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很好很感人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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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讀國小一年級開始，就不希望爸爸、媽媽到學校看我。

    記得讀國小的第一天，一大早，爸爸送我到教室，把我交給老師以後，和別的家長一起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

    我心裡砰砰跳，跟著老師走到座位上，坐下之後，我偷偷的望向窗外，爸爸還站在那兒，和許多家長站在一塊兒，這時候，我才發現，爸爸穿的白色汗衫上面有一塊淺褐色的汙漬，而且爸爸的頭髮稀稀疏疏，皮膚又黑又皺，完全不像旁邊那位白淨斯文的家長。那時，爸爸看到我望著窗外，居然把手舉起來，指指我又指指黑板，因為他的動作實在太大了，老師只好停下來問：「外面是誰的家長？他可能有事情要交代。」

    我羞怯的站起來，老師要我出去問爸爸有什麼事情，但是，我還沒走出去，爸爸卻從窗外探頭進來說：「老師，沒事啦！我只是叫小玲上課要認真看黑板啦！」大家哄堂大笑，我卻恨不得有個地洞讓我鑽進去。

    那天後來是怎麼度過的，我已經全忘了，只記得我在心裡頭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讓爸爸到學校。

    但是，如果是媽媽去更慘，我的媽媽是別人口中的「外籍配偶」。媽媽很年輕，她小爸爸十幾歲，當媽媽不開口的時候，白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看起來還滿不錯的，問題是媽媽到了學校是不可能不開口的，而更大的問題是如果媽媽開了口，一切完美形象都會泡湯，媽媽說話的口音很奇怪。我小時候不懂，到念幼稚園才知道，媽媽說話怪腔怪調。所以我也不希望媽媽到學校去。

    不過我倒沒有被媽媽說話的怪腔怪調影響，因為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買了故事光碟片給我聽。我也喜歡看爸爸買的相聲片子，一時興起，偶而會模仿片子裡的叔叔、伯伯來上一段。

    爸爸很疼我，他雖然是泥水匠，工作很辛苦，但只要他聽到有什麼東西對小孩子很好，就會千方百計買給我。

    就因為我「立志」不讓爸爸、媽媽到學校，所以我比誰都用功，專心到幾乎連眼睛都不用眨，因為我怕一旦不懂，老師就會打電話跟爸媽「溝通」，或把他們請到學校去，這些都是我不願意發生的。

    我也不希望老師在聯絡簿上寫字請家長回覆，因為，這樣一來，媽媽寫字歪歪斜斜、爸爸寫字像鬼畫符的秘密就會被揭穿，我希望他們在聯絡簿上簡單簽個姓就行了。因此，我比班上同學都乖巧聽話，老師交代的事，聯絡簿裡寫著要帶什麼、完成什麼作業，我一定不會忘記。

    後來我在一年級時被老師選為學藝股長，二年級被老師指定代表班上參加畫畫比賽，三年級參加演講比賽，和我在一年級就立下的誓言有很大的關係。

    但是，不管在學校的表現多好，我仍然不希望爸爸、媽媽到學校去。所以每當老師發下親子教育講座通知單或班親會調查表時，我都會小心翼翼的交給爸爸，並且慎重的告訴他：「老師說工作辛苦的家長可以不必去。」還私自加上一句：「老師還說沒有不良表現的小朋友，爸爸、媽媽在家裡休息就可以了，有事他會主動通知。」

    我的誓言就這麼被小心翼翼的遵行著，一直到五年級時。

    那是在我三年級上學期開學後，爸爸聽說小孩子最好去補習班學美語，於是，每個星期一和星期四晚上七點，吃過晚飯，他就會牽出他那輛老爺摩托車，風塵僕僕的載我到十公里外的市區學美語，下課時再接我回家。

    一路上，爸爸擔心我會不小心從摩托車上摔下，經常叮嚀我抱緊他。然而，我從第一天上課前就發現爸爸身上的汗臭味真臭，還發出一股鹹鹹、酸酸的味道，所以我總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抱著他，有時還捏著鼻子，後來，爸爸發現了，於是每個星期一、四下班後，他回到家一定會先洗過澡再吃飯，有時他回家晚了，洗完澡會先送我出門，回家之後再吃。爸爸總笑著說：「我的小玲公主是個好學生，上課遲到不好。」從那時起，我才不必捏緊鼻子。

    每當下課時間一到，我一定非常迅速，在別的同學還在收拾書包時，我已經走出美語補習班，走進星空下，看著爸爸那張和夜色融為一體的黝黑臉孔，以及一口特別明顯的白牙。當然，我會這麼的「迅雷不及掩耳」，目的也是一樣的。

    這速度，是我犧牲美語課的下課時間，衝去外籍老師面前背課文，再找中籍老師換貼紙，分秒必爭的成果，我不想放學後還和同學們一起排隊背課文。但是，貼紙收集滿一大張後可以兌換的禮物，我卻一次都沒有換，因為，換禮物的地點在櫃檯，而櫃檯前老是擠滿了人，所以我雖然貼滿了好幾張貼紙收集單，卻不曾去櫃檯兌換。我一直小心的收藏著。

    有一天，我在報紙上讀到一篇文章，描寫一個小孩和他爸爸半夜去撿破爛，這是他爸爸在白天的工作之外，額外做的第二份工作，目的是為了多賺一點錢。報紙上寫著當小孩坐在爸爸的摩托車上，後面拖著一個小板車出發時，他總幻想著他們是一條黑夜中的龍，正要出發去探險。

    我想了想，覺得他們後面拖著板車，而且必須走走停停翻撿垃圾，實在不像是一條龍，接著忽然發覺當爸爸載著我去上美語課時，才真的像是一條黑夜中的龍。而且爸爸又叫我公主，所以我經常幻想著自己是一位被巨龍輕輕托起、往返城堡的公主。

    我瞇起眼睛聽著風聲在耳朵邊呼呼的叫，看著馬路兩旁發光的景物在身邊形成一條條發亮的彩帶，金色、銀色、綠色、紅色、藍色，心裡滿足的幻想著它們正在為我點綴著往返城堡的路途。

    這樣的日子過了兩年多。

    五年級下學期，爸爸的工作特別忙，經常很晚回家。一直到發生車禍後，我才知道爸爸當時剛失業，必須兼兩份工作才夠維持家裡的生活，所以他白天在大樓當警衛，傍晚兼差送貨。當時，由於爸爸堅持不讓我的美語課中斷，所以他每週一、四的晚上，一定會先趕回家送我去上課，再返回繼續送貨。但當時粗心的我並不知道。

    就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個下雨天晚上，前往美語班的我們不小心在半路上發生了車禍；爸爸和我都受了傷，我的傷勢比較重，整個人飛了出去，幸好我戴著安全帽，但是，美語書包和裡面的教材卻遭了殃，七零八落的散落在馬路上。

    醫生判斷我身上有許多地方骨折，必須立刻開刀，可能得住院一個月左右，於是，爸爸除了打電話幫我請假外，還到學校去拿學生平安保險的申請單，順便進教室帶回我放在置物箱裡的課本和習作，讓躺在病床上的我，可以翻一翻。我辛苦遵守的誓言終於「破功」。

    不僅這樣，白天老師和同學們到醫院探望我，正好碰上在病房照顧我的媽媽，他們談了一陣子，老師說等我出院後會幫我做補救教學，媽媽只是不停的道謝：「斜寫撈時」。所以，我的誓言可說是「雙重破功」。

    我埋怨他們小題大作，在老師和同學走了之後，忍不住哭了起來；如果不是爸爸騎車不小心，我也不會摔成這樣，如果不是他自作主張，我根本不需要什麼課本、習作……。而媽媽只是含著眼淚、不知所措的望著我。

    她沒有告訴爸爸我在醫院裡哭鬧的事情。

    她只告訴我很早就出院的爸爸，在摩托車修好之後，送貨的時間更長，回到家的時間更晚了。

    直到我出院回家後，才看到爸爸為我買的凱蒂貓書包，是粉紅色的，打開一看，裡面的美語課本已經變形，作業簿的字也被雨淋模糊了，最特別的是那七張貼紙收集單，好像拼圖一樣，背面貼滿了透明膠帶，正面的貼紙雖然大部分失去了黏性，必須靠膠水黏牢，但卻完整無缺。

    媽媽說這七張貼紙收集單是爸爸不顧身上傷口，冒雨去幫我找回來的，她還說美語考卷泡爛了，沒救回來。原來，發生車禍的當天晚上，當救護車送我和爸爸到醫院之後，爸爸等媽媽一到，就立刻回到車禍現場處理摩托車，並尋找美語書包和裡面的東西，一直忙到半夜十二點多才回到醫院。

    我看著七張破破爛爛的貼紙收集單，流下了眼淚，在模糊的視線中，彷彿看到那個漆黑的雨夜裡，爸爸強忍著身上的疼痛，四處尋找美語教材和貼紙的身影。

    我發現，原來我從來不是什麼公主，只是他們心愛的女兒，而爸爸，卻不折不扣是一條不向生活低頭的——黑夜中的巨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