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台灣解放聯盟』，已經宣判謝長廷死刑！並將在本星期執行。執行對象包括謝院長以及他的家人。」

這是恐怖份子的口吻，而你能想像，這個恐怖份子竟然是一位知名詩人，筆名“杜十三”？


(二)

杜十三是個什麼樣的人呢？有些新聞媒體報導過，我不再重複贅述。

要了解一個人，除了了解其外在行為之外，我認為了解其內心世界是更重要的。尤其，當一個人從“詩人”變成了“恐怖份子”的時候。

先來分享杜十三最有名的兩首詩：　


〔土〕

因為把你想成一塊肥沃的土地
我才有了生長的慾望
因為在你深層的土壤中
我虔誠的吸吮你積存的血與淚
所以才能抽出新芽
才能面對天空
而且因為我是樹
所以
我永遠不會走開




〔煤〕-記一九八四年七月煤山礦災

孩子
我們生命中的色彩
是註定要從黑色的地層下面挖出來的
家裏飯桌上
綠色的菜
白色的米
街頭二輪的彩色電影
媽媽的紅拖鞋
姐姐的綠色香皂
還有你的黃色書包……
都是需要阿爸　流汗
從黑色的洞裏　挖出來的

今後阿爸不再陪你了
因為阿爸要到更深更黑的地方
再為你　挖出一條
有藍色天空的路來

阿爸，你不要再騙我了
家裏面所有的色彩
其實，都是假的
我早就知道
家裏的飯菜是煤做的
媽媽的笑容姐姐的衣裳
還有我的課本和鉛筆……
統統都是煤做的
甚至連您啊 我想念的阿爸
不也是煤做的嗎？

他們說：煤不再值錢了
可是，阿爸
我卻寧願丟掉所有的色彩
陪著媽媽 姐姐
拼命的用眼睛去挖
挖出一具
黑色的
拖鞋

　


看完這兩首詩，你能想像這樣一位詩人，竟然就是打電話說要「宣判謝長廷及其家人死刑」的那位恐嚇者嗎？

尤其是那首「煤」，曾經感動過許多人的淚水，是現代詩當中難得的經典作品之一。記得當我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時，也萬分感動。

讀了這兩首詩之後，是不是也能讓我們對於人性的幽微、複雜，產生更多的同情呢？

行政院長是無辜的，他的家人更是無辜的。詩人對政府有再大的不滿，大可以文字當武器進行口誅筆伐，卻不應以言語暴力的恐嚇方式，來剝奪他們最基本的“免於恐懼”基本人權。詩人確實犯了錯。

然而，對於一個犯罪者來說相當重要的“動機”卻被媒體們選擇性忽略，令人不解。是否我們的媒體及社會，已經徹底淪落為越是膚淺表面的事件，越能吸引閱聽大眾的注意？

是否記者們的敬業精神已經淪喪到只願報導聳動事件之表象，將被報導者化約為一個簡單的樣板人物，而懶得進一步探討其背後意義？

「詩人犯罪事件」是否只是一種廉價的媒體消費品，賺到閱聽者的注目率後，用過就丟？

而那更令人感嘆的是，我們的社會評論，除了簡單的「合法／非法」二元對立論述之外，又有多少記者，多少名嘴，多少政客，願意以深刻的同情來面對人性中最深刻的脆弱與卑微？




(三)

當杜十三被逮捕後，十分後悔，大哭了一陣，也向謝院長及社會大眾道了歉。

他是在酗酒的情況下，由於對政府處理TVBS新聞自由的方式感到不滿，酒醉下一時衝動犯了大錯。他的妻兒得知之後，則對他的行徑萬分不諒解，非常生氣。

在他情緒平靜之後，他不改詩人本色，面對媒體時，即興朗誦這首剛完成的詩：


面對自己的罪
天是黑的
地是黑的
雙手伸出所及的四周
也是黑的

然而，值得安慰的是
我還擁有一片
沒有雜音的寂靜
可以傾聽自己
真實的心跳



這首詩反映出杜十三內心的良知、反省、悲傷、與恐懼感。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四周也都是黑的。象徵著他此刻心情的極度落寞。

他知道自己犯了不該犯的錯，感覺連天地都黑暗了，如瞎了眼睛一般，失去了光明。雙手伸出所及的四周，全是黑的，這便像是瞎子一般的心情感受。

然而，此刻的他，在這難得的寂靜中，反省著、感受著，他欣慰於自己還存在著一股良知、一股反省力量、一股願意認錯的勇氣。詩人畢竟是感性的、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人，雖然有恐嚇的行為，卻畢竟不同於一般槍擊要犯那種亡命之徒，也不同於激進主義的恐怖份子。

在寂靜中傾聽自己「真實的心跳」，意思是清聽自己內心真實的心聲，以及感受自己內心中真實的恐懼感。為什麼恐懼呢？一方面是因為對自己良心上犯了錯的罪惡感，另一方面則是要面對接下來的司法審判，以及可能的入獄服刑。

人在恐懼時，不由得會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強烈，而當四周都是黑暗寂靜時，這種恐懼感就更加強烈，萬分清晰地讓自己感受到。

“心跳”這字眼同時也說明了，他在黑暗中，確確實實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真實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所以我真實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亦即，感受到自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是有良心的、會反省的人。而不是一個亡命的歹徒。

讀了他的詩，你是否也感受到他內心的悲傷、恐懼、良心與反省呢？



(四)

接著我轉貼自己與一位大陸朋友通信的內容，信中探討了杜十三的問題。



----------------朋友接到我分享的杜十三詩作之信後，回信給我說-------------

呵呵，现在想来我的内心过于贫乏了．对很多外界的东西感应居然全无，你发给我的杜十三我以前听都没有听说过．

你比我热爱生活，关心的东西真多，听说你喜欢写诗？我刚看了你发的和尚故事和杜十三．但不知怎的，居然无感触．杜十三这首诗我觉得不怎么样啊．还是因为他人特殊？也许我更喜欢感性和知性的东西吧，或者是我自己太封闭．不过还是希望你以后同样多给我些东西，让我打开世界．



----------------以下是我的回信-----------------

杜十三的詩...應該這樣說，你並沒有在電視上看到那個畫面，沒聽到他親口朗誦出這首詩，所以沒有感覺很正常。他的新聞在台灣很大，是各大報的頭條新聞。

一個詩人居然偽裝成恐怖份子打電話去恐嚇行政院長謝長廷，這個事件轟動整個台灣。

由於一般大眾對“詩人”的印象都是溫文儒雅、很有文化水平的，不應該是打電話恐嚇的那種人，因此這個消息會受到大多數台灣人的關注。更何況，是一位很有名的詩人，寫過很多有名的詩。

再加上，最近島內因為高雄捷運弊案吵翻了天，謝長廷以前是高雄市長，被懷疑施政上有瑕疵，造成弊案產生。民進黨的形象也因此受到重傷。

而有一家新聞媒體TVBS，連日來有個節目猛烈揭發高雄捷運的弊端，造成一位民進黨重要政治人物被認為涉嫌重大。因而得罪了民進黨。

同一個時間，新聞局認定TVBS公司的股權結構違法，因為百分之百都是港資。這在法律上不被允許。

法律規定，外資(包含港資)最高只能佔50%，所以TVBS被行政院新聞局處罰。這也造成了行政院長謝長廷成了很多老百姓發怒指責的對象。許多藍營的記者以及政治人物，都在媒體上天天罵政府。百姓當中也很多人對政府感到不滿。這個詩人打電話威脅說要讓謝長廷全家人死光，等於是替一些老百姓發洩了心中的情緒。

然而，當這個詩人被抓了的時候，他很後悔，哭了，也向謝長廷及社會道歉。

他在媒體上，有記者採訪他，他當場即興寫了一首詩，朗誦給記者聽，被電視播了出來。



面對自己的罪
天是黑的
地是黑的
雙手伸出所及的四周
也是黑的

然而，值得安慰的是
我還擁有一片
沒有雜音的寂靜
可以傾聽自己
真實的心跳


假如你在電視新聞時，也同時聽到新聞裡的詩人自己唸出這首詩，我想你也會感受到他內心的悔恨交加、恐懼、孤獨、良知。可惜的是，他的詩，只有一家媒體有播出。其他媒體大多將他的內心世界給忽略了。

隔天報紙上的評論出來了，多數報紙都給予批判的立場。雖然這些報紙平時每天罵政府，但是也都認為一個文人如果對政府有不滿，頂多只能寫文章批評，而不應該打電話威脅。

而我之所以將杜十三的詩分享給一些朋友，包括你還有黃，是因為這個事件讓我有很深刻的感受和體會。我覺得每一個關心這個事件的朋友，都不應該只看媒體表面的報導，而應該深入去感受他的內心世界，去了解人性的複雜，這樣也能對任何人不再以簡單的善惡二元論來看待，而能有更多理解與同情。

我也同情杜十三。特別是我自己也寫詩，更清楚詩人內心的細膩敏感，往往容易受到外在事件的影響而情緒大起大落。

杜十三的瘋狂行為，其實是台灣社會近年來政治、社會的集體瘋狂之縮影。道德責任不該只由他一個人扛，而是每一個社會的參與者都有責任。他只是替我們執行了那個犯罪的行動。然而，那原始的“犯意”早就存在於每一個社會大眾腦海中了。

所以說，「詩人犯罪」是一個象徵，象徵整個社會集體的向下沉淪。因此連“詩人”都跟著沉淪了。

PS.關於杜十三，你可以去看我發給你們的那首「煤」，寫煤礦災難的，很感人，很多大陸人也都讀過。



(五)

最後，我想強調，「詩人犯罪」的意義，並不只是一樁普通的法律案件而已，而是我們社會集體淪喪的象徵。

詩是語言的藝術，是最美的語言。詩人本該是“語言之美”的捍衛者，如今卻成了破壞者。

這句「宣判謝院長死刑」的話一出口，就已經是詩人對“語言之美”的背叛了。

“語言之美”受到政客口水謾罵、爆料、謊言、作秀….的第一層傷害；
受到媒體八卦、煽情、嗜血、扒糞…的第二層傷害；
受到閱聽媒體的觀眾們閒聊、取笑、議論、咒罵…的第三層傷害；

這三層傷害的壓力，壓垮了詩人敏感的內心世界。於是，詩人恐嚇謝長廷，成為第四層的傷害。

這對我們的社會是何等諷刺？我們社會集體的焦慮，已經讓詩人的語言都跟著瘋狂了。詩人淪陷之後，“語言之美”的精神堡壘也戰敗投降了。

該反省的，是我們大家。是我們大家集體創造了這樣令人焦慮的社會。

是我們大家害詩人瘋狂！

是我們大家害我們大家，集體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