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住在美國密西西比州時，外公外婆來住一段時間。外婆常拿著尿壺追著我兩歲的弟弟，邊追邊叫：「No-No」。弟弟滿兩歲時還不會說話，只會說「No」。

他不喜歡的東西全是「No」，外婆就叫弟弟「No-No」。No-No若如外婆所願，尿在尿壺裡，外婆就立刻撥開一顆台灣來的龍眼乾當獎賞，接著外婆就會將弟弟的尿稀釋拿去澆灌種在後院的苦瓜。外婆為我們開墾的菜園因此茂盛生長，弟弟也被外婆訓練得不用再包尿布了。

我們剛搬回台灣時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外婆幫我洗頭髮，她用盆子裝一半熱水再加一半冷水，然後用杓子將水淋在我的頭髮上，我可以聞到淡淡的蘋果香，那是洗髮精VO-5的味道。

後來我們搬離開外公外婆，每星期六由教會回來後，我們常去外婆家吃晚飯。外婆自己很節省，只吹電扇，不開冷氣。但是我們一到，她一定立刻開冷氣，讓我們舒服地看電視。外婆的餐桌上都有滷蛋、魚丸湯、煎魚。

外婆愛吃魚，或許是因為她生長在海邊。媽說外婆很聰明是因為她吃了許多魚。

有時候外婆會自己坐公車來我們的家，她一來我們家就變乾淨了。她一邊打掃一邊說我們都很懶惰，因為「日頭曬到屁股了，還在床上」。她一邊罵我們懶惰一邊煮許多好吃的東西。外婆也教我用手縫巴比娃娃的衣服，她給我各式各樣的碎布，都是工廠裡成斤買來擦洗機器用的。

外婆很會做衣服；她想像力豐富，不用設計圖就可以裁製衣服給我們。她將媽媽以前合唱團的制服改成我的公主禮服，又替兩位弟弟各做了扮演野狼的服裝，可穿去參加學校的變裝大遊行。有時候我畫圖，外婆就可以按圖做出我想要的衣服。

高中時，我喜歡將布料剪裁好，外婆就幫我用她的縫衣機，將布料縫成我想要的衣服。

我初中畢業時，外婆為我將太長的畢業禮服改短，又給我一條項鍊。當我試穿禮服並帶上項鍊給她看時，她說她從沒想到我看來這麼「瘦」又「水」。對一個一直圓圓滾滾肥胖的十五歲少女而言，外婆給我最大的讚美與信心。

高中時，學校在暑假招募義工到尼泊爾孤兒院服務，爸媽想讓我去，又無太多財力，外婆得知，慨然贊助。我很感激外婆讓我有那次人生難得的經歷。在尼泊爾，我親眼見識到國家地理雜誌所描述的世界；古老的印度文化風俗，聖牛，以及赤貧。

我也親眼見到最美麗的月亮在無汙染清潔的夜空緩緩升起；與老師同學們在白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腳下與成群的犛牛同行。

我離開台灣到美國上大學，每次放假回台，外婆總會做好肉粽或是草仔粿等我。

最後一次見到外婆是2008年，我與外子及兩位弟弟一起回台灣。她已得了失智症，她很高興見到我們，要大舅媽留我們吃飯。

近年來，我們常由媽那裡得知外婆健康日衰，洗腎加上失智，有時連四周的親友都認不得。媽經常寄來外婆的生活照，毫無修飾的白髮越來越稀疏，我想到以前我問外婆要我從美國帶甚麼給她，她都說染髮劑和細粉。她喜歡打扮漂亮，她永遠整潔美麗。她稀疏的垂直白髮讓我知道外婆已經衰弱到無法顧慮外貌了。

終於，2月6日媽送出緊急電子郵件，告訴我們外婆病危。

2月7日 外婆離世安息，享年九十歲。

我遺憾無法在她臨終隨伺一旁，也慶幸她在眾兒孫環繞中，安然走完一生路程。

雖然外婆已辭世，我永遠記得她餵我吃飯，替我洗澡，讚美鼓勵我，教我創意，使我能親手創造我想要的東西。外婆會永遠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