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02 21:58:32兔子先生
橘子味七號公車
爺爺心臟病發作的那個春天，我十五歲。七個月後初秋，爺爺搬到附近的小鎮，一心想要遠離水泥叢林。而身為長孫的我決定每個星期六去陪他。我想，將近八十歲的爺爺，不知道還可以陪我們幾個年頭，所以心甘情願的換三班公車去探望爺爺。但是有時候我會想，每個星期都去真無聊，但是我就是說不出『爺爺我下星期不來看您』這句話。
不是我要批評我的長輩們，但是我的伯父姑姑們從來沒有出過心力--或是金錢在爺爺身上。 二嬸嬸會煮一鍋燉牛肉，我媽媽會包水餃，小嬸嬸會包包子，然後冷凍起來讓我大包小包的帶去爺爺家。爺爺對吃的沒什麼意見，在奶奶去世後，他就再也沒有親自下廚了。
我從一百六十五公分的國三生，變成一百七十八公分的高三生;每個星期六早上，我都背著一堆家庭製冷凍食品，到巷口的公車站等車。我要先上二六五號公車，那是一部較大的公車，而且開的非.常.快。通常我都要抓緊拉環，不然就會撞到某個埋頭苦讀的高中女生。她們通常一手拿著課本，另一手抓著三明治或蛋餅，在完美的週末早晨裡往補習班方向前進。車上很擠，我每次一上車就把隨身聽轉大聲，這樣一來沒有人敢打擾我--畢竟在一輛擁擠的公車上，要跟任何一個人說句話，都會有人在偷聽。(當然不敢光明正大的偷聽，只是他們會不停的往你的方向投予關注的眼神。)
由於車上大多數的乘客都是學生跟上班族，車上不可能有位子;站個至少二十分鐘，然後在火車站下車。
到了火車站，我從北門走到南門，去搭九十九號公車。九十九號是中型公車，開得比較慢，乘客都是買菜的家庭主婦，或是出遊的小朋友。九十九號公車大約每十八分鐘來一班，有三個不同的司機。司機A說話台灣國語，喜歡邊開車邊跟老乘客聊聊天。司機B不愛說話，連一個笑都沒有，但是他喜歡在車上吃零食，醃芭樂酸梅之類的。司機C是個年輕小伙子，常常在車上聽廣播，他常邊聽廣播邊唱歌。幸好我在九十九號公車只需要待十二分鐘左右，不然我還真怕司機開車不專心。
我喜歡九十九號公車，因為車上總是有國中女生目不轉睛的看著我。我覺得很好玩，一直到有天她跟我說她沒有惡意，只是覺得我長的像卡通人物罷了。(OK，要是她說我像漫畫人物，我會很開心﹔但是卡通人物?!我就開心不起來了。我想知道我是像米老鼠還是像迪士尼中的歌唱松鼠?)
從九十九號公車下來後，我要走個五分鐘，然後去搭七號公車。七號是小公車，大約只有十六個座位，而且每四十分鐘才有一班，所以我一開始非常討厭搭七號公車。一直到一年後，我才慢慢開始喜歡七號公車。七號公車的乘客不多，有幾次整班公車上只有我跟司機兩個人。
我稱呼七號為『橘子味七號公車』，因為七號就只有那一台，而幾乎每次公車上都帶著濃厚的橘子味。有一個冬天早上，我的隨身聽在二五六號上就沒電了，所以我無聊到東張西望--並且發現了橘子味的來源。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婆，坐在比較靠近門的座位上，很細心的剝橘子。她很熟練的在半分鐘內剝好一顆橘子，在把一整顆分成一片片，放進一個黃色透明的保鮮盒裡。而所有的果皮跟白鬚鬚都丟在另外一個透明塑膠袋裡。我看著她剝了三個橘子，休息了一下，在繼續剝第四個...
所以我問她為什麼在剝橘子，她示意她聽不見。OK，我拿出紙跟筆來。卻發現她看不懂國字。我非常想要知道她為什麼總是不停的剝橘子，但是我沒有辦法跟她溝通。
就這樣過了一年，我每次上車都會跟她笑笑。而她會跟我點點頭，回給我一個笑，然後『問』我要不要吃橘子。每一次她下車，她都會塞一顆橘子給我，每次的橘子都甜又多汁。直到有一次，我決定跟她一起下車。我不知道婆婆有沒有發現我跟蹤她，我相信她知道我在跟蹤她，因為她等我看到她時才過街，到了一家醫院門口。
門口站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很明顯就是在等她出現。老先生看到她，馬上接過她手上拿的東西，然後跟她說話。
我鼓氣勇氣，決定跟老先生說話。我跟他說我是誰，還有我的疑問。
『我是這邊的復健醫生，』老先生說，『我每天早上六點就要來上班，而我太太一個人在家孤單，所以她想要帶給所有醫生護士一個橘子。』
『因為大家都喜歡吃橘子嗎？』我問，不懂為什麼要給橘子，因為蘋果會趕走醫生嗎? (英文課本都說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doctor away....)
『我想橘子要剝，所以她在公車上有事可做吧。』
我跟他們夫妻吃了一點煎餅。婆婆聽不見，所以在家很孤單，而她最需要的公公，卻要七早八早去工作﹔每天給他帶一顆橘子，給自己一個可以探望他的機會。
我不知道在老人的世界裡，即使對方是妳的丈夫，去探望他還是需要一個理由。 我一直以為只有臉皮薄的年輕人才會需要找藉口來當理由。
看來大家都需要一個藉口來當作原動力。
我在十九歲的春天考了機車駕照，夏天買了一台摩托車，就在也沒有上過『橘子味七號公車』了。但是我有在婆婆下車的站牌旁，牽著我那台深藍色的一二五，展示我沒坐公車的原因。
在每一台公車從我眼前開過，或是我走過水果攤，甚至看到婆婆樣子的老太太，我都會想到那些坐公車拜訪爺爺的日子。
還有那香味濃郁的『橘子味七號公車』。
*圖片 from: [ Lonely Oranges ] by Zaid @ allposters.com*
不是我要批評我的長輩們，但是我的伯父姑姑們從來沒有出過心力--或是金錢在爺爺身上。 二嬸嬸會煮一鍋燉牛肉，我媽媽會包水餃，小嬸嬸會包包子，然後冷凍起來讓我大包小包的帶去爺爺家。爺爺對吃的沒什麼意見，在奶奶去世後，他就再也沒有親自下廚了。
我從一百六十五公分的國三生，變成一百七十八公分的高三生;每個星期六早上，我都背著一堆家庭製冷凍食品，到巷口的公車站等車。我要先上二六五號公車，那是一部較大的公車，而且開的非.常.快。通常我都要抓緊拉環，不然就會撞到某個埋頭苦讀的高中女生。她們通常一手拿著課本，另一手抓著三明治或蛋餅，在完美的週末早晨裡往補習班方向前進。車上很擠，我每次一上車就把隨身聽轉大聲，這樣一來沒有人敢打擾我--畢竟在一輛擁擠的公車上，要跟任何一個人說句話，都會有人在偷聽。(當然不敢光明正大的偷聽，只是他們會不停的往你的方向投予關注的眼神。)
由於車上大多數的乘客都是學生跟上班族，車上不可能有位子;站個至少二十分鐘，然後在火車站下車。
到了火車站，我從北門走到南門，去搭九十九號公車。九十九號是中型公車，開得比較慢，乘客都是買菜的家庭主婦，或是出遊的小朋友。九十九號公車大約每十八分鐘來一班，有三個不同的司機。司機A說話台灣國語，喜歡邊開車邊跟老乘客聊聊天。司機B不愛說話，連一個笑都沒有，但是他喜歡在車上吃零食，醃芭樂酸梅之類的。司機C是個年輕小伙子，常常在車上聽廣播，他常邊聽廣播邊唱歌。幸好我在九十九號公車只需要待十二分鐘左右，不然我還真怕司機開車不專心。
我喜歡九十九號公車，因為車上總是有國中女生目不轉睛的看著我。我覺得很好玩，一直到有天她跟我說她沒有惡意，只是覺得我長的像卡通人物罷了。(OK，要是她說我像漫畫人物，我會很開心﹔但是卡通人物?!我就開心不起來了。我想知道我是像米老鼠還是像迪士尼中的歌唱松鼠?)
從九十九號公車下來後，我要走個五分鐘，然後去搭七號公車。七號是小公車，大約只有十六個座位，而且每四十分鐘才有一班，所以我一開始非常討厭搭七號公車。一直到一年後，我才慢慢開始喜歡七號公車。七號公車的乘客不多，有幾次整班公車上只有我跟司機兩個人。
我稱呼七號為『橘子味七號公車』，因為七號就只有那一台，而幾乎每次公車上都帶著濃厚的橘子味。有一個冬天早上，我的隨身聽在二五六號上就沒電了，所以我無聊到東張西望--並且發現了橘子味的來源。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婆，坐在比較靠近門的座位上，很細心的剝橘子。她很熟練的在半分鐘內剝好一顆橘子，在把一整顆分成一片片，放進一個黃色透明的保鮮盒裡。而所有的果皮跟白鬚鬚都丟在另外一個透明塑膠袋裡。我看著她剝了三個橘子，休息了一下，在繼續剝第四個...
所以我問她為什麼在剝橘子，她示意她聽不見。OK，我拿出紙跟筆來。卻發現她看不懂國字。我非常想要知道她為什麼總是不停的剝橘子，但是我沒有辦法跟她溝通。
就這樣過了一年，我每次上車都會跟她笑笑。而她會跟我點點頭，回給我一個笑，然後『問』我要不要吃橘子。每一次她下車，她都會塞一顆橘子給我，每次的橘子都甜又多汁。直到有一次，我決定跟她一起下車。我不知道婆婆有沒有發現我跟蹤她，我相信她知道我在跟蹤她，因為她等我看到她時才過街，到了一家醫院門口。
門口站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很明顯就是在等她出現。老先生看到她，馬上接過她手上拿的東西，然後跟她說話。
我鼓氣勇氣，決定跟老先生說話。我跟他說我是誰，還有我的疑問。
『我是這邊的復健醫生，』老先生說，『我每天早上六點就要來上班，而我太太一個人在家孤單，所以她想要帶給所有醫生護士一個橘子。』
『因為大家都喜歡吃橘子嗎？』我問，不懂為什麼要給橘子，因為蘋果會趕走醫生嗎? (英文課本都說an apple a day keeps the doctor away....)
『我想橘子要剝，所以她在公車上有事可做吧。』
我跟他們夫妻吃了一點煎餅。婆婆聽不見，所以在家很孤單，而她最需要的公公，卻要七早八早去工作﹔每天給他帶一顆橘子，給自己一個可以探望他的機會。
我不知道在老人的世界裡，即使對方是妳的丈夫，去探望他還是需要一個理由。 我一直以為只有臉皮薄的年輕人才會需要找藉口來當理由。
看來大家都需要一個藉口來當作原動力。
我在十九歲的春天考了機車駕照，夏天買了一台摩托車，就在也沒有上過『橘子味七號公車』了。但是我有在婆婆下車的站牌旁，牽著我那台深藍色的一二五，展示我沒坐公車的原因。
在每一台公車從我眼前開過，或是我走過水果攤，甚至看到婆婆樣子的老太太，我都會想到那些坐公車拜訪爺爺的日子。
還有那香味濃郁的『橘子味七號公車』。
*圖片 from: [ Lonely Oranges ] by Zaid @ allposter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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