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4-26 13:59:20兔子先生
雨中的大王椰子樹
她唸的第一間學校種了許多棵大王椰子樹。好高好高，比天橋還要高的大王椰子樹。多年以後，她看到椰子樹還會想起那間學校。
當年，她父母親考慮許久，才決定送唯一在台灣唸書的小女兒去公立學校就讀。她記憶中唯一的中元普渡大拜拜，就是因為爸媽正東奔西跑，努力地靠關係說服校長及主任們『收留』多一個學生；當事人的她則被放在奶奶家，無聊地看著大人整理成箱的泡麵，沙士，零食等祭拜品。她有個同年的表姊，總喜歡拉著她在廚房跟客廳之間打轉，偷吃神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晶晶果凍，或是切好的三層白肉。三姑姑早已幫表姊辦好市區內一所明星私立小學的入學手續；那間學校離她們家約半小時的車程，但學校規定，『為了安全起見』，三年級以下的學生都要搭校車上下學。原本她也要去上那所學校的，但是爸媽在開學的前兩個星期突然改變主意。所以那兩套六月就訂做好，七月就被掛在她粉黃色衣櫥裡的制服，也因此沒有被穿的機會了（表姊當時已經高她一個頭，大人說是因為她常吃藥補的關係）。
坦白說，那也是她爲什麼被分到一年二十一班的原因。這所公立小學很大，但是一年二十一班的學生卻很少，男女生加起來還不到三十個人。她那年的學號是012127，二十八號則是一個因為爸媽離婚所以開學二個星期後突然轉學的小女生。二十八號姓林，名字裡有個很男孩子氣的『子』字；很會畫畫，但上課總是不專心。每次老師要她上黑板算數或造句，她總會心不在焉地慢半拍。後來大家才知道，二十八號在父母離婚之後被媽媽改了名字；原本叫幼慈的她對自己的新名字還不太習慣，所以大家都改口叫她幼慈，除了幾個調皮的男同學喜歡叫她『林子祥』。長大後，她很氣憤那些男生亂取外號，搞得她現在記得的名字沒幾個，反而腦海中裡有好幾個『小強』，『兔子』，『貢丸』，還有個綽號叫『陽明山』的男生。她也不記得幼慈改過的名字是什麼，彷彿是一種花草，林子莉？林子梅？林子櫻？她想了好久就是想不起來，即使幼慈是她一年級時最好的朋友。
幼慈不怎麼愛說話，難得開口說話時，聲音則細小的跟蚊子的腳一樣（林子祥之外，蚊子也是幼慈的綽號之一），二十一班的導師又是個沒有什麼耐性的老芋頭，教了一學期之後就退休了。也許是年紀大耳朵不好的關係吧，他每星期至少兩次都會把幼慈罵個狗血淋頭。小小年紀的幼慈也不太會過濾聽進耳朵裡的話，老芋頭時常口無遮攔地說句：『丟父母的臉，令爸媽失望』之類的話。
關於學校跟幼慈的事，她都決定不跟爸媽說，因為三姑姑不只一次當著大家的面數落爸媽臨時讓她去唸公立小學的『錯誤』選擇。
唸小學一年級那年的梅雨季很長，從四月初到六月底都沒有結束。三個多月來幾乎每天都下雨。從早到晚雨都不停，好多人的體育服上都出現了螞蟻大小的黑點點。她不喜歡穿鮮黃色塑膠雨鞋配深藍色百摺裙，因為那看起來很滑稽。她也不懂爲什麼即使穿上雨鞋之後，媽媽還是不準她雙腳跳進水漥裡踩水。可以盡情在水裡跺腳不就是穿雨鞋的真正原因嗎？反正不管怎樣踩，襪子都不會濕掉。但她總是穿著薄薄的長袖連身短裙在奶奶家客廳裡，看著窗外的表姊跟小表哥們穿著短褲跟雨鞋玩水。她也好喜歡表哥那件套頭，後面有一隻棕色小狗圖片的雨衣。她討厭自己那件需要扣十幾個扣子，背後又沒有圖樣的雨『披風』。雖然大人看到都會點點頭稱讚：「只有小香可以穿這種雨衣，因為她不會粗魯地把雨衣扯破。」
幾年後，她第一次在穿雨衣的時候把雨衣扯破，她當下決定淋雨回家，然後騙媽媽說雨衣不小心搞丟了；她寧願說謊也不願讓大人覺得她很粗魯。
梅雨季的那三個月，她跟幼慈每天都在等太陽出來。她們倆都討厭一大早要去教室後面的垃圾桶旁邊把濕雨衣攤開，然後用抹布把雨衣擦乾，再把是她們手掌好幾倍的雨衣摺好放進袋子裡。抹布總是無法把雨衣擦完全乾，而且整間教室都會充滿潮濕的味道。老芋頭又不准學生下雨時出去玩，下課時全班只得眼巴巴地看著窗外的雨景；她真是恨死雨天了。但是至少在學校的雨天不會寂寞；而在家裡的雨天一定很寂寞。
一年二十一班的教室可以直視操場，操場總會積滿榕樹的落葉。空洞的操場會讓她覺得世界上只剩她一個人，她一個人跟幼慈。她一個人跟幼慈不等於兩個人，因為她總是覺得幼慈會突然不見，溶化在雨水中，跟著落葉一起掉進大水溝裡。她知道幼慈太脆弱，所以並不是個讓她依靠的人，有時她會覺得自己是讓幼慈依靠的人。幼慈比自己還不會反抗，比自己還會受傷。這種因為雨天所帶來空虛即不安恐懼，她嘗試著跟幼慈說，但是幼慈只對她苦笑，然後塞給她一顆比自己拳頭還要小的巧克力麵包球。那是幼慈用爸爸給她的零用錢買的。
幼慈的爸爸每個星期六會來看她，但是有時候他會忘記，或是被別的事耽擱。遇到那種情況，幼慈那個星期就有很多很多零用錢。幼慈跟她不一樣，沒有存錢的習慣，因為她喜歡把她爸爸給的零用錢在星期六跟他見面之前花光光。「因為那樣我才不會發現自己很有錢，」她記得幼慈說過。
星期五要上全天班。大家都喜歡上全天，因為上了四節課之後可以跟同學一起吃午餐，吃完午餐還可以睡午覺。午睡之後的三節課又都是很輕鬆的科目：美勞，美勞，跟社會。雖然放學之後為了要看【絕對無敵雷神王】所以要飛奔回家（其實家裡離學校才七分鐘而已），她喜歡跟大家一起吃午餐的感覺。幼慈的便當裡一定會有一顆滷蛋，她的便當有時候會是水餃，或是蘿蔔糕，或是壽司。幼慈便當菜跟她的便當菜很不一樣，所以她們兩個每次都會把自己的便當很公平的分做兩份。連幼慈的那顆滷蛋都要用尺量過再用洗過的尺切好。
她記得那天是星期五，難得的出太陽。那天還因為出太陽所以便當裡是太陽蛋包飯。所謂太陽蛋包飯就是親子丼有雞肉跟雞蛋，但是她們家都稱那為太陽蛋包飯。吃完午飯她把左臉頰靠在刻著數字凹凸不平的桌面上睡著了。睡到一半，她突然被幼慈搖醒：「小香，起來，起來看窗戶外面。」
她抬起頭來，睡眼惺忪地往外看。教室外面一片巨大的椰子樹葉子剛好往下掉。還沒搞清楚狀況，幼慈在她耳邊輕道：「下雨了，怎麼辦，我沒有帶雨衣。」
她也沒有帶雨衣。兩個好朋友決定午睡的鐘一響，就馬上往中廊的公共電話跑。她把左臉靠回桌面上，一雙眼睛圓溜溜地看著窗外的風雨肆虐的景色。大雷雨總是把可憐的大王椰子樹葉吹落。椰子樹的樹葉像艘小船一樣，給洋娃娃跟絨毛娃娃搭乘剛剛好。可憐的大王椰子樹，不會長椰子，只能像巨人站衛兵的大王椰子樹，總是默默地淋雨。她也疑惑地想過，要是椰子樹葉掉落時剛剛好砸到她，三姑姑會怎麼說。想著想著，雨也漸漸小了。
她跟幼慈兩人手掌裡緊緊捏著一枚一元硬幣，雙腳在布鞋裡蠢蠢欲動地準備著。一點十分，鐘響，她拉著幼慈的手往中廊跑。經過福利社，橫過大操場，她的布鞋踏進好幾個水漥。她喜歡的米色紅底布鞋濕的一踏糊塗，但是她的左手牽著幼慈的右手，專心地跑。兩台公共電話，一台有個大姊姊在用，她跟幼慈衝到另一台前。她們在出教室之前早已說好讓幼慈先打。
她看著前方，五個人高馬大的男孩子，穿著白底藍線條的體育服，正在花圃中拉著什麼。到底是什麼呢？她鼓起勇氣往花圃走。三個男生正把一大串剛掉下來的大王椰子樹拖走，彷彿在拖著哥哥每年夏天從外國回來時會帶著大黑色皮箱。去接機的時候，她總是興奮地在後面幫忙推。在她們家裡，小孩子是不可以送機的，只能接機。剩下的兩個男孩，正低頭交談著。她墊起腳尖一看，一隻巴掌大小的麻雀屍體。
其中一個，頭髮比較短的男孩子，用鏟子把鳥鏟起，往深粉紅色的垃圾袋輕輕一丟。兩人彷彿什麼都沒發生地走遠。她呆著看那兩人的身影，直到幼慈拉著她尖叫道：「完蛋了，上課鈴響了！」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幼慈用如此大聲的音量說話。她們倆跑進教室時，老芋頭正站在講台上發圖畫紙。
「妳們倆跑去哪？」他帶有權威的聲音問道。
「我們去打電話，因為下雨了，我們都沒有帶雨衣。」她聽到幼慈解釋著。
「下雨了，媽媽看到了一定會來接妳們的，想想看，全校幾百個學生，如果沒有帶雨衣的學生都跑去打電話，那還用上課嗎？不會有媽媽看到外面下雨，而讓孩子淋雨回家的。」
她以為老師會罰她們兩個去教室後面的垃圾桶旁邊罰站，但是老師只繼續講解如何用水彩條出夕陽的顏色。幼慈很專心地開始畫夕陽，她卻一點都不想動。她只想畫出剛剛那隻可憐的，被壓扁的麻雀。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而且還越下越大，她心好煩。
四點三十六分，放學的鐘響了；班上只有八個人有帶雨衣。他們排著路隊準備回家。剩下的人只好去中廊集合，希望可以看到自己的媽媽在那出現。她從沒見過幼慈的媽媽，那天也沒有。
她們兩個等到五點十分；雨停了，還是沒有人來接她們。
暑假過後，幼慈又轉走了；她變成跟爸爸住。有一次她在電話上說：「小香，我現在很有錢喔，下次放假我帶妳去玩。」最後一次看到幼慈的時候，她跟表姊兩人都坐在校車裡等待回家；外面的天氣則是晴朗到不行。
當年，她父母親考慮許久，才決定送唯一在台灣唸書的小女兒去公立學校就讀。她記憶中唯一的中元普渡大拜拜，就是因為爸媽正東奔西跑，努力地靠關係說服校長及主任們『收留』多一個學生；當事人的她則被放在奶奶家，無聊地看著大人整理成箱的泡麵，沙士，零食等祭拜品。她有個同年的表姊，總喜歡拉著她在廚房跟客廳之間打轉，偷吃神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晶晶果凍，或是切好的三層白肉。三姑姑早已幫表姊辦好市區內一所明星私立小學的入學手續；那間學校離她們家約半小時的車程，但學校規定，『為了安全起見』，三年級以下的學生都要搭校車上下學。原本她也要去上那所學校的，但是爸媽在開學的前兩個星期突然改變主意。所以那兩套六月就訂做好，七月就被掛在她粉黃色衣櫥裡的制服，也因此沒有被穿的機會了（表姊當時已經高她一個頭，大人說是因為她常吃藥補的關係）。
坦白說，那也是她爲什麼被分到一年二十一班的原因。這所公立小學很大，但是一年二十一班的學生卻很少，男女生加起來還不到三十個人。她那年的學號是012127，二十八號則是一個因為爸媽離婚所以開學二個星期後突然轉學的小女生。二十八號姓林，名字裡有個很男孩子氣的『子』字；很會畫畫，但上課總是不專心。每次老師要她上黑板算數或造句，她總會心不在焉地慢半拍。後來大家才知道，二十八號在父母離婚之後被媽媽改了名字；原本叫幼慈的她對自己的新名字還不太習慣，所以大家都改口叫她幼慈，除了幾個調皮的男同學喜歡叫她『林子祥』。長大後，她很氣憤那些男生亂取外號，搞得她現在記得的名字沒幾個，反而腦海中裡有好幾個『小強』，『兔子』，『貢丸』，還有個綽號叫『陽明山』的男生。她也不記得幼慈改過的名字是什麼，彷彿是一種花草，林子莉？林子梅？林子櫻？她想了好久就是想不起來，即使幼慈是她一年級時最好的朋友。
幼慈不怎麼愛說話，難得開口說話時，聲音則細小的跟蚊子的腳一樣（林子祥之外，蚊子也是幼慈的綽號之一），二十一班的導師又是個沒有什麼耐性的老芋頭，教了一學期之後就退休了。也許是年紀大耳朵不好的關係吧，他每星期至少兩次都會把幼慈罵個狗血淋頭。小小年紀的幼慈也不太會過濾聽進耳朵裡的話，老芋頭時常口無遮攔地說句：『丟父母的臉，令爸媽失望』之類的話。
關於學校跟幼慈的事，她都決定不跟爸媽說，因為三姑姑不只一次當著大家的面數落爸媽臨時讓她去唸公立小學的『錯誤』選擇。
唸小學一年級那年的梅雨季很長，從四月初到六月底都沒有結束。三個多月來幾乎每天都下雨。從早到晚雨都不停，好多人的體育服上都出現了螞蟻大小的黑點點。她不喜歡穿鮮黃色塑膠雨鞋配深藍色百摺裙，因為那看起來很滑稽。她也不懂爲什麼即使穿上雨鞋之後，媽媽還是不準她雙腳跳進水漥裡踩水。可以盡情在水裡跺腳不就是穿雨鞋的真正原因嗎？反正不管怎樣踩，襪子都不會濕掉。但她總是穿著薄薄的長袖連身短裙在奶奶家客廳裡，看著窗外的表姊跟小表哥們穿著短褲跟雨鞋玩水。她也好喜歡表哥那件套頭，後面有一隻棕色小狗圖片的雨衣。她討厭自己那件需要扣十幾個扣子，背後又沒有圖樣的雨『披風』。雖然大人看到都會點點頭稱讚：「只有小香可以穿這種雨衣，因為她不會粗魯地把雨衣扯破。」
幾年後，她第一次在穿雨衣的時候把雨衣扯破，她當下決定淋雨回家，然後騙媽媽說雨衣不小心搞丟了；她寧願說謊也不願讓大人覺得她很粗魯。
梅雨季的那三個月，她跟幼慈每天都在等太陽出來。她們倆都討厭一大早要去教室後面的垃圾桶旁邊把濕雨衣攤開，然後用抹布把雨衣擦乾，再把是她們手掌好幾倍的雨衣摺好放進袋子裡。抹布總是無法把雨衣擦完全乾，而且整間教室都會充滿潮濕的味道。老芋頭又不准學生下雨時出去玩，下課時全班只得眼巴巴地看著窗外的雨景；她真是恨死雨天了。但是至少在學校的雨天不會寂寞；而在家裡的雨天一定很寂寞。
一年二十一班的教室可以直視操場，操場總會積滿榕樹的落葉。空洞的操場會讓她覺得世界上只剩她一個人，她一個人跟幼慈。她一個人跟幼慈不等於兩個人，因為她總是覺得幼慈會突然不見，溶化在雨水中，跟著落葉一起掉進大水溝裡。她知道幼慈太脆弱，所以並不是個讓她依靠的人，有時她會覺得自己是讓幼慈依靠的人。幼慈比自己還不會反抗，比自己還會受傷。這種因為雨天所帶來空虛即不安恐懼，她嘗試著跟幼慈說，但是幼慈只對她苦笑，然後塞給她一顆比自己拳頭還要小的巧克力麵包球。那是幼慈用爸爸給她的零用錢買的。
幼慈的爸爸每個星期六會來看她，但是有時候他會忘記，或是被別的事耽擱。遇到那種情況，幼慈那個星期就有很多很多零用錢。幼慈跟她不一樣，沒有存錢的習慣，因為她喜歡把她爸爸給的零用錢在星期六跟他見面之前花光光。「因為那樣我才不會發現自己很有錢，」她記得幼慈說過。
星期五要上全天班。大家都喜歡上全天，因為上了四節課之後可以跟同學一起吃午餐，吃完午餐還可以睡午覺。午睡之後的三節課又都是很輕鬆的科目：美勞，美勞，跟社會。雖然放學之後為了要看【絕對無敵雷神王】所以要飛奔回家（其實家裡離學校才七分鐘而已），她喜歡跟大家一起吃午餐的感覺。幼慈的便當裡一定會有一顆滷蛋，她的便當有時候會是水餃，或是蘿蔔糕，或是壽司。幼慈便當菜跟她的便當菜很不一樣，所以她們兩個每次都會把自己的便當很公平的分做兩份。連幼慈的那顆滷蛋都要用尺量過再用洗過的尺切好。
她記得那天是星期五，難得的出太陽。那天還因為出太陽所以便當裡是太陽蛋包飯。所謂太陽蛋包飯就是親子丼有雞肉跟雞蛋，但是她們家都稱那為太陽蛋包飯。吃完午飯她把左臉頰靠在刻著數字凹凸不平的桌面上睡著了。睡到一半，她突然被幼慈搖醒：「小香，起來，起來看窗戶外面。」
她抬起頭來，睡眼惺忪地往外看。教室外面一片巨大的椰子樹葉子剛好往下掉。還沒搞清楚狀況，幼慈在她耳邊輕道：「下雨了，怎麼辦，我沒有帶雨衣。」
她也沒有帶雨衣。兩個好朋友決定午睡的鐘一響，就馬上往中廊的公共電話跑。她把左臉靠回桌面上，一雙眼睛圓溜溜地看著窗外的風雨肆虐的景色。大雷雨總是把可憐的大王椰子樹葉吹落。椰子樹的樹葉像艘小船一樣，給洋娃娃跟絨毛娃娃搭乘剛剛好。可憐的大王椰子樹，不會長椰子，只能像巨人站衛兵的大王椰子樹，總是默默地淋雨。她也疑惑地想過，要是椰子樹葉掉落時剛剛好砸到她，三姑姑會怎麼說。想著想著，雨也漸漸小了。
她跟幼慈兩人手掌裡緊緊捏著一枚一元硬幣，雙腳在布鞋裡蠢蠢欲動地準備著。一點十分，鐘響，她拉著幼慈的手往中廊跑。經過福利社，橫過大操場，她的布鞋踏進好幾個水漥。她喜歡的米色紅底布鞋濕的一踏糊塗，但是她的左手牽著幼慈的右手，專心地跑。兩台公共電話，一台有個大姊姊在用，她跟幼慈衝到另一台前。她們在出教室之前早已說好讓幼慈先打。
她看著前方，五個人高馬大的男孩子，穿著白底藍線條的體育服，正在花圃中拉著什麼。到底是什麼呢？她鼓起勇氣往花圃走。三個男生正把一大串剛掉下來的大王椰子樹拖走，彷彿在拖著哥哥每年夏天從外國回來時會帶著大黑色皮箱。去接機的時候，她總是興奮地在後面幫忙推。在她們家裡，小孩子是不可以送機的，只能接機。剩下的兩個男孩，正低頭交談著。她墊起腳尖一看，一隻巴掌大小的麻雀屍體。
其中一個，頭髮比較短的男孩子，用鏟子把鳥鏟起，往深粉紅色的垃圾袋輕輕一丟。兩人彷彿什麼都沒發生地走遠。她呆著看那兩人的身影，直到幼慈拉著她尖叫道：「完蛋了，上課鈴響了！」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幼慈用如此大聲的音量說話。她們倆跑進教室時，老芋頭正站在講台上發圖畫紙。
「妳們倆跑去哪？」他帶有權威的聲音問道。
「我們去打電話，因為下雨了，我們都沒有帶雨衣。」她聽到幼慈解釋著。
「下雨了，媽媽看到了一定會來接妳們的，想想看，全校幾百個學生，如果沒有帶雨衣的學生都跑去打電話，那還用上課嗎？不會有媽媽看到外面下雨，而讓孩子淋雨回家的。」
她以為老師會罰她們兩個去教室後面的垃圾桶旁邊罰站，但是老師只繼續講解如何用水彩條出夕陽的顏色。幼慈很專心地開始畫夕陽，她卻一點都不想動。她只想畫出剛剛那隻可憐的，被壓扁的麻雀。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而且還越下越大，她心好煩。
四點三十六分，放學的鐘響了；班上只有八個人有帶雨衣。他們排著路隊準備回家。剩下的人只好去中廊集合，希望可以看到自己的媽媽在那出現。她從沒見過幼慈的媽媽，那天也沒有。
她們兩個等到五點十分；雨停了，還是沒有人來接她們。
暑假過後，幼慈又轉走了；她變成跟爸爸住。有一次她在電話上說：「小香，我現在很有錢喔，下次放假我帶妳去玩。」最後一次看到幼慈的時候，她跟表姊兩人都坐在校車裡等待回家；外面的天氣則是晴朗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