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雖然我己經很久沒有寫詩，也很少再看詩，但是這首詩實在寫的太棒了，是極難得讓我感到驚豔的詩作，這才發現作者是大學時代一起參與詩社的學長，學長的功力真是深厚，這麼長的詩，卻行行讀來都讓人讚嘆它的連續與轉折如此順暢！不禁想與大家分享，希望能和更多人一同欣賞！



辛金順 台南碑記（台灣日報 2006.03.12）

0.

有些模糊了，歷史坐在逐漸風化的記憶頂上
以老花眼睛閱讀一座古城的故事
是不是要用夢和鄉愁的腔調來敘述？
以三百年的舌頭，或更老的喉嚨
把滄桑的語言重新摺疊
細細藏在風沙磨過的碑字裡面……

1.

那就循著刀斧走過的路，回到祖太拓殖的
地圖，炮臺醒在初亮的黎明岸口
黝黑的膚色書寫了一部農耕的史冊
汗滴成了逗點，把粗糙的掌紋
拉向安平的邊緣，白鷺鸞從波浪的額紋上
飛起，然後棲息在祖太回憶裡的水田

時間不斷倒退，退到祖太的童年
島嶼的典故掛在夏天的窗前
牛皮鋪成的大地，捲成了一支菸
讓祖太的祖太吐成了煙霧瀰漫的從前從前

福爾摩沙攤開成麋鹿奔躍的草原，在
荷蘭人的軍艦來臨之前
歷史被包裹在一部自然的辭典
文字是樹、山和清澈的溪泉
番刀出沒在祖太小小的想像之間
傳說在四季裡流浪，並躲閃
殖民的語言，從羅馬拼音、北京話到
日語，祖太堅持用最母親的語言
測量自己民族的靈魂和尊嚴

還有那條出走的辮子，瘦瘦的
吊死了一個朝代，老古石港的船隻
卻留下了一條歷史的水痕，記載著
砲火、拓荒、起義和地震搖晃的民謠
在子孫一代一代的夢裡盛開

而時間擱下的年號，縮進開元寺的
匾額上，凝固成暮鼓晨鐘裡缺角的問號
祖太卻把老去的光影，綁住
裊裊升起的炊煙，在北勢街上
駝著背，遁入一個失語的年代

那是大正四年，西來庵裡的頭顱
圈點了一頁帶血的史詩，然後蹲進
祖太頓挫著刀斧的文路，站成了一種
風骨，等待日月山河來此閱讀

2.
是的，必須閱讀天地的磅礡如閱讀
夫子廟的經文，或在此栽種氣節
如竹筍抽長，嵌在首府的門額
春秋由此轉折，季節走過
歷史的腳丫踏出了如刀斧銘刻的詩歌

昭和十五年，父親龜著身子把自己
縮入五十音的甲殼，牙牙學語的舌尖
頂住姓氏，在柪音的轉口
計畫一次偉大的逃亡

木屐已被遺落在後，再向前
是民國三十四年，台南共和國的郵票
殘黃地寄不回到五十年前的鄉間
卻在火車站口送走了一批批殖民者的鞋
母語也脫掉了和服，重新找到
父親自己最深沉的喉結

一張地圖重新被注音，從中山路轉進
中正路，父親迷失在中國城的
煙霧裡，白色迷濛的恐怖，穿過
無數重疊的暗夜，狠狠地
把沉睡的夢敲醒……

黎明是等待風暴過後的天涯
犁耙耕過的童話，已被一群政客暗殺
許多假牙把歷史嚼爛，還有更多的
假牙，等待吞噬沒有骨骸的神話

夜裡，父親把影子扶好，重新
站立，重新閱讀天地的磅礡如閱讀
祖太銘刻的碑記，那裡
將有曙光照過，並會開出
熱血燦爛的紅花

3.

讓我以一朵鳳凰花，進入奇摩網站
搜索，烈火熊熊，燒亮了
古老的傳說，一條運河切過
祖太的命運，父親的困惑
隨著滑鼠移動，全淹沒在千千萬萬的
資訊垃圾裡，並被一群群網路上的衝浪客
拋落身後，迅即沉入全球化的漩渦

而古城可不可以虛擬，碑誌
可不可以修改？當歷史被鋪成
溝蓋，我們後後現代的孩子穿過
新光三越、華納威秀、新天地、SOGO
會不會用3G手機，下載一座
古蹟，或傳來一則快被遺忘的傳說？

我循著游標繼續探問，遠方
三百年前的一隻麋鹿，還記不記得
島嶼的山青水綠，以及原住民
最原始的一支山歌？如天籟弦鈴
扣和著大地的韻律，穿越中央山脈
來到我的MP3，娓娓述說
祖靈的流離失所，夢的凋落

而鄉愁已在時光裡剝蝕成一顆
沙粒，嵌成詩的隱喻，夾在
百貨大樓和百貨大樓吐出的縫隙之間
一條窄窄小巷蜿蜒進去，歷史
躺在巨大的陰影中喘息……

關閉視窗，游標猶如驚慌的小鹿躍出
卻再也找不到一條回去家鄉的路

0.

脫落的文字已逃進學者的注腳，想像
被學院壓縮在薄薄的光碟上
三百年成了十六節課，把新新人類的
耳朵，拉向垂垂欲睡的夢所

而每塊碑石都依舊活著，以堅硬的
歷史和傳說，在斧砍過刀刻過
之後，苦苦等待
一盞重新照亮魂魄的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