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23 15:42:53小欣

〔重寫版〕灰色的空蕩蕩(1)

 又是莫名其妙的一天。很難接受十二月在台北還可以穿短袖的事實,冬天就應該要有冬天的樣子,我說。
 
 不過台北卻出現了蔚藍的天空,意謂著今天又是翹課的好日子。
  
  「小格,我今天不進學校了。」
  「你瘋了嗎?如果老人家心情好點名呢?」
  「反正我不在乎,就這樣。」
  「Stila,你又要去那裡嗎?你最近去得有點頻繁耶。」

 我掛上了電話。
 
 小格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做這年頭大學女生會做的每件事,但不包含翹課。
  
  「我把這四年可以翹課的次數都送你。」她鄭重的說,在我翹生平第一次課的那天。雖然我拿文具丟她,但我一直都很感激這個可以用可比死守四行倉庫的意念掩護我逃學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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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又來了?」
  「我自願上班是礙著你了嗎?你大可不要付我薪水。」
  「一杯熱拿鐵,一杯柳丁汁去冰,兩套花生厚片。五桌!」阿凱邊喊著邊對我眨眼。
  「拜託你別熱愛當義工」秀媽,我們親愛的咖啡館老闆對我翻白眼。每回她看見我進店裡都是這個表情。
  「我就是愛。」調皮地吐了舌頭,把阿凱要的東西擱在拖盤上送出。

 這不過是家普通的咖啡館,卻宛若我休憩的港灣。或許是逃避也或許只單純想休息,我常常來這裡,或幫忙或聊天。秀媽從來不趕我走,只偶爾勸我多花些時間在學業和同儕上。她不明白,咖啡館有一種力量,吸引了許多像我這樣覺得寂寞的人,阿凱和溫溫都是如此。
  
  「下午去晃晃?」溫溫,一個也愛散步的人。我們常常漫無目的在路上閒晃,看人看樹也看看商店的櫥窗。阿凱就不喜歡走路了,他比較喜歡窩在店裡一邊聽音樂一邊逗貓。溫溫也是我的朋友中,最喜歡說我空虛跟研究我為什麼空虛的人。

 我並不介意別人怎麼看我。空虛就是空虛,沒有什麼好解釋的。

 我討厭解釋,更討厭面對事實。

 事實彷彿尖銳的刃,將原就殘破的生活攪得更加不堪。為什麼要面對呢?為什麼要承受根本受不住的重量呢?為什麼要堅持投入不可得勝的戰役?邊洗著水杯,我幽幽的想。

  「你又開始虛無。」阿凱口裡的『虛無』等於恍神、發呆一類。
  「我在想昨晚看到的CNN。」
  「有承哥的消息?是掛了還是被補?」
  「少詛咒他。他一定活得好好的,正在某個偏遠山區裡接受軍事訓練。昨天新聞說美軍在阿富汗山區發現疑似恐怖份子使用過的山洞,裡面有升火的痕跡和衣物,承哥說不定在那住過。」
  「管不到的事就別管。你唯一要管的是好好賺錢,以防哪天他不幸殉難時你沒有錢去中東收屍。」
  「那真的是不幸嗎?」
  「至少對我們來說是。」阿凱很篤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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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用閉眼睛就能想起和承哥認識的經過。那是堂名為論全球化與西化之相關與否的討論會,贊同與反對者在小小的社辦裡激烈爭辯著,承哥便是語氣跟措詞都強烈的發言者。

  「如果全球化跟西化沒有關係,告訴我為什麼電影院裡充斥著他媽的好萊塢?印度的寶萊塢去哪了?歐洲跟中南美洲的獨立製片又去哪了?如過全球化只是單純的全球化,地球上各角落的文化和特色應該互相流動的,而非只單向的由西方到東方,由富裕到貧困,他媽的由強國到弱國。」

 北風吹進了教室,我跟承哥也因這場辯論相識,雖然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有交談,但他離去時對我的注視卻那麼地富含深意。

  「我是承哥,你他媽的應該記得我。」隔兩天我們在餐廳裡相遇時,他很有自信地對我說。
  「你搭訕都是這麼囂張的嗎?」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你叫什麼?」
  「Stila。」
  「你講話都是這麼簡短的嗎?」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他媽的你不要學我講話。」他笑了,有著很陽光的笑容。
  「連搭訕都不忘使用他媽的,你這語助詞也使用得太過份了。」我也笑著,覺得這人真是有趣。
  「沒辦法,我這人就是他媽的愛用發語詞。我唸政治,你呢?」
  「歷史。」
  「那麼,幸會了。」承哥轉身要走,卻又回頭「Stila,真是一個好名字。」

 留下我,托著餐盤發愣。

 自此,我們時常一起行動,遊走於盆地四端。這間店和店裡的人們也都藉由他讓我認識,進而成為我生活的重心。

 在承哥走之後,我時常來到這裡,在泡咖啡烤麵包之間,和阿凱一起懷念這個老把他媽的掛在嘴邊的男人。

  「真希望他能活著回來,滿臉落腮鬍的說『他媽的,你們一定以為我掛了對不對?偏偏我他媽的命硬,就是死不了。』」上週末我和阿凱一起坐在堤防上時,他沒來由地蹦出這句話。
  「如果他活著回來,我絕對不再禁止他講這三個字。」我笑著說。

 然後我們各喝一大口啤酒,用熠熠的香煙許願。

  「那年的我們還真是美好呀!」他十分感慨。
  「沒錯。」我說。

 我認同他說的,那年真的是我有生以來最美好的時光。

 只是時光總是一去不復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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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份生菜沙拉,一杯柳丁,再一份法式磨菇蛋捲。」溫溫喊我「今天紐約時報的頭條在講恐怖份子,等等我拿給你看。」
  「上面寫什麼?」我從冰箱拿出她要的餐點「最新型的武器和攻擊方式?」
  「說那些恐怖份子的家眷都無法獲得援助,生活艱困。」
  「不是說有撫卹金嗎?還是那要等死了才能領?」
  「我怎麼會知道,這不是要問你嗎?」溫溫笑了「你還欠我一份蛋捲。」
  「連撫卹金我都是最後一刻才知道了,你覺得我會知道多少。」說到這我心裡就有氣「他總是搞神秘。」
  「你最沒資格說他搞神秘。他可是有跟你說要走哦!我們還真以為他要去留學呢。」阿凱搭腔。

 真的是這樣嗎?

 知道和不知道根本差不了多少,甚至,不知道或許比知道要好,如此便不必面對分離時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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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他出奇的嚴肅。

  「Stila,這袋裝著我的遺書和存褶,萬一我真的掛了,你幫我送回花蓮。我保了兩張保單,受益人分別是你跟我媽,至於殉難的撫卹金,幫我捐出去。」
  「殉難還有撫卹金?」
  「不然你以為怎麼有那麼多人願意賣命?」
  「為了民族的福祉,為了上天堂呀。」
  「別傻了,大部分都是為了讓家人過更好的生活。」
  「那你幹嘛去?」我開始動氣了「你們家又不缺錢,那也不是你的民族,而且你不是不想上天堂?」
  「因為我就是他媽的想去。」他一如往常的,簡潔。
  「你沒跟家人說?」我忽然想到。
  「他們以為我要去留學。」
  「其實你要去流血。」
  「對,我他媽的是要去流血。你不要再鬧脾氣好不好?」承哥抱住我,旋即又放開「你別讓我放心不下。」
  「你如果放不下,就不會堅持要去了。」我抱住他「要活著回來。」

 承哥提起行李,走了。不管我怎麼捨不得。

 看著他走進登機門的身影,我明白他很難再回來。抱著他給的牛皮紙袋,我相信,他對於生死與否,也了然於胸。

 真他媽的置生死於度外,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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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又這麼過去了,在虛度光陰之間。回家的路上我想起溫溫給我的報紙。

 中東的山區裡有一群見不得光的男人正在學習自製火藥,放任山腳下的妻小挨餓受凍。

 這怎麼會是他們眼中的,天堂?

 天堂怎麼可以用無數人的悲傷換取?

 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