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18 23:22:04兔子先生

洋蔥



那是個星期四的晚上,他在我家過夜。那不是他第一次在我家過夜,但是是第一次他比我晚睡。平常他會先刷牙,然後從我房裡拿出那份多餘的備用棉被,舖在沙發上。他會陪我看電視,看他毫無興趣的Stand-Up Comedy。他說這種丟臉的故事好笑是好笑,但是他們也只是在抱怨一些我們本來就知道的事;毫無教育性質的節目。

如果讓他拿遙控器,我們一定會看一些Discovery之類的紀錄片。看一些考古學新發現或是某某作家生前的故居。蠻無聊的,但是他陪我看Stand-up,我陪他看紀錄片。只是他不太會跟我搶遙控器,所以我們通常都看Stand-up,而他會在十二點左右睡著。我會幫他拉好被子,然後回房睡。

我是一個很好睡的人,但是他不是。對他來說,睡沙發比睡我那個小小的單人床還舒服。畢竟我好睡不代表我睡覺時不會翻身。

那個晚上,他很突然的來我家,我也沒有問他為什麼來。開了門,他一手提著一個紙袋,一手拿他的公事包。踢開他的皮鞋,跟我說他心情不太好。我煮了一些麵條,開了一罐義大利麵醬,隨便的把它們放在一個大碗裡拌了拌,給了他一根叉子。

他很好養,從來沒有抱怨過我的三腳貓廚藝。

我家至少有一百一十台的無線電視台。沒有,沒有一台在播Stand-up Comdey。當然我也不是閒閒沒事看Stand-up。所以我把遙控器給了他,他馬上抓過遙控器,按下76...History Channel...歷史頻道。OK,狄更斯的秘密...當時八點半。其實我蠻佩服他的,三天兩頭不記得手機留言怎麼聽,但是遙控在手一定找的出一些無聊的紀錄片出來。就像大海的鯨魚一樣,一滴血就能知道獵物的方位,只是他是一隻訓練過的鯨魚,沒有去找獵物的自由。

我睡著的時候,狄更斯的匹克威克故事才出版。所以我猜想一個小時都還沒過,我就被電視催眠了。醒來的時候,凌晨三點二十分。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還蓋著厚重的毛毯。裹著毛毯,我光腳走到客廳。濃厚的肉味迎面突擊而來,茶几上一個盤子跟半杯裝過不知道是咖啡還是熱可可的馬克杯。他躺在棉被上,像個小孩子般呼呼大睡。

我抓起綠藍色的馬克杯,發現杯子裡的褐色液體是美祿。而且還溫溫的。

在根本沒有辦法幫他蓋被子的情況下,我把他的西裝外套蓋在他身上。反正他現在都穿著襯衫西裝褲睡了,頂多我幫他燙平。這是一件我搞不懂的事,他可以一天二Q個小時穿襯衫西裝褲,尤其在七八十度的加州秋天,他還穿著一件T恤在裡面,不會中暑嗎? 我很想問他,你都沒有中暑過嗎?還是只有台灣人會中暑呢?

真的,中暑的英文,Heatstroke...聽起來好嚴重...

在我回房睡的時候,另一個問題溜進我的頭腦。他什麼時候開始吃宵夜了?再說,我家明明沒什麼剩菜呀,他到底吃了什麼,而且還配美祿? 他是個連生日都不願多吃一塊蛋糕的傢伙,他很瘦,因為他不喜歡吃甜食。認識他的第三個月就是聖誕節,他送我一盒貝殼巧克力。我給他一顆,他直說不要,讓我當時懷疑糖果是不是有放迷藥,所以他才一副逃之夭夭的模樣。後來才知道他不喜歡吃甜食。「You are sweet enough for me.」 他說。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已經離開了。打開冰箱,一大塊醃好的肉排,還有一盒切細絲的洋蔥。浴室鏡子貼著”我今晚會來...祝妳有美好的一天” 的字條。我越來越搞不清楚他。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幫他找藉口,沒回我電話一定是他太忙,手機沒人接一定是沒電。送花一定是因為看到花在便宜,送糖一定是因為他最近很忙不能陪我.....在一起久了,他做的事好像都很正常,沒空回電是應該的,手機沒接是沒電了,送花送糖是他高興.... 現在,他卻做出一些莫名其妙又好笑的事:打電話問我留言要怎麼聽,雖然只有我會留言在他手機上;下班直接來我家,然後第二天早上急急忙忙開個五十分鐘的車回家洗澡...

也許男人老了就會做出一些無法了解的事。

雖然我自己不願意承認他在變老。一天一天,他臉上好像多一條小細紋,不記得他的鬍渣黑中帶著幾點白。對我來說,他總是比我大,所以並不是不願承認自己老,只是不希望他老。

他在晚上六點十分到家,我在看Simpsons。在他的世界裡,辛普森家庭只有『無救』二字可以形容。

「我來做晚餐。」 他自告奮勇的走進廚房。看完兩集辛普森,他的晚餐也做好了。一陣陣飄過來的味道跟昨晚一模一樣。我有點小皺眉,我知道那塊肉是媽上次來看我時,買來要做滷肉的。我想像著蹄膀肉變成肉排...

白色的盤子上,有一塊手掌大的肉排,淋上濃濃的洋蔥胡椒醬。旁邊放著燙好的青花菜,跟兩杯美祿。拉開椅子,我跟他開始吃晚餐。味道其實很棒,對一個單身漢來說,他沒理由做的出那麼好吃的肉排。我跟他很難得的坐在餐桌旁吃飯,洗碗,然後坐在沙發上。我沒有起身到房間拿棉被,蓋著他的西裝外套。我看著他,白色襯衫袖口摺到手肘,領口開兩個扣子,籃色格子領帶還掛在脖子上。微微捲的黑髮亂糟糟的。他該剪頭髮了。他的眼睛閃爍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狄更斯很無聊,後來連我都睡著了。」

「還好啦...我只是很累而已。」 他總是覺得自己是個很無聊的人,他不懂我為什麼會喜歡他。

「累到八點多就睡?」 他的眼神露著笑意。

「你昨天晚上怎麼了?」

「我想切洋蔥。」 他有點不好意思。

「什麼叫你想切洋蔥?」

「讓我跟妳說個故事。」 他伸出舌頭舔了舔上嘴唇,「很久以前,有個男孩跟他爸爸住在一起。男孩的媽媽離開了,所以家裡只有男孩跟爸爸。有一天,男孩睡不著,走出房間,看到爸爸在切洋蔥,整間廚房瀰漫著濃厚的洋蔥刺激味。男孩沒有說話,看著爸爸把洋蔥皮剝開,放到水龍頭下洗淨,切成兩半,在切兩半,然後開始切細絲...爸爸把洋蔥切的好細好細,白色的洋蔥細末在白色的砧板都形成為一了。男孩就問爸爸說,爸爸,你為什麼要切洋蔥? 爸爸就說,因為一個男人只有切洋蔥的時候才可以哭。」

「所以昨晚你切洋蔥?」

「對。」 他點頭,「我爸死前教我煮的唯一一道菜就是洋蔥肉排。然後配阿華田,因為家裡沒有阿華田,所以我就喝美祿。」

 「你為什麼想切洋蔥?」

他笑。一個很苦的笑。「我突然發現,世界上,我只為妳而活...但是我找不到一個讓妳愛我的理由...」

「我愛你的理由,因為我是你的一切...」看著這個不再年輕的男人,這個從小就獨立生活,父親去世後彷彿變成獨居動物的男人。這個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多麼可愛的男人,已經忘記自己的價值的男人...他為我而活...

我一定要盡全力,讓他今後再也不用碰洋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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