主義不僅是批評他人的利器,卻首先是刺向自己、解剖自己的毫不留情的匕首,他在道德實踐上堅決的毅力,都使我們應當對他《藝術論》中許多看來十分「偏激」的看法做重新的評價。
.
我記得,當我第一次讀《藝術論》的時候,自己正迷著法國象徵派的詩歌,並且由於初學法文,還試著譯了幾篇波特萊爾的《散文詩》(Les Petits Poèmes en Prose)。托爾斯泰對他的批評自然使我十分矛盾。
回想起來,那種矛盾幫助我開始思考了有關藝術的許多問題。
托爾斯泰那種毫不猶豫的道德上的堅決使我震動,那種人的不斷自省與上進,那種人對人的友愛、同情與犧牲,那種寬宏與博大的精神,像一種宗教,像一種父祖長輩的勸勉與訓誡,使我信服。
另一方面,波特萊爾,像一個驕縱的朋友,他那樣病態、憂傷、頹廢,他縱酒、荒淫,在感官的耽溺裡飲著生命的苦酒,他一點也不想自拔,反而嘲笑著他人的虛偽,他用真誠的墮落來譏笑世俗虛偽的禮貌與道德⋯⋯
啊!我真是困惑極了,每一次我覺得托爾斯泰陽光一樣明亮寬闊地照臨的世界就在眼前,而另一方面,波特萊爾那幽暗的詭密世界的精靈便就蜉蝣一般出現,使我整個內在的感官興奮起來,禁不住去偷窺自己神奇、恐怖充滿了濃異氣味與色彩的內心世界。
我至今沒有解決這個矛盾。每一次當我更多了解一點托爾斯泰,我也同時覺得我更多了解了一點波特萊爾。
十九世紀的歐洲,當一個舊的道德信仰完全解體之後,波特萊爾,用他銳敏的感覺,努力去經驗這解體之後人性深層的複雜活動。他的世界裡,人像一個天地的孤兒,被赤裸地丟棄在這大地上,他只有依靠著生存的本能努力活下去,他病態、憂傷、縱酒、荒淫、頹廢,因為他並不確知生命的意義何在,而世俗告訴他的「意義」又不過只是一個虛偽的幌子。
我們可以發現,每當一個時期,人類喪失了生命確定的信仰,必然會在文藝上反映著一種虛空、混亂、迷惘的表情,這時,這些虛空、混亂、迷惘的文藝,卻往往是擊向那八股的、虛偽的、教條的文藝的最有力的投石。他們不惜在僵死的舊牆上撞碎,像藍波、像波特萊爾,那樣掙扎而痛苦地解剖自己的內在世界,掏出一切驚駭世俗的、污穢的、憂傷的、病態的東西來給世人看,他流著眼淚嘔吐著鮮血的時候,世人卻說:這是不道德的。藍波是不道德的,波特萊爾的《惡之華》也是不道德的。
一次人性的解體,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卻往往是另一次人性更深的反省與認識。
我相信杜斯妥也夫斯基的話,他在《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這本不朽的作品中借著伊凡的口說:「如果人是按著自己的樣子創造了上帝,那麼,人也是按著自己的樣子創造了魔鬼。」
人在善惡的兩極之間究竟有多麼大的極限?至今還是一個謎。人曾經做過多麼驚人的犧牲,為了兄弟的愛,情人的愛、同胞的愛、信仰的愛,而另一方面,人可以多麼殘劣──遠比任何獸類還要殘劣的去荼毒甚至是自己的同胞、情人或兄弟。
人潛在的內裡還有多少自己也不知道的動物性的本能?人在努力由動物性往「神性」爬升的過程中又可以達到多麼高的極限?
我想:歷來的人類的文學和藝術便要解答這個矛盾吧!
文藝,對我此刻來看,因此似乎有兩個基本的課題:
其一:努力探測開發人性潛在的極限。
其二:努力在已開發的人性範圍中做更高的善的提升。
我覺得,波特萊爾完成了其一,托爾斯泰完成其二。
.
我用這種方法來觀看波特萊爾與托爾斯泰的關係,我也用這樣的方法來觀看人類歷史的遞進,每一次表面似乎是沉淪、黑暗、徬徨的階段,都並沒有真正退回到原處,只是一次舊的解體,為了下一次新的整合而已。
歷史便是在這解體、整合的過程中不斷向前遞進了,每一次的解體,有新的人性被開發,每一次的整合,也有新的人性重被建立。
波特萊爾與托爾斯泰,彷彿病與藥方,是對立的,卻不知道,病與藥方卻是相合的。我們因此可以了解,表面上相剋制的東西,卻正需要它們相互牽制的關係維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
我仍然常常讀波特萊爾,也仍然常常讀托爾斯泰,一個真正含著眼淚嘔吐過鮮血的人,也才真正知道痊癒的至大的快樂吧!因此我說:每一次我覺得更多懂了一點波特萊爾,我同時也更多懂了一點托爾斯泰。
.
我一直讀著波特萊爾的詩,聽貝多芬和華格納的音樂,欣賞莫內的繪畫,但是,我也同意托爾斯泰批評他們的句子,因為,我們看一看,托爾斯泰把他心目中真藝術的標準放得那麼高,連他自己偉大的,被舉世稱譽的《戰爭與和平》也趕不上。他說:
「我們所認為最崇高的藝術,永遠為大多數人類懂得並且愛好,如:創世紀的史詩、福音書的寓言、傳說、童話、民間歌謠。」
這或許便是托爾斯泰的「偏激」或「空想」吧?
然而也正是因為這「偏激」和「空想」,使這小小的《藝術論》激勵著多少藝術青年在他們貧窮又寂寞的年齡守著對藝術純潔而高尚的信念,沒有很快地放棄了對生命更高的要求吧!
我覺得在許多誤解中,羅曼.羅蘭是了解托爾斯泰的。他在那本著名的傳記中說:
「我將表明托爾斯泰非但沒有毀滅藝術,相反地,卻把藝術靜止的力量激動了起來,而他的宗教信仰也非但沒有滅絕他的藝術天才,反而把它革新了。」
.
許多人把《藝術論》看成一本宣傳基督教藝術的書。事實上托爾斯泰的基督教幾乎已不是一個狹窄的教派,而是指著人類平等、憐憫、寬恕、正義⋯⋯等等最普遍的精神。
他自己不但把文藝當做贖罪的宗教,並且絕不使這宗教只成為口頭上的理論,卻真正是身體力行的工作。
在人類歷史上,因為很少有這樣高大的人,因此,常常一旦面對他的高大,反而使我們懷疑這高大是不是「空想」,而強調這「空想」的人便是「偏激」了。
但是,每當我在藝術的行業中覺得窒悶而閉塞時,我總要重讀一下托爾斯泰的《藝術論》,讓我重新相信,藝術的真正精神可以極高極大。
.
我曾經因為這本書結識了許多朋友,心裡懷著共同的理想,我也相信,可以借著這本書結識更多的朋友,也懷著共同的對藝術的理想,在即使貧窮、寂寞、被冷落、誣陷的時候,都還能堅持著那真正藝術的精神,從一而終。
如果你是正在求學的藝術青年,那麼,有一天你會長大,或許會慢慢認識許多被稱為「藝術家」的人,他們的行為可能會使你驚訝,因為他們狂妄又自大,因為他們浮淺又無知,因為他們可以比任何一些辛苦工作著的百姓更沒有道德與生命的信仰,然而,正如托爾斯泰說的,他們卻自信可以「教導人民」,並且以此取得巨大的金錢的報酬,永不饜足。
到那時候,如果你還記得《藝術論》的話,你才不會動搖了你的理想,因為你相信,我也相信,藝術並不在使人狂妄自大,卻在使人更加謙虛謹慎;藝術並不在使人浮淺無知,卻是藉此上進,過更豐富的精神生活,藝術不應當使人類分離,彼此辱罵殘殺,卻應當使人類友愛、寬容,藝術不應當反而變成少數人的炫燿,卻應當是眾人的福祉⋯⋯。
.
托爾斯泰在1886年寫過一篇文章,叫做〈我們應當做什麼?〉,我用其中的片段來做這序的結束:
科學與藝術的活動,只有在不享受權利,只認識義務的時候,才有好的成績。
以精神為勞作為他人服務的人,永遠要為完成這事業而受苦。因為只有在痛苦與煩惱中才能產生高貴的精神。
犧牲與痛苦是思想家與藝術家的命運,他們的目的是為那眾人的福祉。
絕沒有心廣體胖、自得自滿的藝術家。
...
蔣勳導讀托爾斯泰《藝術論》(全文)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27574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275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