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實現他的願望，儘管他想要的東西真的真的很簡單。

那人給不起，也吝於給予；黑色十字架根本不會注意到他這種可有可無的存在，何況他還是那天殺的勢不兩立的驅魔人…

葬送一輩子，他逃不出童年的侷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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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疑惑著。

劍子所綁的布條很顯眼，該說是隨處可見。數量有些龐大，反倒讓他花時間思考著拿哪一塊比較好。

他也有不想要拿到的字眼。

半分之間所提議的『父親』，是他最不願意牽動的記憶。他一直不是盡責的好父親，能力所及有限，只能在心底替無色和湘音留一個位置。

目光最後停留在枝椏最低處，褪色的布塊。

本能告訴他這塊不能拿，拿了一定會出事情，猶豫。風起，如果細數布塊的數量不難發現數字好像缺少了一點點。

低處的樹枝光裸著…

盡速返回眾人的所在處，他並不喜歡打破劍子所訂定的規矩，儘管他明白所有的規矩在他面前形同虛設。

遠遠地，他瞧見了某個他視作和無色差不多年紀的半分快步朝他走過來。半分是一身的白，卻做著和無緣的黃顏色年幼時一般的動作。

他不能將半分抱個滿懷的…

「蜀道行蜀道行，讓我看看你拿什麼?」

半分飛快搶下他緊握在手中的布塊，攤開後，卻像腦袋當機似的，半天擠不出一個字眼來。

他的武者直覺成真了?

「小氣寒酸，那獎品是半分之間的囉?」

桐文見他無意自己公佈答案，半分又一副呆滯很長一段時間而後不敢置信的神情，索性自半分手中拿過布塊宣讀，一解眾人心中之惑。

桐文的聲音淺淺顫了一會兒，有點失望的感覺。

他不在的時候，發生什麼事情嗎?眼神飄向劍子，無聲詢問著。

等等替半分買一壺酒獎賞他吧!有些無奈地看著劍子，他早該學會教訓，劍子每次都會給這種模糊不清的答案的。

還是等等套套桐文或是半分的話吧…

「很久很久以前，我認識的一個朋友，他居住的地方夜不閉戶，倒不是因為孔子所倡導的”大同世界”這麼一回事，其實，我那朋友也沒什麼東西好讓人家偷的…」

他怎麼說起劍子的事情來著了?!

像慢性毒藥侵蝕那樣，他居然很自然很自然地以彷彿平常在論俠之道的語氣霹靂啪啦可能把從他與劍子從相逢到深交的經過全部說出來了…

而且，當他回過神來，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透露了多少關於劍子，或許連劍子的好友某疏樓西風的主人也未曾聽聞的事蹟。

「蜀道行，你的故事很短耶!你的朋友沒有什麼東西好讓人偷竊的，然後呢?」

半分不滿地抱怨著，他鬆了一口氣。

有些事情，不該說，不能說，他也不想說。

「沒有了。我那朋友身無恆產，有人常嫌棄他小氣寒酸，就是這樣。」

「進行下一輪吧!」

第二次，小酒杯順著水流繞了好幾圈，最後停在半分的面前。半分舉起手在胸前比畫了一會兒，才起身離開。

半分的那個動作，他看過好幾次，和半分衣襟底下偶爾裸露出黑色的異域飾品一般，始終困惑著他。

半分的手腳俐落，片刻須臾，已經往返。

「父親。我拿到的布塊哦!!」

半分笑盈盈的，卻有些粗暴地扯開領口拆解下那黑色裝飾品握在手中…

「曾經，有一個父親，他的老婆跟著別的男人跑了…」

有一個男人，他的結髮妻子被另一個相貌堂堂的男子所吸引，不顧一切地拋棄丈夫與稚子遠走高飛。

男人是愛著妻子的，因此，無法接受妻子離開的事實。

幼子的血統並不純淨，某種原因，體內沾染了那儀表不凡的男子四分之一的血液，男人對此身惡痛絕。

無法抒發帶綠帽的怨氣，全數強加在男子對孩童的教養方式上。

近乎凌虐的養育，不准稱呼的禁忌，”父親”，膽敢提起的任何有關”母親”或是結髮妻子，一頓挨，一頓打罵在所難免。

身上所殘留令人畏懼的血液，使異樣的眼光，不屑驚懼的神情，人人喊打的場面，變得理所當然。彷彿，孩童天生當受如此對待…

嚴厲的，缺乏溫柔的童年…

「那個男人臨死之前，依舊心心念念那不曾回頭的妻子。而男人的兒子，也當真把尋找母親這件事情承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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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到母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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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結束了。

他說的故事可不是鄉野軼聞哦!!

不太敢相信自己有辦法把那個塵封千載的晦暗過往當成天氣很好一樣在講述，可以媲美市集上說書人的精采語調，佩服著自己的自制力啊!!

其實不然，掩藏在衣袖底下握著那黑色十字架的手卻是無法扼抑地瘋狂顫抖著。

被他緊緊掐在手中的黑色鑲金十字架，原是皇者胸前掛。

聖堂決戰之後，染血的十字架孤零零遺落在地上，明知不可以撿，十字架卻成為他的護身符，一如他的存在──

神魔禁忌…

「下雨了，今天還真是不祥的好日子呢!!」

方才拿出他心愛的薩克斯風，難得的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卻在瞬間烏雲密佈，傾盆大雨落得急。積水的薩克斯風，還吹得出完整的曲調嗎?

無意避雨。

不會有人擔心他的安危，擔心他是否帶了只傘出門，擔心他會不會被這來得莫名的雨勢所阻，擔心他可能為因此遭受風寒。

從來只有晦暗的年歲裡，看著其他父母疼惜自己的孩子偷偷羨慕著的份兒。很多事情對別人來說是理所當然，但是對他?

那只是痴人說著夢話…

吹嘴靠近讓雨淋得有些發冷的脣畔試了試薩克斯風的音色，還算正常。淅瀝瀝的大雨滂沱，無言伴隨薩克斯風斷斷續續的吹奏。

雨勢模糊他的視線。

刻意留長的瀏海，此時順著雨水服貼地遮蓋他一隻眼睛。這可是在諷刺他?諷刺他知其不可而為之，就像是給遮瞎了眼把自己封鎖在井底的超級笨青蛙。

伸手拂開遮掩瀏海，有人站在他的面前。

正打著傘，給他遮雨…

「雨下得可大了，半分的臉上都是雨水，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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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架是冰冷冷濕漉漉的，想重新把十字架掛回頸項上卻發覺有些力不從心，豪雨中待得太久，身體似乎有一點失溫。

蜀道行將纸傘塞進他的手中，接過了他的十字架，替他戴好。不在他人面前外露的黑色十字架，而今躺平在他白色的衣衫上。

黑與白，搶眼的對比，卻是永遠水火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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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尋到了刻意躲在雨中的少年。

少年在哭泣嗎?

還是，蒼穹為了少年在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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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尋著雨水滴落以外不規律的樂器聲而來，依舊是熟悉的音色，只是斷斷續續，雜亂無章，像是梗塞的音調卻硬要發洩出來。

縱然雨聲淅淅瀝瀝，縱使他對樂器一竅不通，這樣嘔啞嘈雜的曲調他再音癡也知道不太對勁。

半分演奏樂器時一向優雅，怎麼會容許自己這般失態?

來到半分常常駐足發呆的半山腰，獨不見那個老是喜歡縮在樹蔭底下嚷著”天氣很悶熱，蜀道行我們下山去買酒好不好?”，然後一臉興沖沖地拉著他往山底下移動的熱情少年。

只不過，劍子在煙雲山小住的時候，半分的目的可從來沒達成過。

目的沒達成過嗎?心緒一轉，他想他掌握到半分的行蹤了。

煙雲山的視野很好，只要不起霧不下雨。他知道煙雲山有個地方的位置尤佳，可以眺望沒入天廳的遠方。

尋到玩著捉迷藏的小白貓了!

「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

童稚的歌謠帶著幾分荒腔走板，清渾的歌唱聲中夾著幾許聽不清楚的歌詞。

他又不是聲樂專家，在像半分這樣的善才能手面前歌唱實在難為情；劍子卻在他喝完劍子砌的一壺茶後氣定神閒地告訴他：我替你泡茶，你替我去尋半分。給半分唱首童謠，那小子會很開心的。

拿人手軟，吃人嘴軟，真是千古不變的至理名言…

「蜀道行…你在…唱兒歌嗎…?」

「嗯…」

「可不可以，為我再唱一次?」

他低頭，像個靦腆的孩童第一次上台表演，低低啞啞地唱著不拿手的歌謠；半分抬首，長長瀏海遮著那張臉，藏不了聆聽的渴望，哪管臉上表情已是萬水千山。

遞了大半紙傘下的位置給像隻落水小貓的半分。

「雨天不打傘，可是會著涼的，要是生病了，劍子恐怕會大發雷霆哦!」

「反正，沒有關係…就算我剋死異鄉，也不會有人為我心疼…」

半分毫不在乎的低聲呻吟，他是否聽見了?

蜀道行蜀道行，你聽見我剛剛在說什麼嗎?

雨下得這麼大，我怎麼有這麼好的聽力?

「有人打傘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我記得以前我的兒子很喜歡為我撐傘，即使紙傘對他來說大了點重了點。」

還有他的小師弟，總是打著傘提著小紗燈站在門外，等他赴歸。

「蜀道行?」

「我很樂意為你打傘，劍子也是，所以下次出門如果下雨，記得找個地方躲雨，我或者劍子一定會去接你的。」

「…」

「一柄紙傘要容納下兩個男人，好像還是勉強了一點。半分，你的臉都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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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著蜀道行狠狠大哭一場。

偶爾，任他放縱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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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分，你先回去換一套乾淨的衣服，然後我們下山去，不想喝酒的話，等天晴，我給你買串葫蘆糖。你不是挺喜歡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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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急。

他帶半分之間下山後，已是晴天。劍子正坐在他和半分常常去的小茶坊裡喝茶。

「愛哭鬼小半，要不要我和蜀道行再去給你買兩串葫蘆糖呢?」

「劍子，我才不是愛哭鬼!上次是不小心的。」還有，剛才也不是刻意的…

平生不曾吃過糖葫蘆的半分，當上次劍子和他一左一右地各遞了串晶瑩剔透的糖葫蘆過來時…

開朗樂觀如半分，竟無語凝耶?!

他還記得，當時半分才剛剛成為問俠峰的同好之一，問俠峰眾同好全部都以為半分是個樂天知命的風趣份子，沒想到卻在劍子與他面前破功。

「半分，去買你喜歡吃的點心什麼的，今天蜀道行要請客。」

帶半分下山是為了給半分解解悶，但是劍子方才說了什麼?!

「劍子，我身上沒幾文錢的，你要我去典當俠刀嗎?」

「蜀道行，你之前不是說過你的朋友劍子仙跡我”小氣寒酸”身無長物嗎?那半分的點心錢當然是由你來支付。如果你的俠刀拿去典當，我會請華麗無雙的龍首去把它贖回來的。」

劍子說得一臉嚴肅正經理所當然，他開始後悔那時候堅持拿了”小氣寒酸”。希望半分買的點心錢，別讓他真進當舖去典當俠刀才好。

半分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劍子蜀道行，我去買點心囉!!放心吧，我不會嘴饞到把蜀道行你吃垮，讓你進當舖的。」

陰霾一掃，他確信半分此刻臉上笑靨如花不是強裝出來的，與劍子，眼光目送半分身影消失在轉角的餅舖當中。

「劍子，半分的那個故事，你認為真實性有幾分?」

令人膽戰心驚的一個故事，內容弔詭，銜接的太過完美。眾人也許當成故事單純聽之，他就是無法忽略半分特意藏於身後的那隻手。

「是真是假，很重要嗎?」

「不重要，只是無法想像半分的過往。」

如果故事是半分將自己的過去精簡而後當成鄉野軼聞來說，那可以解釋半分很多讓他覺得不解的行為。

包括，半分明知會被劍子叨叙卻堅持拉著他去買酒的真正動機。

「半分的手，那時握著他那鍊子狠狠地顫抖著。」

原先舉起的小茶杯停滯在半空中，然後又緩緩放下。

他不喜歡預設成真。

「不出面，不干涉，不介入，這樣對半分比較好。」

「關心則亂嗎?」

很像劍子的作為…

「放心，半分還有熱情。」

「是啊，他還有熱情。」

陽光下，白髮白衣的少年抱著幾包糕餅往他們倆吃茶的方向移動著，他可以清楚瞧見，少年臉上正掛著耀眼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