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八八節，我向阿公敬酒說：阿公，是爸爸的爸爸。記得那時阿公非常開心。

阿公是受過日本教育，非常威權嚴厲、不苟言笑的一個人。
他是我們家族的核心人物，一言一行舉足輕重，大家都敬畏他，在他面前言行舉止都要小心翼翼，也因此，大家都難以親近他，也很害怕面對他。

我的父親早逝，其實和個性如此威嚴的阿公有很大的關係。
他們父子間的恩怨情仇，導致父親病了多年後，含恨而終。
我記得，父親離世前，不斷喃喃他的父親沒有原諒他。

家族裡的人都說，是阿公害死了我的父親，他們對此事多少有些不諒解，
因為父親的罹病及早逝，我們的年少時代過得相當慘澹，
但是，我卻難以對阿公產生一絲埋怨或恨意。
父親去世後，阿公非常關心我們，對我們很好。
雖然一年只見上一、二次面，每次見面阿公總要跟我們「訓話」良久，
長年把自己關在房裡的阿公，很少對任何人說話。
或許只有我們回去時，阿公才有說話的對象，雖然是用「訓話」的方式。
雖然他從未說出來，但是由他對我們的特別重視和關心，我知道阿公對父親的事感到歉疚。

他就是這樣一個長者，極度的強勢和重視倫常，只有子孫做錯，他不可能錯，更不可能對子孫認錯。

阿公的情感表達很內斂，全用非常權威的方式表現出來，我們每次要離開回台北時，都要先到阿公房內向他告別，然後阿公會酷酷的揮一揮手，意思是我們可以走了。可是有一回，在樓下正在和奶奶道別的我，不知為何往樓上一望，發現阿公就站在房間的窗口，正目送我們離開，不小心被我發現的阿公，只好再揮揮手表示道別。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我很能瞭解阿公的心意、心理和立場。
因為我明白地看到，家族裡每個人遺傳到的阿公的性格，包括我自己。
我能同理阿公，我能體會、也悲憫阿公和親人、自己在性格上的相像…
原來，遺傳不只是生理，連心理也代代相傳。
人的形象一旦定型，就很難改變。
人的個性一旦成形，就決定一生。
我經常深刻地反省，卻仍很難改變既成的性格和習慣以及隨之而來的命定…

阿公的最後一次訓話，已是有氣無力，但他言語的份量卻未減少。
阿公前所未見的懺悔自己年輕時對父母的忤逆，希望我們不要和他一樣。
要我們孝順父母，認真打拼、出人頭地。
講的是很簡單平凡的道理，卻蘊含了阿公深深的期望。

阿公，您說的話，我都聽進去了。
阿公有說的以及沒說的，我都在體會。
阿公的最後一堂課，不只在於他老人家的諄諄教誨，還在於我由阿公的一生看到了整個家族（或者人類）情感糾葛及複雜人性的縮影，不由得心裡產生深深的憐憫和自省。因此，不只要記住阿公的教誨，也要以阿公為鏡子，映射出自己應該學習的以及不應重蹈覆轍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