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失語的黃昏
給我一個生鏽的十字架,我需要在乾涸的井中獨自祈禱。嗅聞著發霉的泥味,讓不再純澈的月光洗滌,我相信,所有謊言在喪失言語的夜晚,是不存在的一種戲謔,予人甩頭離去的失落。而我在失落的盡頭,踏著影子的殘骸,企圖彌補某些足跡,所需要的信仰。
請給我一個不顯眼的綽號,用不夠輕柔的嗓音叫喚。說服力太強的名字,容易鑑別一個人的價值,在短短幾個音節之中,便能決定一個人初步的看法。那樣太可憐了。擁有一種輕率的憂鬱。不管被嫌棄還是憎惡,一個人要有個綽號是必須的,就像月亮有不同型態讓人為其命名。
我只是在等黃昏耀眼的餘暉,慢慢灑滿衣袖旁,塞滿空白回憶的角落罷了。有人說焚燒時間是可怕的,我深深體悟到這句話的恐怖,是從天空墜毀在手上開始。隨著年齡增長,會發現天空不像小時那樣湛藍,而且有許多雲朵遺留的騙局,一滴滴雨淚紛紛傾降,蘊含些許哀傷,儘管跳著輕盈的舞步。但沒有人穿著盛裝,也沒有人收到邀請函。
於是詢問,成了夢的延長,表面的意識明朗化,像一張雪白的紙,供慾念的顏料盡情塗染,一幅幅只能放在心中的圖畫,便霸佔了他人的想像。詢問的對象和主題,都在圖畫之中,闔上雙眼努力觀察,自己的國度將會牢固,成為夢的地基,然後築一個摸得著的海市蜃樓。而時間在此刻靜止,不說話將成為人人共通的權利,每個人都可冠冕堂皇的當主角,隨後不經意與彼此擦肩而過,留下淡薄的足跡。
在海邊捻著細沙,讓它們從掌心慢慢滑下,一點一滴漏盡,我們擁有太多的時間。堆起沙堡,即使在海潮的侵擾下,從未成功過,但那是種證明,與海有牽絆的甜蜜。赤足,裸胸,毫無遮掩在波光粼粼下,訴說一個人的傳說故事,等待沒有聽眾的瞬間,沒入海底,孵化成絢爛的泡沫,在眨眼之中,夕陽已經貼近海平面了。
呈大字形躺在臥室的床上,百般聊賴翻閱床頭讀了多次的小說,在呼吸逐漸疲憊之時,毫無警戒睡去,不管燈是否亮著,書本是否掉落床底。在睡眠之下,一切僅是儀式的先置行為,專門作為祭品的象徵。不自覺流出的唾沫,濡濕習慣柔軟的枕頭,我相信我的肉體沒有醒來,但我的精神卻隨著夢話溢出,消逝在狹小的空間。我,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喪失純樸的自我,在每一段深沉的酣睡中,錯過某些持續點燃的燈光。和大家一樣,不懂得醒來。
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依稀模糊的記憶就是兩句自編的歌詞:寒風的彼岸是輕柔,訣別的惡夢是重逢。搭配某種曲調玩味地輕吟,赫然發現自己原來就在歌詞中,與一個個等待故事的字摩擦出火花,點燃不起眼的記憶。這時我還不清楚,焚燒過的記憶,更容易回溯,因為早已成灰,而沒有重量的負擔,將仰賴一縷清風無怨的扶養,吹拂到每個人的心中,蛻變成種植希望的沃土,那也是一種「醒來」的方式。
而你還在誰的墓地,找尋著自己失散的名字?我正躺在床上肢解名字的奧妙時,你滿臉污泥在做些什麼?讓一把鐵鍬沉默,或許可以治療土的哀傷。不說話不是一種冷漠,而是與喧囂的單調做個區別。看著磷火從頭上飄過,想必激起你想飛的慾望,十字架放進懷中,念幾句悅耳動聽的聖語,也許下輩子,我們都會是天使,只是我們需要離開這片墓地,放下手上那顆對著我們,發出輕蔑笑聲的顱骨。
如果連下午也開始有了性別,那是多麼有趣的事?那麼我們要如何分辨,哪個黃昏是即將分娩,生產著霓霞的婦人?激烈盪落著冷雨的,是否是個青春浪漫的小女孩?在談論這些問題前,請撿起你破舊不堪的球鞋,追逐著黃昏,找尋希望的盡頭,可能將有一個令人好奇的答案,在人心中微泛漣漪,倒映著在井底,也曾經看過的一片天空,那樣勾勒人無垠的思緒。
而我還在這個沒課的下午,品啜著濃郁的奶茶,欣賞一幅盈滿詩意的繪畫。不需要任何理由,不追求任何理想,只是靜靜看著時間緩緩移動,不管是在指尖還是眉心,吊橋在某個緊張時刻一定會斷,這是小說中氾濫的劇情。我這杯茶也是符合任何編織一段浪漫故事的配角之一,而它正流過我的喉頭,將帶著餘溫的褐色液體,注入另一個充滿好奇的空間,消化一切疑問,然後故事醞釀著,咀嚼所有細節,分析所有營養素,迎接傍晚姍姍來臨的糗姿。
在井底,我逐漸失去時間。嚴格來說,是脫序的存在。瀰漫著惱人腐臭味的井底,散落著小動物凌亂的骸骨,我為什麼不感到悲涼?那是種必經的過程,需要一些祈禱與安慰。沒有人知道井為什麼乾涸。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蔓生著疑問,不斷地刺激人們旺盛的幻想,以及難以遏制的憂傷。於是這世界開始嘈雜起來,乾涸的井開始從人的便利生活中消失,蹲在井裡杜撰自己招攬計程車的認真模樣,在這些燦爛的夜晚,可能孵育著更多黑暗。更多人選擇拋棄名字,拿著十字架禱告,儘管在實質上,他們都不再活著。
會不會醒過來,發現這些只是利用尺規作圖完成的片段之一?有些人慣於在釐與釐間建築城堡,實施不說話的政策,無異於一首歌還沒唱完,就說它好聽一樣。十字讓人有安心的作用,於是你告訴我,今天的黃昏很十字,這樣抽象的話,我希望帶回寢室,在我僵硬的床上思索,而後藉由我發腐的綽號,還給你一個交代,當然,符合你床邊備用的童話,那些預設好,令人熱淚盈眶的空白劇情。
也許我只是在等個答案而已。在每一個容納光的夜晚,我發覺星星的胸懷可以包容整個世界的任性。就算沒有答案,習慣沉默,會是最為善良的回答。你醒了嗎?我拍拍你的肩膀,以異常的語氣詢問著。你只是靜默倒下,化成一具缺乏血肉依附的骸骨,散落在我躊躇黃昏的腳邊。我不發一語,將胸前的十字架悄悄放在你心臟的位置,離開。
事實上,我也還沒醒。爬不出深井的我,總是站立成書本中的樣子,一直在途中,被路過的旅人深情翻閱著,而我從不知曉。 200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