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07 19:44:02平頭鬼

自殺不能解決問題


自殺不能解決問題



這個暑假結束後回到學校,一切將變得很奇怪,尤其是我和小敖之間。我不知道有多少同學會知道這件事,畢竟不會有人把它貼在公佈欄上或者在班會上當眾宣布。這是一件屬於那種只適合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背對著當事人偶爾用微微帶點擔心與同情又像是嘲笑的表情側過臉來瞄一下然後假裝沒這回事那般的八卦話題。

但或許事情也不至於變得太奇怪。我是說,原本在班上小敖就算不上什麼「不奇怪」的一類。這或許很難衡量,毫無標準,所謂人各有志物以類聚船到橋頭自然直,奇怪的人或許就很想跟奇怪的人交朋友,因為彼此都夠奇怪所以並不覺得奇怪了,甚至那些不夠奇怪的人在他們眼裡實在奇怪。而不奇怪的人就安心地跟不奇怪的人一起聊天吃飯上廁所,每天過著他們不奇怪的生活聽不奇怪的音樂寫他們不奇怪的考卷。這解釋起來相當膚淺且毫無深度,當然膚淺就是沒深度,但我就是喜歡兩個一起用,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班上算不算奇怪的人。

但小敖確實是有點奇怪的女生。尤其很難說她是不是有所謂的「好朋友」。這當然又是另一個弔詭的話題了,誰是誰的好朋友呢?十七個男生二十三個女生每天八節課擠在同一個教室裡,誰是「打個招呼聊個幾句偶爾問一下老師交代些什麼」,誰又「每節下課都混在一起放學後還會互相打電話」,當然也有「彷彿透明人毫無存在感連名字都不記得」,或者「聽說誰跟誰好像一起去看電影他們該不會在一起了吧」,然後是「表面上裝作很客氣暗地裡到處中傷人」,反過來就是「講話雖然很賤但事實上古道熱腸」,最後「原本是莫逆之交結果反目成仇」,這一切實在讓好朋友的定義很難把握,尤其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不識愁滋味又會讓事情更加複雜。或許我講得有點誇張,但君子之交和愛恨交織確實都存在。

但小敖確實是有點奇怪。我又說了一遍。她是那種大家並不討厭,但又說不上喜歡的類型,而她總是自己一個人,彷彿是一開始就決定的事,不像其他女生有手牽手去洗手間或逛福利社的閨密,也不是用功好學生下課後會去纏著老師不放。沒有人排擠她,也沒有人覺得她不合群,她也真的不是那樣。或許她講話是有個奇怪的口音,那有點像我奶奶把雉雞的蛋給家裡那隻老母雞孵出來後關在一起兩個禮拜讓他們沒有語言溝通問題但是聲音仍然不一樣,但這應該不是重點。而且姓「敖」也是有一點特別,感覺想問一下她的家族淵源,但她又讓覺得還是不要問比較好。她就是有這種能力,總是讓人感到「還是不要打擾到她比較好吧」。

她的五官都帶有一種平靜的質感。眉毛均勻地展開,濃淡適中。並不特別漂亮,但眼神給人感覺沒有什麼煩惱是解決不了的,但也因此有點冷淡。鼻子則是讓人感到如果用她的鼻子呼吸起來應該相當順暢。耳朵明顯一大一小,或許是視覺上的錯覺,因為左邊會從髮際探出來,但右邊則始終埋在頭髮裡。好像刻意不讓人看見似的。嘴巴則時常思考人類有多庸碌,或是聽著爵士藍調跟著哼出聲音那樣輕微用力卻自在地抿著。膚色顯得白,也襯出黑眼圈,但並非作息失調那種白與黑。這讓她看起來比大家都成熟。而她也比大家都高了點,有點清瘦,但是是那種天生就這樣的瘦法,不是刻意保時身材不吃東西那種女生的樣子。我時常就在上課期間把考卷往後傳的時候這樣觀察她。如果讓人家知道我這樣一直觀察別人,一定也會被當成奇怪的人吧。如果被人家問起,我也會回答:沒錯,不只她。我把全班每個人都這樣觀察得一清二楚喔。沒有人能夠逃過我的法眼。

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只觀察小敖一個人而已。或許也有人會覺得這就是少年時期的青澀暗戀吧。我也不會極力反駁。畢竟後來的發展根本不是我能想像的,況且也沒人想聽什麼像我這種普通路人的初春萌芽的愛情終於修成正果的故事。

「我和她同班了那麼久應該沒有講過超過五句話吧。」這種話在大家的生命中應該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班上就是有這樣的人與你用這樣的關係存在。而我雖然一直像變態一樣觀察著小敖,也是到了上個學期,也就是二年級下學期才正式有機會與她開口。並不是說我內心的渴慕終於有了訴說的機會,我對她的感覺是一種好奇,也不知道是什麼因緣際會,彷彿預感到什麼重大的事即將來臨似的,我們就在一棵黑板樹下聊起天來了。這還有前因後果的。

「我那個來。」

這就是她跟我講的第一句話。完全料不到。

那是夏天的炎熱已經劍拔弩張的六月裡某一堂體育課,雖然我們男女合班但是體育課因為男女同學的課程不同還是分開上,且大部分時候不會碰在一起,男生多半在球場,女生在韻律教室。但這堂湊巧都在操場,男生在炙熱的陽光下飆汗踢足球,球門還是臨時插上的兩根鐵桿。女生在進行一千六百公尺的跑步測驗。體育課時教室為了財物安全都會鎖上,身體不適的同學也必須離開,可以到保健室或輔導室休息,或是像我們這樣坐在樹蔭下聊天或打盹。

那我呢?說起來就太不好意思了,因為那段時間我害羞的重要部位做了一個小手術,走起路來為了避免傷口拉到都會一跛一跛的,我便欺騙所有的同學跟師長說我的大腿拉傷。在這邊先跟大家道歉,我並非昧著良心隱瞞世人,只是這種事講出來尷尬,我也不想讓大家不知如何反應,或是背地裡有過多聯想。大家也不疑有他,並且祝我早日康復。不過這個時候小敖忽然來告訴我她因為那個來而不上體育課,那我該怎麼回答?

「我陰囊水腫前幾天才手術完。」我平靜地說。

如果真的這樣說那還得了。

我只是喔了一聲,然後以如你所知的少年的羞澀,沉默著。

「你的腳還好吧?」她問。

「還好。」我回答。心裡想著為何此時此刻如此廣大縹緲的世界這般難以計數的生命之中要把我和她獨留在這棵樹下呢。心情相當複雜。我本以為自己真心期待能夠與小敖有多一點的認識,但對於這樣唐突而來的對話卻又有點應付不來想故作冷淡一走了之。感覺手術那邊縫了七針的傷口都要繃出血絲了。

「你知道女生的經期會互相影響嗎?有很多其他的女生那個也快來了喔。我聞得出來。只是她們沒有像我這麼虛弱啦。我只要那個來的話就完全不想動,連起床都覺得懶。好像只有腦袋醒來,眼睛一直左看右看,嘴巴想說話。但一點也不想動。而且女生那個來的話身體會散發一種特別的味道喔,我聞得出來。咦,我剛剛是不是講過啦。你聞得到嗎?哈哈。」

我想我應該是瞪大眼睛愣著看她,勉強搖搖頭。說了那麼多話,她的口音確實奇怪。

「我也不覺得你聞得出來。你該不會連那個來都聽不懂吧?」她盯著操場像盯著看不清楚的遠景那樣說著。

如果這番話不是從小敖嘴裡說出來的,我大概會覺得這女生怎麼莫名其妙吧。我也不想誤導大家這是因為我對她的癡迷才欣然接受這種奇異的舉止,事情真的不是這樣。因為她真的就是個奇怪的女生,所以說這些一點也不奇怪。就是這樣。希望我之後不用再解釋了。

她接著就在樹根坐下來,從口袋拿出肉乾來嚼。竟然隨身帶著肉乾。你說奇不奇怪!哪有人這樣把肉乾放口袋的。

「要吃嗎?」她抬頭問我。

「我吃素。」

「還好。如果你說要吃的話我只能把我嘴巴這條給你。我才不要給你。我那個來的時候嘴巴也會很饞,一直想要吃。還是你要吃曼陀珠?這個就能分你了。」她從另一個口袋掏出曼陀珠給我。

「哈,謝謝。」我漸漸感到有趣,接過她的曼陀珠。「你知道嗎?有些像曼陀珠這種東西也是葷的喔。它們其中有種膠質成分是從動物提煉出來的。」

「什麼!?真的嗎?」她驚訝地問。

「不過我沒關係。我不是吃全素。不是和尚吃的那種素。」我剝開包裝紙,拿了一顆放進嘴裡嚼。雖然喜歡它薄荷的味道,但蛋殼白的糖衣質感讓我的牙齒產生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會起雞皮疙瘩。

「你竟然直接嚼它?你不覺得用牙齒咬曼陀珠很恐怖嗎?我都含到它融化。」小敖竟然這麼說。

「哈哈。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笑了幾聲,太用力下腹傷口還真的有點痛。

「為什麼要吃素啊?吃多久了?」她肉乾嚼完了,伸手拿回曼陀珠。

「十多年了。因為小時候挑食。後來就真的漸漸不吃了。」我回答。

「我什麼都吃。我已經是大人了,大人什麼都要吃。」她說,聽起來好像對這樣的事情無能為力似的。也好像是餐桌上大人告訴小孩「什麼東西都要吃,這樣才會長大喔」演變而成的無奈。「不過我覺得吃素很酷喔。」她補充。

我很訝異也感謝她沒有對這件事情繼續追問。時常會遇到對吃素這件事問太多的人,有些真的充滿好奇,有些像是找麻煩。我也不能真的開示什麼。也不想解釋。能這樣無所謂真好。簡單一句很酷就可以了。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默默地把曼陀珠又分給我,然後她說她用含的,可以吃很慢。我也學她用含的。兩人安靜了一陣子。但我想問她耳朵的事。

「我想問妳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我講話還是有點不自然。

「可以啊。可是你已經問一個了。」她說。

「喔。」其實我真的是很不會說話的人。

「再問啊?」她好像覺得我在逗她似的笑著。我時常感覺到自己的人格有種跳脫性,一方面煩惱著自己的矬樣,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樣不用讓自己勉強維持一副有什麼放不開的良好形象的樣子也滿好的。

「你右邊的耳朵有怎麼樣嗎?好像

「我右邊的耳朵是狼的耳朵。」她搶著說。

我本來覺得問這種問題不知道會不會太登徒子了,第一次跟人家聊天就要人家掀開耳朵給你看嗎,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人家說不定有什麼難言之隱,才會每天仔細地把右邊耳朵藏起來,又怕同學總有一天會發現,所以心裡漸漸地產生了一種因擔憂而轉換的自我封閉,不跟同學們有太多親密,因為親暱生狎侮,總有一天會暴露了自己右邊耳朵最大的秘密,然後被大家當成是妖怪,終日排擠在陰暗的角落。但也有一種這時候不問以後她也不一定還會跟我講話的感覺就真的問了。

她假裝瞪了我一會兒,然後是開玩笑的神情,輕輕地用左手,偏過頭,閉著眼睛,一樣抿著唇,把右邊的頭髮塞到耳後,露出右耳。

是正常耳朵。

「看到了嗎?你是我上高中以來第一個注意到的人耶。因為我左耳是招風耳,會從蓬蓬的頭髮裡冒出來,但右耳卻是正常地往後飛,所以會藏在頭髮裡。」她說。

「往後飛?哈哈哈

「對啊。就是正常耳朵的意思。要不然要怎麼說。」

「我也想不到該怎麼說。」確實想不到。

「正常的東西就沒人要為它特別想個名字了嗎?我小學時候班上同學會看著我的臉然後伸出手指拉空氣,假裝拉我耳朵,就說我的左耳好像有人在拉。但你現在卻覺得我的右耳比較奇怪是嗎?」

「也不是奇怪,就是平常看不到。只是兩邊耳朵為什麼會差這麼多?」

「大概是小時候不乖被爸爸處罰的時候他都彈我耳朵吧。」

「彈哪邊耳朵?」

「不記得了。」

此時同學們紛紛往教室的方向走去,應該是下課前不集合直接解散。我們也停止了對話。

我一跛一跛地準備往回走。她則是直接走掉。什麼也沒說,還魂似的,可能也不知道剛剛有跟我聊過天那樣。我好像因此有點難過。等我跛回教室,已經下課鐘響了,我趴在桌上想著剛剛到底是怎麼回事,小敖忽然走過來,氣喘吁吁滿身大汗,把剩下的曼陀珠給我。

「我剛剛去跑完一千六了。累死了。」她說。

「妳不是那個」我想到現在是在教室,沒說出來。

「那個還好。我慢慢跑而已。我已經好多了。」她說。

「妳真是有點奇怪喔。」我老實地跟她說。

「你才奇怪。你的腳也不像是拉傷。」她這樣回答完,又走掉了。

接下來我們也並沒有如觀眾期待,或者說按照故事應有的發展那樣就變成什麼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她如同以往變回奇怪的小敖,孤立地坐在後面的位置上發呆,或獨來獨往地行動。可能是因為馬上就要期末考,沒有人把心思放在培養朋友感情上面,緊接著就是暑假大家各自回家也就沒有保持連絡。要高三了同學們都很認真在為未來準備。我這樣想也可能是在安慰自己吧。我覺得小敖根本就不想理我了也不一定,只是那天剛好湊巧跟我逼不得已走到同一棵黑板樹下才勉強跟我聊幾句而已。還是因為她那個來才有的異常舉動呢?這個我也不能確定,因為放暑假之後沒見面,沒多久事情就發生了。那是個暑假裡平凡無奇的一天,說不定還算是個美好日子,天氣晴朗,下午溜了狗。然後重大的事情發生。所有重大的事情都會在平凡無奇的一天,難以預料地發生。我想要一口氣簡單把這件事情講完免得我的情緒失去控制。

事情就是:我爸爸跟小敖的媽媽戀愛了。

我的天啊。

還好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重要部位的傷口已經痊癒拆線了。

接著請讓我稍微說來話長一點。

那天我正坐在家裡的玄關上跟貓玩,爸爸找我聊天說有認真的事要講,原來是他在談戀愛。哈哈,真是個老不修呀!但我完全不會介意,畢竟媽媽已經過世十年,我也差不多長大成人了,既然有人喜歡這個老頭的話,我小孩子當然是管不著的。

「我才不會問什麼『難道你已經不愛媽媽了嗎』之類的問題咧。但應該不是什麼仙人跳吧?」我這麼反應。然後爸爸說要帶我去跟她吃晚餐,認識一下。雖然有點不願意,畢竟我生性彆扭,可能會給爸爸的女朋友帶來不好的印象而毀了爸爸的幸福。但我覺得那個女人也最好先認清我很彆扭這件事!而且還有日本料理可以吃,我就不說「你談戀愛關我什麼事!」或者講出更不禮貌的版本。而我竟然也沒多問什麼就答應了。

下一幕就是我和小敖在生魚片、納豆秋葵蓋飯、鹽烤魚下巴、蔬菜天婦羅和味噌湯前大眼瞪小眼。

剛見面那一瞬間還真的不知如何應對,想趕快找個洞鑽進去,或是來個外星人襲擊地球讓我不必煩惱眼前的事。我不知道自己表情看起來如何,但小敖看起來比我鎮定許多。在幾句問候與介紹後,只能任由事實毫無峰迴路轉的敘事技巧那般露出水面。

「那就是跟我女兒同班同學呀!你們幹嘛假裝不認識?」敖媽媽說。但其實敖媽媽姓陳。我該叫她陳阿姨嗎?

「哈哈哈,唉呀,當初沒想到兩個小孩會是同學,這實在太巧了。」兩個大人簡直就是神經大條的樣子聊開來了。他們似乎很有話聊,但我全沒聽進去。小敖的媽媽一樣清瘦高佻,五官感覺是把小敖的臉用簽字筆仔細描過一遍再多添加一些筆觸那樣,就是母女的那種像法,但似乎是更開朗更成熟的小敖。講話沒有小敖那樣的口音,也少了點小敖那種奇怪的特質。我似乎是直覺上地喜歡這位阿姨,可以放心讓老爸去戀愛。但我和小敖這邊就有點難講了。

相對於兩個旁若無人絮絮叨叨的戀愛中的大人,小敖和我簡直像置身於沒有交集的平行時空的重疊影像,彷彿不知道對方存在那樣安靜。其實除了上次黑板樹下的邂逅,我和她在學校班上的關係就是如此吧。我們開口都是關於晚餐點菜和食物的一些回應,還有一些讀書升學的事,我回答敖媽媽,小敖回答我爸爸。應該沒有人在賭氣或是心有怨念而不跟對方講話,只是我們還在想怎麼面對這種事吧。或許小敖根本沒放在心上。她本來就不用講什麼話的。彆扭的我也是。

而且沒有人聊到這兩個單親家庭是怎麼一回事。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有點想開口問,但又覺得時機不對。可能大家都明白事情總會慢慢地一點一滴地讓彼此知道,不用急著一次講清楚。晚餐也從不知所措漸漸變得愉快起來,陳阿姨,她決定讓我叫她陳阿姨,是個風趣的中醫師,還說我看起來挺健康的,吃素吃得很有方法。我也瞥見小敖臉上幾次笑容,我爸的幽默是很有一套的,頭腦靈巧的人才聽得懂。晚餐就用這種方式結束,並不壞。只是這件事情還是依然重大,讓接下來幾天我都過得渾渾噩噩,比一般暑假的過法更渾渾噩噩。連貓都無精打采了。

直到小敖打電話給我。其實我也曾拿起通訊錄想打電話給她,但卻覺得更應該當那個期待對方打電話來的人。這也似乎是決定好的關係,最好不要違反規定那樣。我只能等小敖打電話給我。電話裡她也只約我見面而已。

「阿湯你明天一整天有空嗎?」她這麼問。

「沒有。我要一整天摸著貓並且繼續安撫自己前幾天的震驚。」我說。

「你的腳好了嗎?可以走很多路嗎?」她則無視於我的回答。

「可以。」

「那就早上八點約在火車站。我會帶早餐。」講完就掛了電話。

隔天來到車站,她幫我買好了來回車票,幸虧我從不遲到。目的地是一個相距約一個鐘頭的鄰近城鎮。我們找到座位,火車緩緩啟動。早餐是五穀饅頭漢堡,保溫瓶裝著無糖的熱奶茶,和有一袋切好的芭樂。都是我喜歡的東西。我還聞到培根的味道,以為她忘了我吃素,她才說我的饅頭裡夾的是兩片煎豆腐。

「你是因為媽媽的關係才吃素的吧?」她一邊倒茶出來一邊問。

「對。可以這麼說。在媽媽生病期間開始吃素,我忘了是在哪聽到或哪個大人告訴我,吃素可以讓媽媽好起來。之後就一直吃到現在。」我據實以告。

「你那天沒有告訴我。不過我能理解。」她說。我也相信。

「但我已經不太記得我媽媽真正的樣子了,還有她說話的聲音。非常模糊。當時我才七歲。她走的時候我在睡覺,也沒有什麼奇特的夢發生,她好像就這樣靜靜地停止心跳。或者其實沒有這麼平靜,只是我都不知道。我很悲傷,但我哭是因為看見爸爸哭才哭的。我記得是這樣。」說這話的同時,我也努力地回想一遍。這些關於媽媽,屬於實質上的東西,確實早已褪去。像一股燃燒過稻草的輕煙隨海風散去不可見,卻在空氣中仍留下微渺灰澀,若有似無卻淡雅的苦焦味,讓我捧在臉上聞。

「我也一樣。我爸爸也是在我七歲的時候走的。他是自殺。」她停頓了一下,知道我並不打算插嘴,就讓她繼續說下去。「我也只是模糊記得,爸爸那天再也沒有回來了。一件外套折得好好的,擺在橋上人行道的中央用一雙鞋子壓著,以免讓風吹走。外套的口袋裡放著遺書。然後跳到水最深的地方去結束一切。媽媽每天哭著幫我做早餐,哭著送我去上學,哭著睡覺。沒多久我們就搬家,轉學。這些事情在我的腦袋裡變成在暗暗的房間裡的黑黑的影子,沒辦法開燈看個清楚,卻也沒辦法把房間關上徹底封鎖起來。但記憶裡我爸爸是非常會逗我開心,我會隨便找報紙和圖畫書要他念給我聽,他也會自己編出一些奇怪的故事,我還記得有關於一個小女孩和一隻狼、一隻蟾蜍和一個幽靈去探險。我知道我爸爸以前寫小說。我的意思是,他活著的時候。他有一本沒有完成的作品,關於一個丈夫怎麼面對妻子在地震時死亡,帶著女兒逃離瘟疫蔓延的城市,接著爆發戰爭,世界一點一點地扭曲。因為世界末日是一步一步慢慢來的,永遠比你所能承受的煎熬還要漫長。我爸爸承受不了這樣的東西,所以就自殺了。這是我一時好奇去調查出來的,關於我爸爸的資料。我和媽媽並不刻意遺忘也不勉強自己去思念,努力把他保存在適當距離,專心過每天的生活。我也還沒有打算看他的書。」

小敖一句一句說,像是想了很久,終於遇到有人可以聽得懂,才那樣說出來。非假日又非上班時段的火車乘客稀疏,感覺慵懶。感覺正慢吞吞地駛向世界末日似的,既不興奮也不難過。但我們到站,跨上月台,像電玩遊戲裡闖入一個新關卡那樣,有種即將揭開事情真相或是尋找古老的神祕寶藏那種使命感。

「陪我去那座橋上看看吧。」她說。

「嗯。」

她說十年來她都不曾回來這邊,即使距離不遠。但街道的樣貌依然相同,五金行門口一大捆掃把的位置沒變,糕餅店即使還沒開門也有一股一樣的奶甜味,她甚至認得小學附近一輛早餐車的老闆娘,只是稍稍發福了一點。然後經過一條街道是傳統市場,她說她會跟爸爸來買菜,爸爸喜歡買一些老太太蹲坐在小板凳上,擺開在麻布袋那種農家自己菜園種的,當季且當天早上採收還沾著濕泥拿出來賣的菜。走過熱鬧市區,四周漸漸安靜下來,而陽光已開始發燙。

我們就站在橋上的人行道中間,往下望。

河道兩邊都鋪了乾淨的水泥,看來完工沒有多久。墨綠色水流細細地在中間的溝渠往前流。我們看了好一陣子。

「以前肯定不是這樣吧?」我問她。

「嗯。以前是一片綠的,密密麻麻充滿各式各樣植物的草叢。水綠綠地蔓延開來。」

「妳耳朵露出來了。右邊耳朵。往下看的時候。」我看著她時發現。

「噢。你想彈它嗎?」她撥了一下頭髮。

「沒有。」我回答。

因為太陽越來越大越來越熱,她決定帶我去吃剉冰,她說可以加五種料而且份量超多可以當午餐。真的。

「妳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嗎?」吃冰的時候好像聊什麼都會自在一點喔。

「你說在橋上嗎?我不知道。感覺已經好遙遠了。但我在想,爸爸會不會覺得我們會責備他呢?我想告訴他的就是這個。媽媽和我都沒有責怪他。雖然自殺不能解決問題,但我沒有怪他說那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沒有所謂如果他活著的話會怎樣的假設。他逼不得已結束自己的生命,但也給我們帶來一些什麼吧。」

「我媽媽好像也跟我說過對不起。」我感覺這其中好像有什麼類似的感情。「不管怎樣妳爸爸在妳身上應該留下不少東西吧。我是說,不只是耳朵,和講話的口音。妳讓我覺得是一個很好的人,我想那跟妳爸爸有關。」

「也許。但我口音真的有很奇怪嗎?」

「有喔。」

面對一大盆剉冰澆上糖水覆蓋著紅豆綠豆仙草花生米苔目,我們對生活的奇怪轉變似乎漸漸有了共識。

「暑假結束後回到學校我們不會變得很奇怪嗎?」我這麼問。

「一定的啊。」

「我只希望妳媽媽跟我爸爸不要困擾到我們。」我補充。

「哈,那倒是。」她笑了回答。


得獎感言:

 

提醒您:自殺不能解決問題,勇敢求救並非弱者,生命一定可以找到出路。透過守門123步驟:1、問。2、應。3、轉介。你我都可以成為自殺防治守門人。※安心專線:0800-788-995(0800-請幫幫-救救我。

luna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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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自己作品,
好像自己永恆困在青春期不肯出來了。


自殺不能解決問題

2013夢花文學獎小說優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