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夢龍島
對我亞哈船長來說,那頭白鯨就是那堵緊逼著我的牆。牠虐使我;牠重壓
著我;我在牠身上看到一股兇暴的力量,看到還有一種支持那種力量的難解的惡念。那種難解的東西就是我所憎恨的主要東西;不管白鯨是走狗還是主犯,我都要對牠洩恨雪仇。別對我說什麼褻瀆神明,朋友,如果太陽侮辱我,我也要戳穿它。
白鯨斜側地仰天躺著,以一條鯊魚要咬人的姿勢,慢吞吞而叫人感覺到地把艇頭全都吸到牠的嘴裡去,這樣一來,牠那狹長的、打捲的下顎就直對天空高高捲起,其中有一隻牙齒還咬住了一隻槳架。這隻帶青色的白珍珠似的嘴巴,跟亞哈的腦袋相距不到六吋。現在,這隻白鯨就這樣搖起那塊細薄的杉木,像一隻柔裡藏凶的貓兒在搖晃著她的老鼠。
白鯨一會兒顯出柔和的側面,一會兒又顯出光輝燦爛的側面,發出誘人的景致來。難怪亞哈會莫名其妙心醉神迷、死心踏地的去攻擊牠,到頭來卻發現這種靜穆原來就是風暴的外衣。
這種咒文似的白色,我們還沒有把它弄清楚;白色為什麼對人類具有如此魔力,也還沒有弄明白;更其奇特而越發兇兆重重的是,白色為什麼同時就是最具有意義的神力的象徵。當我們看到銀河那白色深淵的時候,是不是可以說它是藉著它的無定量性來遮掩宇宙的無底的空虛和無根的空間,又暗地裡懷著消滅我們的惡意來傷害我們呢。還是說,就本質而言,白色並不像完全無色的一種顏色,同時又是各種顏色的具體物。
-梅爾維爾.白鯨記-
夢的主要職責是恢復一種史前史以及嬰兒期世界的記憶,即是恢復最原始的本能和象徵。象徵是用來表示永恆真理,它們歷經長時間的發展,才成為集體意象,而受到文化社會的接受,其實它們只不過人類最原始的集體潛意識。
因為科學的知識過於成熟,所以我們的世界變得失去人性,人類感到自身在宇宙間孤立,因為他與自然無涉,而且失去了與自然現象感情的潛意識認同。這些已逐漸地失去它們的象徵意義,打雷不再是憤怒的神的聲音,而閃電也不是神因報復發射出來的物體。
-榮格.人類及其象徵-
紀律的實施必須有一種藉助於監視而實行強制的機制。在這種機制中,監視的技巧能夠誘發出權力的效應,反之,強制手段能使對象歷歷在目。這些監視站有一個近乎理想的模式,即軍營。它是一個權力中心,在這裡,權力應極其強大、極其有效,而且因為其實施對象是軍人,所以也應極其周密。在完美的軍營裡,一切權力都通過嚴格的監視來實施。任何一個凝視目光都將成為全面施展權力的一部分。
全景敞視建築是一種被還原到理想形態的權力機制的示意圖,它在使用上具有多種價值,可用於監視軍人、改造犯人、醫治病人、教育學生、禁閉瘋人、監督工人、強制乞丐。它是一種在空間中安置肉體、根據相互關係分佈人員、按等級體系組織人員、安排權力的中心點和渠道,確定權力干預的手段與方式的樣本。它可應用於軍隊、醫院、工廠、學校和監獄中。
如果認為靈魂是種幻覺或一種意識形態的效應,那就大錯特錯了。相反,它確實存在著,它有某種現實性。由於一種權力的作用,它不斷地在人身的周圍和內部產生出來。那種權力是施加於被監視、訓練和改造的人的身上。它實現了某種權力的效應、某種知識的指涉以及某種機制,即權力關係藉以造就知識、而知識藉以擴大和強化權力效應。
-傅科.規訓與懲罰-
1
一列墨綠色的火車,藉著黑夜的偽裝,從新竹經一個小時的急駛,偷偷地鑽進雞籠軍港,停靠在一倉庫形的月台中,月台外不遠有一艘三千噸級墨綠色的登陸艦,張大著黑口等候著我們,可是碼頭上已有不少車載著裝備進出艦口,肚裡還閃爍著開航前急促工作下的燈光。
兵仔雙腿夾著烏黑的長槍,分兩列面對面地隔著裝備坐著,這些裝備和個人身上的鋼盔、背包、軍服、彈袋、防毒面具、軍鞋等都是墨綠色,真像鯨肚內尚未完全消化的糜狀物。
這些兵仔面目呆滯,倒不是因為生理時鐘導致昏昏欲睡,也不是軍紀森嚴,更非恐懼外島,而是經部隊軍事化的長期訓練(官方、師長和女友的說法)或非人化的長期折磨(兵仔親身的遭遇)所導致。不過就我的體會和詮釋,我倒覺得是歷經了一番苦毒和糟踏,以致於呈現一副無家可歸的茫然感,在此種不知來自何方又不知要去那裡地倦怠、沮喪、煩喪、焦慮、甚至絕望的憂懼中,才會不時地出現摸魚打混、抽煙喝酒、嫖妓打炮、欺負新兵、言行暴力、吸毒飆車、逃亡自殺,軍方為了制止這些不利於戰力(?砲灰!)的情事,於是設計出一些磨兵的無聊事比如有事沒事就擦槍、虛應其事的檢修裝備、形式主義的體能戰技訓練、洗腦般的政治作戰、在早晚三餐和各式集合時不斷點名、行住坐臥皆可唱軍歌呼口號等。為了制止兵仔的反常行為以免破壞「國軍素質遠超過共軍」的神話,軍方又祭出軍法軍紀的鐵腕,以扣假(雖然不斷宣傳放假正常)、體罰(雖然不斷禁止暴力型體罰)、警閉和管訓等武力性軍事機器來強制那些不守規矩的兵仔,並透過互助小組、心理輔導、申訴制度和政戰系統等意識形態軍事機器來監控和馴化不聽話的脫線份子。這些雖然使得兵仔由入伍前的新新人類,蛻變成呆滯的戰士,但戰場上國慶煙火般落下的無情砲火肯定會使這些砲灰崩潰,這絕非破壞國軍形象,而是參照戰場史實和兵仔現況可得知,當然最高當局自認台灣生命共同體的榮譽感足以喚起兵仔的相殺意志。
火車停靠月台後,依營長、連長、排長、班長的指揮系統,一級一級地下達著裝下車的命令,一營四百多位雄性動物像機械人般地依命令行事,我在想,如果車外有隻老鷹,他一定會嘲笑我們這些綠螞蟻。只是老鷹可能沒想過,那天翅落網羅,諒他也非變成企鵝不可。
部隊一班一班地穿過鐵絲網的小門,往網內網球場大小的水泥地上集合,等集合的差不多,又由下而上逐級點名,班長報告排長,排長報告連長,連長再報告營長,一切就緒再下達卸裝坐下的口令。
我當時被這些密切配合成一有機體的月台、鐵網、碼頭和軍艦等迷惘著,彷彿陷於納粹精心設計的猶太集中營。事後想想,當局的設計真高明,讓一個兵仔也無法敵前逃亡,這是件非常慈悲的功德,因為移防外島時發生的逃亡不同於在台灣的一般逃亡,原則上是可以處死的。當然原則歸原則,在最高當局沒有原則的原則下,軍方的一切做為以不得罪民意代表和媒體為原則。
之後,營長召集各連連長,指示從火車搬下裝備的種種事宜,並分配各連放置裝備的區域。連長回去後,便指示各排如何達成任務。接下來這些綠螞蟻自然依計劃從火車搬下裝備,並整齊地安置在指定的地點。
稍有帶兵經驗的人一眼便可看出這支部隊的軍紀很嚴明,其實不然,而是營長深知上頭的意圖,一切以不出問題為優先,即使出了問題也要知道如何將問題推給兵仔自己,這就好比摸魚是兵仔的天職但要懂得怎麼摸。所以全營上下分成二種對立體,官官之間暗地裡互相研究推卸之道,兵兵之間當然就公開學習摸魚之道了。於是全營官兵有了默契,那就是在高科技戰爭下,體能戰技只要及格就行,因為武器落後的野戰營根本不受當局重視,可是軍紀管理不能出問題,因為那是台灣各級議會和媒體關注的焦點。
原以為在及格和不出問題的原則下,營長生涯會順利渡過。沒想到在營測驗和師對抗中履履失敗的營,竟然會被外調到龍島守據點,莊子的「沒用者有幸」的理論這回失靈了。為此全營官兵百思不得其解,增強外島兵力怎會派我們這些殘兵敗將呢?
原來我們不懂最高當局的心思,事後左思右想,才了解這一切都是聖王的英明,在他的十八套劇本中早就料到共匪會對他的建國行動有所蠢動,於是在他訪美推銷「中華民國在台灣」前的三個月,便著手了一整套的備戰計劃,我們這營的「及格和不出問題的原則」正好是最佳的守據點人選,因為看海的日子並不需要什麼高超的體能戰技,只要看著據點附近的海面,不要讓水鬼滲透進來破壞島上高科技武器就行了,至於正面來襲的匪軍,當局認為憑著島上的各式火砲和飛彈就足於殲滅。正因如此,營連長們才有機會重溫據點有古早味的碉堡和武器。
如果說二代軍艦、飛機、戰車和飛彈是八十年代水平的武器,那麼營上的步槍、機槍、火箭筒和迫砲便是六十甚至五十年代級的,至於據點內的高射砲和平射砲由砲上標記可知是不折不扣的二次大戰時的美軍報廢品,水冷式機槍雖是一次大戰時水平的貨色,但槍上沒製造年份和國別,我不敢妄言是否曾在歐洲戰場上使用過。營連長們萬萬沒想到國軍的武器保養真是世界第一,兩三年前精兵主義下的撤哨,原以為從此便可告別古早味的碉堡和武器,如今海外遇故物真是倍感親切,只是在煩惱開戰時萬一沒水了不知要由那位兵仔撒尿來冷卻槍管。可是在台灣軍車等裝備為何那麼難維修呢?為了應付檢查和出車,每當演習或高檢來臨時,營部連補給廠的兵仔們不自己掏個萬把塊的錢去二手貨市場買零件、軍官們不四處拉關係調裝備的話,根本出不了車、通不過檢查。
這不能怪當局,因為台灣每年七、八十億美元的軍費養不起四十萬大軍,可是中共六、七十億美元的軍費為何養得起三百萬大軍呢?當局的說法是中共的軍費被暗藏了,實際數字高達二、三百億美元。問題是中共怎麼有辦法暗藏呢?原來姓「社」的共軍兵工廠透過軍轉民的下賤手法搞姓「資」的買賣勾當,用賺來的黑心錢當軍費。可是台灣的兵工廠想將技術移轉給民間都要叩頭祈求了,更別說用來暗藏軍費。難怪我們的聖王會很吃味,說什麼只會賺錢的共軍沒才料相殺,才說完沒幾天,大陸的中央電視台卻長時間地重覆播放解放軍非人般的體能戰技訓練和演習畫面。當局怕聖王下不了台,便說此乃陽謀,引蛇出洞,以便偵側出共軍的虛實。
或許你會以小學的算術來加減乘除,近三千億台幣平均分給四十萬軍人,每人至少應有六十萬台幣,但你錯了,那是職業性軍士官們平均的薪水,其他絕大部分義務性官兵的薪水只有前者的零頭,月給平均不會超過一萬。你可能又會想,莫非那些錢被污掉了?才會使得野戰部隊的武器裝備古早味十足(其他陸海空軍的大部分武器裝備不也如此,除了少數在電視上炫耀的所謂二代武器外)。你的猜想正確,但當局的說法是萬惡的共匪所造成的,因為中共在國際上強力阻止對台軍售,於是使得台灣不論自力研發或向外採購的武器,跟國際先進水平比起來,不但品質不如,價碼卻要多出一半甚至一倍。如此一來三千億軍費,三分之一用來研發或買所謂二代武器,三分之二用以人事等經常性開銷就沒了。既然野戰部隊的古早味全是共匪所造成,政戰系統便以此切入,對兵仔宣傳仇匪殺匪的情緒。記得我們連上的政戰士,有天晚上,不知洗澡時縱慾過度還是怎麼了,在對兵仔上政戰課時,竟然將上述機密洩露出來。事後,那位由大專兵擔任的政戰士便被降回兵仔。營輔導長特派一位正牌的政戰士來連上,以指導預備軍官身份的連輔導長,來對知識程度較高的營部連搞政治作戰,由此可知政戰系統對大專身份的連輔導長和政戰士充滿了不信任,奈何政戰系統軍士官均嚴重不足,更何況內部又有中國派與本土派的鬥爭,雖然這只不過是上層政爭和社會上中國意識台灣意識之爭在軍方的一種折射。
很奇怪,我對營上的官官兵兵,不論高短胖瘦,也不論有無職務關係,平時雖常一些人打屁,但卻無絲毫的感情,即使是最談得來的黃乾順,也是如此。跟那些人打屁時,彼此似乎很活絡,但之前或之後,除了互探情報、設想報復或相互利用外,那些人根本就不會浮現在我腦海,連睡覺做起報復的夢時,那些人也只不過是一堆職稱和猙獰的面目。
可是搜索排的李哲剛卻令我魂牽夢迴,即使退伍了,他那緊閉著雙唇、力咬著牙齒和凹陷但明亮的雙眼的臉龐,卡壓在肩上重裝備和一七五公分的身軀之間的情景,卻令我喘不過氣來。
看著他那沈重的步伐,才不由自主地感受到月台上被殘冬冷風搖晃的燈光令人昏眩。月台外從東北方向斜打著的細雨,在路燈的照射下,編織成一片大網,將整個雞籠港籠罩了起來,而那條黑鯨頓時變成了一隻籠中母雞,張大了口呼喚著我們這些小雞,只是呼喚聲在月台裡轟隆轟隆地震撼著,絲毫沒有半點母愛的親切,反使人有被吞噬的恐懼。隨著轟隆聲,那些船艦和卡車長年累月噴出的油煙,夾雜著基隆人排在港內的垃圾和污水,所產生的惡臭,彌漫著整個港市,令人作嘔。真希望現在就吐的體內一乾二淨,免得進了艦腹還得大吐,可是卻吐不出來。
正在此時,營訓練士從火車走進月台,停在搜索排前跟排長要了二名公差,順便將我這個徒弟拉出去。雖然無法嘔吐以逃過苦役,但出去走走也比悶坐在這裡好些。
其實各位不要以為要公差容易,尤其這種沒甜頭的公差,一位三等兵訓練士憑什麼跟官校正期畢業的搜索排排長要公差?當然是排長有求於他,除了希望訓練士能多造些有利於他的假資料(比如該排體能戰技訓練的成績)和刪除不利的真資料(比如未按表操課、衛兵睡覺等什麼的),更希望上頭有什麼有利升遷或涼快的訓練時,能優先向營長推薦他。
各位可能會納悶,台灣的職業軍官尤其營部的參謀們怎會腐化至墜地,而業務士又囂張的升天呢?認真分析起來還真是需要請問評估企業體質的顧問公司,我不必為台灣國軍負什麼責任,所以簡單的以二句話來診斷,那就是「先天不良,後天失調」。你們試想官校即使能培養出一流的職業軍人,但他面對終日數饅頭等退伍的兵仔又能怎樣?加上衛哨勤務及其他雜七雜八的比如「愛民助割」什麼的,兵仔平時不要說按表進行體能戰技訓練,連兵源都不足了,乾脆連訓練官也暫欠,等演習或相殺時再臨時派個軍官充當,真是笑話,平時訓練不佳甚至沒有訓練的部隊,戰時怎麼相殺?上局當然知道這種情形,所以才會弄出各項演習以強迫訓練,只是這些效果也只能達到及格水準而已。
最高當局迷信高科技戰爭,野戰部隊也搞了一套訓練作戰的電腦,問題是這些平時就靠大專官兵和假資料來運作的高科技,怎麼和身懷絕技的中共快速反應部隊和陸戰隊相殺呢?但願這些匪軍躲不過二代武器的廝殺,可是二代武器經得起共軍的考驗嗎?在龍島時,政戰系統整天吹噓二代武器的世界一流和共軍的破銅爛鐵,有質疑者不管他官多大都沒好下場。回台灣後,往金石堂書店找兩岸軍事書籍和軍事月刊一看,才知不是那麼一回事,反倒是質疑者的看法比較接近事實。不過台獨派這回倒和反台獨的國軍一個嘴孔出氣,而一反以前老批判國軍的二代武器是破銅爛鐵,此種前後絕然不同的評價,倒非武器真會變幻,而是統戰需要。想想世事本如此,這在台灣近幾年的各式政治和社會鬥爭中,已是很正常的了。
算了吧,管它什麼國軍狗軍的,還是來摸魚比較能排解煩悶。跟著師父和二名公差上火車後,我便狀似勤快地往一個大木箱跑過去,裝做重擔似地扛下月台,那二名公差賤笑著心想賺到了,便扛起二個中型的木箱,不料重得像一袋水泥。嘿嘿,摸到大白鯊了,他們那知裡面裝的是軍事書籍,而我這個大箱子是師父的衣服。
第二趟時,二人搶先一步扛起中箱子,不料又裝著公文和檔案,害我偷笑的肚子都痛起來了,為免二人發覺便扛起裝著自己衣物的小木箱,當然也要裝作很重的樣子。
之後就剩下一些真的是破木爛布的訓練器材和教案了,雖然是破木爛布,但也不能隨意碰撞或亂丟,以免要應付檢查時手忙腳亂。
說實在營連級如果沒有我們這些業務士整天打混忙於製造假資料,編寫公文、計劃、教案,和製造訓練器材的話,部隊根本無法應付上局的檢查。至於實際的訓練和作戰,沒有那些其實也不礙事的,可是做為官僚體制典範的軍隊,極度理性化的結果卻出現了此種非理性的情事,難怪老蔣的正規軍會敗給老毛的游擊隊。
我們這些兵仔的摸魚打混並不純然是負面的,至少有二大收獲,一是使得副營長、作戰官等軍官,有機會在操煩的排長、連長和營長任職之間有個喘氣休養的機會。如果你們新台灣人了解作戰官的對匪作戰計劃是出自我師父之手,那麼我奉勸各位到坊間買本《中共犯台個人求生手冊》,不過真理並不需作者教授,前陣子台澎金馬的小百姓均自動自發地搶購糧食、美元和黃金了。另一個收獲是使得天真可愛的新新人類蛻變成懂得世間充滿邪惡和無情的大人,這些,父母老師本來就要教小孩的,但因種種偽形的理想或謎思吧,新新人類竟然無從了解和體會這些真理。可是有得必有失,由於父權意識作祟,女孩被排除了這些成長經驗,於是當過兵男人的許多行為,比如言行暴力、沈迷美色、抽煙喝酒、麻木無情……等等均被誤解而無法受到諒解,說諒解是不對的,因為那些曾是類似團體的美德至少是默許的,只是現代的這些行為籠罩了一層存在主義式的荒謬和無聊,這樣也好,畢竟新新人類只體會過電玩上、車窗外及身體四周等後現代的四分五裂和跳動不居,當個兵嚐嚐《異鄉人》的古早味也是應該的,不然會營養不良。
當個男人真沒價值,被保家衛國的聖劍姦殺後,又還要為其後遺症痛苦一輩子,可是人們為何會說沒當過兵的男人不算男人?這還真是充滿奧理,值得參究。
或許你會凸出指頭頂著我的鼻尖,批判我說:「自己就爛透了,還有什麼資格在這裡說三道四?」其實我這個活下來的人在此寫東西,只不過像報紙上那些寫字的記者和評論者一樣,存在的只是寫這一回事,至於寫的為何、如何及什麼,誰管?就像拉屎撒尿一般。
搬完裝備後,我又回到網內,和眾兵仔一樣,枯坐在各自的蘿蔔坑上,無聊地等待被黑鯨吞噬。如果你是長榮的老闆,一定會對軍方此種反效率的行為,暴跳如雷。早上六點才開船的移防,我們從昨晚九點便開始集合,在營集合場枯坐了二個小時,然後才上卡車到新竹火車店,還好新竹火車店沒有這裡軍方專用月台,為了安全,只等了半小時便上火車。當然長榮的老闆也應心平氣和些,因為兵仔的人力不值錢,當局考慮的是不要出問題,為了不出問題,一級一級地提早了集合時間,所以才會犧牲效率,全世界的公營事業不也大同小異?
感謝軍方的沒效率,才得以讓我在此胡思亂想,不知呆坐了多久,碼頭上一陣的忙亂吵醒了迷夢中的兵仔,營連排長們急促的步伐聲由遠而近,原來他們已先上船看好風水,經一番例行的點名,很快就要帶我們去安葬了。
原以為碼頭的油煙味已夠臭,沒想到我們這些第一次入艦腹的旱兵,才到艦口,從黯暗深處湧出的臭油味,使人誤以為裡面是油庫。嗆鼻刺腦的臭油味使人怯步,但黯暗深處的黑洞又強迫著兵仔入肚。卸下身上裝備後,兵仔們迫不急待地出洞口,回月台搬裝備,來回幾趟後,終有被吞的一刻。隨著幾層樓高的搶灘甲板嘰哩咖啦地拉上,兵仔們完全與黑鯨合一了。昏暗的登陸艦內,一半是裝滿油桶、米麵、水泥、鋼筋……等軍用物資,一半是兵仔。
斜靠在背包上邊想邊培養睡意,或許你們和我一樣會納悶,既然龍島已有現代化的港口了,為何還要如此虐待兵仔呢?搭艘客貨兩用的軍艦去,省時、省力又舒服。我想當局一定會豎起一根食指,在你面前左搖右擺,俏皮地說:
「O--BABY NO!NO!這是一種訓練。」
然後馬上變臉,嚴肅地說:「為了戰時所需,平時一定要接受這些訓練,不然到時士兵怎麼有辦法遠渡波浪洶湧的台灣海峽,即使到了,也已吐成軟腳蝦,根本無力搶灘並滾油桶和扛物質上岸,更不要說打仗了。」
你看當局多麼體恤兵仔,所以我也不好意思問他:「我們又不是海軍陸戰隊,更何況最高當局的戰略不是台灣本位嗎?外島平時已暗中撤軍,戰時則只能獨立作戰,被攻下最好,這樣台灣便可名正言順地與大陸切斷關係,宣佈獨立了。」
算了吧,即使有臉敢問,當局也不會甩你,還是做我的白日夢吧,以告別台灣。
2
我們在訓練中心學到了,一顆燦爛發光的鈕扣,比四卷叔本華的著作還沈重。起先是驚訝,然後是痛苦,到末了是淡漠;我們看得出來要緊的不是心靈而是靴刷,不是智力而是編制,不是自由而是出操。三週後,我們已經不再是不能理解,一個計程車司機出身的班長對我們的權威,遠超過了以前的父母、老師、以及從柏拉圖到哥德的整個文化。從我們年輕、醒覺的眼睛裡,見到了我們老師所擁有的「祖國」典型觀念,在這兒已分解成一種個性的拋棄,其程度到了我們對最低賤的佣人都不會這麼要求--敬禮、跳起立正、分列式、舉槍、向右轉走、向左轉走、靠攏後腳跟、臭罵、和上千種雞毛蒜皮的瑣碎事兒。……我們變得冷酷、猜疑、無情、和頑強,如果沒有這段訓練期間,我們就到戰壕裡去,十個有八九準會發瘋。-雷馬克.西線無戰事-
南台灣酷夏的清晨,六點不到,陽光已略顯其暑威,穿過高大濃密的榕樹葉,往第一營第三連的大專新兵營房的統鋪斜射進來。朱班長黯黑的上半身斜披著值星的紅帶子,從頭到腳一身墨綠色的帽子、汗衫、短褲、和中統鞋。紅綠對比非但沒有紅花綠葉的浪漫,反倒益發使人有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恐懼。他的朱腳剛踏進統鋪的大門,口中的哨子便急促地吹出短暫又刺耳的嗶嗶聲,隨即下達例行但又令人畏懼的口令:
「八分鐘後連集合場集合完畢!」
各位不要以為洗臉刷牙八分鐘,錯了!包括折有名的臭豆腐棉被、將單兵個人所有的裝備歸回定位、及拉屎撤尿的。
真他媽的整人,那個冬天蓋不暖、夏天熱死人的鬼棉被,天天都得服侍它。要將一條軟棉中帶硬塊的東西折成有角有線、平整的四方形,根本是當局故意用來折磨兵仔的。果真講求戰力,為何不採取冬天用睡袋,夏天蓋軍毯。但是當局不同意,酷熱天裡,每晚熄燈後,值星排長還會打著手電筒,檢查每個兵仔的棉被有沒攤開蓋在身上,其目的不是如他們所說的怕兵仔感冒,而是嚴防有人摸魚,好早上起來時不用折棉被。
新兵訓練雖已進入第三週,再熬個十天左右便可脫離這個魔鬼連。說來也奇怪,本營的四連新兵有如夢幻般的組合,其他三連的普通新兵訓練如對比起我們大專連而言,其體能戰技訓練真可說是天使連。所以本營可說是天使臉魔鬼心,更妙的是其他營也大同小異,當局幹嘛不將所有大專新兵集中在一個營呢?這是有極大學問的,遠不只是分而治之,而是透過對比讓你們這些大專兵仔恐懼未來的當兵生涯難過了,還是順服當局的意思轉服當四年的預官役吧!「他奶奶的,我頭殼壞了?二年兵都已當的面目全非,還要當四年的官?」這是一般大專兵剛入伍時的想法,但經過威脅和利誘後,結果仍有大半的人轉服,乖乖!當局真有辦法。或許你們會懷疑,國軍既然已有那麼碩士畢業和大專考選的預官,為何還要對我們這些落選或不想當官的大專兵下手呢?當局的說法是人才不可浪費,其實不然,而是大量的二年期預官,嚴重地打擊了國軍的領導統御和戰力,所以當局才會不惜花大錢利誘和超重量訓練,來迫使大專兵轉服。
或許驗收訓練和轉服成績的日子快到了,事關連上官仔的考績,朱班長今早的黑色嘲諷愈加精彩。全連兵仔各自在不到單人床大小的木板上緊張地整理內務,開始了魔鬼連難過的一天,可是我們的朱班長卻喜雀般地唱著:
「我說嘛!大專寶寶,何必這麼辛苦呢?當官就不一樣了!」
我的雙手在跟棉被苦戰,但仍不由自主地向右斜視隔著兩床的李哲剛,他的牙齒仍緊咬著,但嘴角卻蠕動著,彷彿在對抗著:
「寧死不屈,當兵是被迫不得已,但當官則是迫害別人。」
你們一定很奇怪,他怎會有如此荒謬的想法?我以前也不知道,是上週日親友來訪日時,我們二人皆無親友來訪,只能在中山室呆坐,不能到營區閒逛。平時我就對他很好奇了,便趁機問他:
「你應有當官的才料啊!」
「…………………………」
那知他不屑回答,但我不死心,乾脆直接問:
「你預官考了幾分?」
「哼!誰希罕。」
哼聲之大連鄰座的矮子唐史才也為之驚訝,話不投機只好緘默了。不久,門口傳來「唐史才」的叫聲,又一個兵仔暫時脫離了牢籠,可和親友出去放風了。看看中山室裡所剩不到十人,就在我為週日悲哀的同時,門口又傳來了「孔貞儒、李哲剛」的叫聲。我們二人迷惑地走出,一看原來是唐史才要他的父母將我們叫出。唐家還邀我們一起聚聚、聊聊、吃點東西,但我們二人很識相地辭謝了,同時二人也各自走開。
到約中午時間,我們二人竟然手中都拎著一個塑膠袋在寬闊操場邊的一棵榕樹下不期而遇,原來二人都是不想回連上吃午飯,而到此人少草廣的偏遠地用餐。我們各自吃著從營區福利社買來的麵包、零嘴和飲料,享受著難得的解放感。吃完,斜睨著他有稜有角的臉,似乎安詳了些,便鼓起勇氣再問道:
「你為何沒考預官呢?」
這回他不但開了口,還全盤托出,原來獨子的他從小就厭惡父親的職業軍官身份。父親長年在外,回家又時常對本省籍的老婆言行暴力,受不了長期的苦毒,在他小學五年級時,母親便離家不知去向。他在大一上成功嶺接受大專生暑訓後,幾次與帶隊的班排長發生衝突,從此便下定決心不考預官,為此當然又與老爸大吵一番。
再向左鋪望去,唐史才瘦小的身體似乎被白蛇精纏住了,他手忙腳亂地折著白裡泛黃的棉被,加上朱班長的冷嘲熱諷,更使他的額頭直湧冷汗,滴的棉被汗水斑斑,宛如精液。
而我們的朱班長已開始變臉變聲地吼著:
「晚上打手槍啊!雞巴毛,鬼混!幹你娘,再一分鐘統統滾出寢室。」
你們不用懷疑,朱班長罵人絕對口不擇言。或許你們會質問,軍中不是講愛的教育嗎?是的!正因特別講愛的教育,所以才要大罵特罵。其實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新舊約中的上帝、先知或耶穌為了彰顯大愛,不但大罵特罵,動輒還殺人放火哩。
不過那些官真精,他們不會對兵仔的身體動手動腳,而是專挑我們這些臭老九的弱點下手,超重量的訓練是要針對我們的「手無搏雞之力」,幹罵則是激起我們的「士大夫之恥」。
妙的是那些訓練和幹罵還真能言之成理,想跟他辯還辯不過,記得在一次營長出席的連榮(譽)團(結)會上,營長鼓勵兵仔在我們唯一能暢所欲言的會上大鳴大放,即便如此,兵仔們仍噤若寒蟬,靜默中,李哲剛突然舉身發言:
「我覺有些幹部常口出髒話,這太野蠻了。」
不料營長先微笑的回答:
「依佛洛伊德的理論,原始人還不懂得罵髒話,髒話是文明人禁忌下的產物。」
然後嚴肅地訓起話來(這是兵仔的感受,他當然自認是在遘通):
「各位要知道,本營一切訓練都是合理的,即使有不合理者也是一種必要的磨練,因為軍隊負有非凡的使命,除非將各位的身心都訓練成異於常人,不然不可能完成使命。孟子不是說過『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嗎?即使號稱民主自由典範的美國,他們西點軍校的訓練也不知比我們嚴苛幾倍。」
你看看台灣國軍的幹部已非中國國軍的老粗了,經過三軍統帥的寧靜革命之後,連這種超重量的訓練和惡毒的幹罵都能以權威、聖人和聖國等來合理化,那像革命前的中國國軍死要面子硬不肯承認。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而是革命後台灣的共同現象,比如他們不是說(不義的)黨產可避免像日韓等國政治獻金的醜聞,又說金權政治和黑道政治不是台灣獨有而是民主國家的常態。他奶奶的,你看,講了兩種相互矛盾的話也不臉紅。
經一番奮戰,唐史才等兵仔終於在朱班長的幹罵聲中,捧著臉盆連跑帶跳的往浴室衝,唐的牙才刷到一半,李哲剛已在連集合場的榕樹下記筆記了,而朱班長則正爽快的在掀不合格的棉被。掀完,走出連集合場吹出集合哨,唐連忙往集合場衝,為了趕時間,他沒繞道走溝蓋,而直線地想跳過寬水溝,可是他那一百六十公分矮身的短腿加上近視,只能勉強地踩到水溝的邊緣。只聽到鏗啷一聲,臉盆和裡面的毛巾、牙刷、牙膏、肥皂、漱口杯等四分五散在集合場邊的草皮上,而他本人也撲倒在地。
李哲剛飛箭似的往唐跌倒處衝過去,扶起唐、收抬毛巾等,一手攙著唐、一手捧著臉盆,往集合場走,但朱班長的「停--!」聲已喊出,並吼著:
「集合場外的人臥倒!匐進!」
除了李唐二人外,其餘像蚯蚓般地頂著臉盆前進。朱班長怒視著直立的李唐,逼進、一個跆拳道側踢,李手中的鋁盆應聲飛上天,在空中翻滾幾圈宛如單槓選手的下槓,漂亮地盆底朝上著陸,白色鋁面凹陷著朱腳印。
「聾了!叫你們臥倒、匐進,沒聽到啊!」
唐猶疑著想趴下去,但李堅毅地拉他一把,朱班長看在眼裡愈加生氣,本想來個前踢,攻擊李的胸腹,但「不要有問題」的原則及時止住了他的朱腳。
「再不臥倒,以抗命罪論處。」
接著朱叫不已,但李哲剛像在看戲,嘴角露出賤笑形,似乎在述說:
「騙肖!抗個鳥罪。」
真的,朱班長是唬不了李的,畢竟李從小對軍中的一切已耳熟能詳到鄙睨了,可是眾兵仔還是嚇得屏息瞪目,在連長室的連長都被朱叫吵到。
「安全士官!外面幹什麼?」
「報告!朱班長好像碰到了困難。」
「叫他們進來!」
連長像藏鏡人似的詢問,等三人進連長室,連長才扣上最後一顆衣扣,坐下先問朱班長:
「怎麼一回事?」
「他二人抗命」
唐沈不住氣,急著說「我--」,但話還沒講完便遭連長制止:「沒問你話,不要插嘴。」然後又問李是否抗命?
李拉起唐的褲管,指著小腿上的一道血痕說:
「報告連長,我是去幫忙的,班長沒理由罰我。」
「這是他的託詞。」
連長了解之後,基於官官相護的真理,便裁示:
「唐史才先去醫務室,李哲剛因不服從班長,午休期間在整容鏡前罰站一小時。」
回集合場後,朱班長一肚子不爽,便遷怒到其他兵仔身上。
「解散後,棉被不合格者,抱著棉被這裡集合。」
朱看著十幾位抱著棉被的兵仔,一副不滿足的朱臉,似乎後悔沒多掀幾條,尤其李的棉被,於是下令道:
「頂起棉被,蛙跳進寢室。」
棉被不合格的兵仔們今天比平常多加了點心--繞著集合場跳兩圈,再跳進寢室,然後重折棉被。
唐史才因禍得福,逃掉了處罰和晨跑,可是由於只是皮傷,白天的體能戰技課還是躲不了。
當局依最先進的營養學知識設計了一套能幫助消化的流程,每天早上先繞著營區跑五千公尺,這樣據說能去除夜間多餘的贅肉肥油,然後清掃連上分配的清潔區域,以緩和晨跑的激動,有助於早餐的進食。至於大專兵連的晨跑為何會比一般連多二千公尺,那當然是為我們著想,理由是大專兵在校期間太長,缺乏運動。他奶奶的,那麼神聖的理由,我們怎好意思拒絕。
於是眾兵仔在朱班長叫聲的鞭促下,穿著內褲般的白色制式運動褲,邊答數唱歌邊整齊的跑步。或許你們會奇怪,邊跑步邊答數不是很不衛生嗎?這個問題李哲剛在榮團會也問過,幹部的答覆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意思是說由生龍活虎般的官士兵可知很衛生。天知道有多少官仔患胃病或氣喘?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李哲剛不知那來的點子,傳授給我和唐史才因應之道。他說不管是答數、唱軍歌或呼口號,一概只張口不出聲,並且要在心裡默念四字真言「四覺佛陀」。如此不但保身又可防止被洗腦,唯一的遺憾是,這個對策只能我們三人知道,要不然豈不成為啞吧連,這就糗大了,就好像最高當局說中共的導彈在雨中會熄火成為啞吧彈一樣,是不能開的玩笑。
李對策還真有效,當了二年兵,不知答了幾萬個數、呼了幾千過口號、唱了幾百條軍歌,抱歉!一退伍我連簡單的口號都記不起來了,這全歸功於四字真言。
可是李怎會想出這四字真言呢?他並非佛教徒,只是借用而已,其實也不算借用,因為「佛陀」在二、三千年前一開始是印度各教派共用的詞,意思是「覺悟者」。所以「四覺佛陀」是指覺悟到各種真理,李說他覺悟到「真善美聖」四種真理只不過是大人世界的謊言。至於我嘛,就無所覺了,只是回歸到真言的本來面目--只有音,其義不可說--頂多是感受到當兵生涯如「夢幻泡影」狗屎一堆。
朱班長像條牧羊犬,不時地繞著連隊跑,唯恐有任何兵仔跑失。碰到落隊者,他就跟在其後,凸起中指往白綿羊的屁股頂過去,綿羊故意裝作咩咩叫,以報答朱狗的盡職。真是一幅幸福的牧羊圖,然怪他會像耶穌一樣,絕不輕易的讓任何一隻羊走丟。
現在已第三週了,還有人會掉隊,真有損國軍乃台灣生命共同體樣板的美名,我想當局一定巴不得將我們塑造成同一型的機器人,這樣才可能動作一致,無奈一個連裡高高矮矮、強強弱弱,什麼樣的兵仔都有。如果你看到我們第一次跑五千時的情形,你一定會同意我「當兵不如坐監」的評價。那次還沒跑完就有十分之一的人吐了,等吃早餐時,竟然有一半的人只能喝稀飯,其餘算幫中心養的豬加菜。連長看到這種情形,除了譏諷我們大專寶寶足無逃亡之力外,還心不甘情不願,說什麼降低標準從三千開始循序漸進。
經三十幾分鐘的拖磨,部隊總算回到連集合場,到七點半吃早餐前還有半個小時可邊清潔邊摸魚。七點半一到,幹部們在中山室大門口成二排夾道歡迎,不!描述錯了,是在訓練兵仔的禮儀。每位兵仔舉起徒手敬禮、大聲叫「長官好!」,通過地獄門,餓鬼般地到定點坐下。等幹部在前排一列坐好,值星的陳排長才在連長的指示下叫部隊開動。
不知那隻餓鬼「吃緊弄破碗」,沒守兵仔吃飯時的規矩--板凳坐三分之一,腰與腿成九十度角,雙手夾緊肋骨,頭頸垂直,以碗就口將食物塞進嘴裡--朱班長立即從餐椅跳起,對兵仔行集體處罰:
「停--!豬啊!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接下來當然是在他喊一我們捧起碗筷,二挾菜,三就口,四入口的機械化動作中進食了,演練了四、五次後才讓豬仔自食。
應該是蠻習慣了,那些坐成一排宛如《耶穌最後晚餐》畫中進食的幹部們,外表看不出有何異樣,朱班長的處罰好像跟他們不相干,不過心裡大概和使徒們一般,七上八下,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職業軍官得胃病呢?
八點依規定,兵仔們全副武裝在集合場集合完畢,部隊拉到我和李哲剛曾在那兒吃午餐的大操場,由課表可知,今天早上一、二節是射擊訓練,第三節是刺槍術,第四節是全副武裝跑三千公尺。經我後來當訓練士的業務經驗,加上從軍中機密的《訓練大綱及準則》可知,那些課也排得真他媽的科學。你比如說當局不會讓兵仔第一節就全副武裝跑三千公尺,這樣不但浪費了台灣人的米,也會使得接下來的課無效果,至於為何要排在早上的最後一節,這完全是基於戰場需要,因為這時直射的太陽才可考驗出兵仔的耐力,也可「餓其體膚」以增加午餐量。我們這些大專肚經過幾週的磨練已完全打破了,家裡和學校從小教我們的「飯前飯後一小時不要從事激烈運動」之錯誤和壞(?)習慣,我想是吧!不然當局怎會老是以科學的統計數字來証明,不論在體能或體重上,入伍後比在校時增強了多少。在此請營養師們不要有所爭論,畢竟軍隊負有特殊使命,為了完成這些使命,如果能打破一天三餐的文明習慣,回到高貴野蠻人時代的三天一餐的話,我想當局也會毫不猶疑地實行。其實全世界各國特種部隊的訓練常常是不發一米一麵的,更不要說三天一餐了。既然如此,我們這些兵仔就不能有所抱怨,因為再爭下去就成了「人類為何會有戰爭?」的哲學問題,只要是一扯上哲學問題就注定沒有答案,而台灣國軍的幹部又個個能言善道,豈是我們這些臭老九辯得過,即使不小心辯贏了,你大概也聽過「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
一大早,陽光普照,草皮上的露水閃閃發光,只可惜這裡不是校園和露營地,可和女友在草皮上打滾,但是我們已很滿足,除了朱班長的班外,其餘班長都在第一節先進行臥倒在地的箱上瞄準和臥射訓練,唯獨朱班長特立獨行耍性格,先來個立射、空射和跪射,大家心知肚明,他是針對班兵李哲剛而來,其餘八個兵只好幹在心裡口難開了。
我臥在草皮上邊練習,邊用餘光偷瞄朱班,立射約十分鐘後,八兵的手已被四、五公斤的步槍壓地直抖動,但李哲剛的槍口仍與朱眼對立著,動也不動。再過五分鐘,朱眼中射出邪光,喊著:「放下!」班兵高興一下,誤以為解脫了,那知朱在使壞心眼。為了維持公平的形像,他不能對沒犯錯的李特別待遇,於是再發立射的口令,然後從李開始一一將班兵的鋼盔取下吊在各自的槍管上。沒多久,八兵的手便開始抖動,額頭的汗珠泉湧而出,越過眉毛像瀑布般地鹹痛了眼睛,有些受不了只好高聳衣領來擦拭,朱叫:「動什麼!」然後直瞪著仍不屈服的李哲剛,訓起話來:
「我說嘛,強將無弱兵,你們要向李戰士學習學習,……」
等到李的手稍有抖動,才看著槍口幾乎朝地的八兵,發出放下的口令,此時第一節下課鐘聲也剛好響起,休息時八兵理也不理李。李就是這點做人失敗,何必呢?裝個樣手抖一下表示受不了,其他班兵也可減少些苦難。
到第三節課刺槍術時,太陽的威力已使得墨綠色的鋼盔發燙,盔內的頭殼悶燒,那六條用以支持鋼盔的布條緊緊地勒著頭皮,像是孫悟空頭上套著的金箍,每當班長喊聲「刺!」,隨著刺下動作的衝力,頭便針刺般地神經痛起來。他奶奶的,待會兒跑步時一定要將藏在防毒面具袋中的海綿墊取出,不然三千公尺還沒跑完,頭皮便有六道瘀痕了。什麼鳥鋼盔,設計的那麼爛,還不准兵仔用海綿墊,我就不信那些官沒用,要不然個個早就得了老年痴呆症了。還有什麼防毒面具袋裡不可放閒雜物品,開玩笑,吃得東西不放那兒難道放鋼盔裡啊?倒霉被抓到的話,再被罰個交互蹲跳、伏地挺身、左去右回等什麼的,反正已是家常便飯,只要打混十次成功九次的話就非常划算了。
朱班長蠻大男人主義的,對刺槍術的「突刺」情有獨鍾。刺槍術好比做愛,本來就有各種姿勢,不一定每次都要男上女下的「突刺」,而是要嚐試從側邊來的「橫刺」或男下女上的「倒刺」,不然會偏食,結果在戰場上造成無能發揮戰力,甚至遺憾終生。
可是為了發洩禁絕已久的情慾,更為了挫挫李的傲氣,朱性發作,幾乎整節課都在突刺。隨著「突刺!」聲愈高亢,班兵的臂力愈陽痿,但卻汗流夾背,臂胸之間的陰部被槍托撞擊的隱隱作痛。下課休息時,打開胸扣,低頭一看,腋陰一片紅腫,班兵幹了聲「豬!」。
接下來的全副武裝三千公尺,朱更賊了,除了檢查每位班兵的水壺有沒裝滿水外,還要班兵脫下鋼盔,取出護墊。他奶奶的,當他女人一定很衰,紅潮來襲,不要說有翅膀的衛生棉,我看連衛生紙都不能用。這是我們回報他的方法,或許女性會大表不滿,你們男人的恩怨幹嘛扯到我們女人來。抱歉,這又是個哲學問題,就好像佛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為何要以父子爭奪其妻其母為文明的起源?或許我們可以批判那是佛氏男性沙文主義下的幻想。可是經李維史陀的研究,原始社會卻普遍存在著以女性為犧牲品的交易行為。
於是在四百公尺一圈的跑道上,朱班的班兵與別班的差別,便可一目了然,除了跑在尾巴外,一手還要高舉以撐住鋼盔、一手又要下摸以拉住水壺,那種跑姿實在有夠滑稽,真像馬戲團裡自虐的小丑或被戲弄的猴子,而幹部們反成了倒喝采的觀眾,在一旁幹罵著,讓人啼笑皆非。其實我們那哭笑的出來,接近正午時直射的烈陽,熱的連影子都嚇地躲了起來。在煤渣鋪地跑道的喳喳聲中,汗水滲透內衣褲,在草綠色的長衣長褲上留下一塊一塊的濕痕,乾後草綠色布面上又浮泛著一層白鹽,如此反覆三天,早已鹹臭成一條爛布,然後才可集體到浴室水漕邊清洗,萬一下起雨來,那只能再穿成臭魚了。至於內衣褲和襪子則綁在長繩上送洗,在濁如泥漿的洗衣糟內,全中心新兵貼肉的衣布相互交流成一生命共同體,結果大家相互傳染皮膚病,還好性病和AIDS病毒喜歡的是血漿而非泥漿,不然軍中將繼香港腳大本營之後成為性病樂園。
吃完午飯,午休時間又要上心理作戰課了,十二點半一到,尚未轉服的兵仔被集中在左半部的寢室,所有人成二排面對面地端坐在下鋪的床緣,聆聽轉服預官的樣板--陳排長訓話,此時在寢室外罰站的李哲剛反而耳根清淨了,真的,如果你當過野戰兵,你就會知道站衛兵是最舒服不過的差事了(當然夜班除外),此時沒有任何官仔會來煩你或磨你,似乎唯有這種場合,心智才得以暫時自由。
陳排這位不知那所三流專科畢業的混混,操著一口極具鄉土江湖味的台灣國語,一如往昔來個如下開場白:
「各位何必那麼左傾頑固呢?只要你簽下轉服書,馬上就可往後倒在軟綿綿的床上。如果你們像右邊的那樣,我和朱班長也不必每天犧牲午睡來跟你們囉嗦了。」
接下來當然是長篇大論,先是引用各種統計數字和專家學者的話,來分析台灣未來三、四年的就業大環境是呈現高學歷高失業率的走向(他奶奶的,台灣的就業市場那年不是如此!)然後再列舉各項的薪水收入和福利來比較轉服後的實質好處,最後以中心的實際經驗來警告我們當官與當兵的天壤之別,尤其分發到部隊之後。
以上他講得天花亂墜,真可到坊間的職業介紹所當皮條客,我們這些兵仔也聽得猛點頭,有些還仰天長嘯差點倒在床上,於是只好勞駕朱班長不斷地來回巡視,以其朱蹄猛拍點頭或長嘯者的肩膀。就在這種不算體罰的拍擊和演講聲的苦毒和摧眠下,漫漫長夏的中午終於熬過去了,接著而來的將是一場比早上還更磨人的五百公尺障礙訓練。
令人困惑是,古今中外任何領域為何充斥著,投誠者比圈內人更積極的現象?或許不這樣不足以表現其忠貞吧!陳排就是如此,而林排這位官校正期班剛畢業的外省第三代,雖然在其床頭的上鋪底釘著一面血紅的國旗,可是對勸兵轉服一事上,非但不積極,反而唱反調,有一次他竟然對排兵說並非人人均適合當職業軍官,尤其在這個國家、主義、領袖、責任和榮譽等都迷亂的時代裡。結果可想而知,不知被那個政戰系統的線兵傳到營長那兒,連長被叫去聽訓,林排則被釘個頭包。從此他那和李哲剛一樣骨感十足的臉龐更加沈默,即使對李惺惺相惜,但人在軍中,他也絲毫不能對當局強迫李接受職務一事有所表態。
或許任何群體都有異類吧!像李這種背景和條件的人,如果不是當軍官,至少會被調到好單位,可是他非但不如此,還堅抗當局的一切壓制。連上見強制他轉服不成,便趁著幹訓班和特種部隊需要他那種體格等條件為由,在那些單位來選人時特別指名要李,但李一概不甩,他說他只接受公平抽籤,當局祭出軍法,他說誰怕誰。沒辦法,他最後還是爭得抽籤,結果我才能和他分得同一單位,但唐史才卻抽到金門籤,為此李唐二人神情暗然,從此音訊渺然,沒想到八個月之後,我們還是移防去外島了,只是南北相隔數百公里。
當局經研究過中心的天文地理後,認為下午很適合跑五百公尺障礙,也就是說風水很好啦!他奶奶的,經南台灣午後常見的雷雨洗禮後的泥巴場地,當然是很適合五百公尺障礙的訓練了。訓練完拖回連上後,隨即到露天的大水漕洗衣順便洗澡,真是「摸蛤仔兼洗褲」,爽耶!
五百公尺障礙訓練場離連上有段距離,單程就得走上半個小時,兵仔們屁股的S腰帶上繫著一件斗蓬式軍用雨衣,雨衣隨著步伐和唱歌聲在屁股上啪咑啪咑地響著,活像發春的猴屁股。整個隊伍可清楚地看出,一半人精神抖擻,另一半則無精打彩。帶隊的林排明白怎麼一回事,但為了連隊形象,還是扯大了嗓門,先帶頭答個數,然後部隊跟著吼叫。走到途中,西南方向天空上的白雲漸漸變濃變深了,烏雲們由朵聚集成塊,再由塊成片,最後烏雲密布,飛速的往隊伍撲過來。林排見訓練場快到,便下令部隊快跑到訓練場邊的石棉瓦鐵架裡躲雨。魚肝丸大小的雨滴打在乾鬆的泥土上,彷彿是中共導彈從天而降的子母彈,空氣中散發著濃郁的臭泥味,還好這裡不是機場什麼的軍事要地。這場及時雨成了我們這一半人的救星,總算可以補休一會兒了。
如當局所料,訓練場經過雷雨半小時的蹂躪,已浮現著一層黃油般的爛泥,準備好服侍我們這些兵仔。首先上陣的朱班等於替後面的人擦乾鐵竿上的雨水,李哲剛等九人宛如豬仔爬樹,經一番奮戰,胸前濕透後才過一關。接下來又是濕滑的矮牆,說矮但至少也有兩公尺高,李哲剛打頭陣,一七五的身高加上彈性好,一跳,雙手便輕易地勾住牆頂,使點手勁,右腳也跨上牆頂,漂亮過關,朱班長看在眼裡很吃味。後面的七個人經一番掙扎也過關了,但唐史才一六0的矮個子,即便擠盡了喝奶的力也無法獨自爬上牆。平時朱班長較爽快時,會允許班兵幫助,其實測驗時這關本來就可互助的。領先的李哲剛見唐未跟上,便折回來,到時只見唐像一隻青蛙在水泥面的塔底無勞地往上跳躍,一旁的朱班長還不斷用語言譏諷他。李於是從另一面跳上牆,往下伸手想拉上唐,但朱叫:
「下去!誰准你幫忙的!」
李居高臨下,眼中帶光地瞪著朱,二人的眼睛對恃不下,夾在中間的唐,不知如何是好?朱接著命令幾聲,但李仍不下來,一氣之下,朱抓起地上的爛泥往李丟去,李的臉閃過,但鋼盔和衣服沾滿了點點的黑泥。正當朱想爬上牆抓李時,林排走過來。先讓李幫唐過牆,然後罰李交互蹲跳一百下,最後跟朱班長說以後能否幫唐過牆應請示連長,其實請示是多餘的,沒幫忙唐根本不可能爬過牆。
打先鋒也並非全然是壞事,接下來的三關,先跑者就比較有利了,原因當然是泥尚未稀爛。第三關的高檯,等橫木上沾滿泥巴時,不要說用雙腳跑上去,即使像「四腳仔」一樣用爬的也很吃力。上了高檯,往下俯視三公尺底的沙坑也是爛泥一片,索性閉起雙眼,一躍而下。
平衡感差的人,在第四關獨木橋的爛泥上,像是在走高空繩索,噗通一聲掉下水池,剛開始還可洗淨身上的泥巴,沒幾下,水池成了泥漿,在裡面泡一下好像秦俑泡過泥漆般。
到第五關鐵絲網時就像蛇在泥漿中打滑,平時容易磨破皮的四肢關節,此時像中風的人一般,使不出力來,滑溜溜地在鐵絲網下掙扎的爬行。
所有兵仔如此輪過一回以後,第二趟時,牛班最倒霉,將一、二關的鐵竿和矮牆沾滿泥漿之後,後面的人就不用再爬了,因為根本抓不緊,而只需跑後面三關。二趟下來已過四點,林排便集合部隊準備回連上。
當局也真體貼,沒有在晚飯後直接操兵,還仁慈的讓兵仔趁擦槍的機會消化消化晚飯,七點才開始操,這又非常合乎飯後一小時不要從事激烈運動的醫學真理了,由此可知「真理掌握在有權者手裡」的真理還一點也不假。
上述晚間的作息表並非全台灣所有新兵訓練中心通用的,至少我們那兒就不是,一般新兵連晚飯後到七點是自由活動的時間,七點到九點則是以晚自習為主,再加上靜態的擦槍、政治課什麼的。
一支支下午在泥漿中打滾過的步槍,在兵仔們前四人一桌的不銹鋼桌面上陳列,一聲令下,李哲剛動作純熟且迅速地將烏黑的步槍,宛如埋屍三年後開棺撿骨般地被解體,烏黑的碎骨上還沾染著墓穴內的黃土。他閉瑣緊眉頭,毫無選擇的拾起連上補給提供的破衣爛褲,彷彿是用裹屍布在擦拭零件。等槍枝恢復烏黑後,再從自己擦槍袋中取出較乾淨的布,沾上機油仔細地將零件擦拭乾淨,最後用新布通槍管。從解體、擦拭到組合完成,他只花了十分鐘。
諾大的中山室宛如屠宰場和打鐵店,李哲剛就在支支解解和鏗鏗鏘鏘的氛圍中記他那小小的筆記本,沒人知道他那胸前口袋裡黑皮筆記本內寫了些什麼,有一次連輔導長趁我們洗澡時,檢查了一下。李不知道用什麼暗記曉得有人翻過,便在榮團會上諷刺地說:
「何必偷偷摸摸,有平事去申請搜索票啊!」
「為了連隊安全,長官有義務檢查。」連輔仔打著官腔。
不過據說裡頭寫得全是哲理詩般的短句,無關連上啥米碗糕,也無趣味,所以也就沒人理了。就好像他抄寫在白報紙並折壘成和筆記本一般大小的東西一樣,不論在中心或下部隊,一開始總會引起當局和其他兵仔的好奇及不安,可是當了解到裡頭只不過些短句、詩詞或片段時,人們就好比洩了氣的氣球,不再有勁了。即使像我和他朝夕相處兩年,我也不會有興趣去問,同樣他也不會告訴我。這就好比每天的吃喝拉撒,沒啥好注意的,難怪那些東西最後也化為灰燼撒入大海。
經一小時的磨洋工和消化,晚睡前二個小時的宵夜終於開始了,期待了一整天,以為會有什麼山珍海味,換來換去還不是什麼菜脯稀飯的。即便如此,二個小時操下來,莒拳道、交互蹲跳、伏地挺身、蛙跳等,也足以讓你的內衣褲濕透,上床後只好換上新的內衣褲,而將濕的晾在蚊帳上,以便乾後明早換回。在緊張白天裡拉不出屎的我,每晚在熄燈後,總會起床跟安全士官報備,到那眼不見為淨的茅坑拉屎,隨著炸彈的噗通聲,陣陣惡臭令人作嘔。
餘臭伴夢來,不知身何在?
3
我想像中的慰勞假並不是這麼回事,的確,與一年以前大不相同。我發覺,自己再也不屬於家鄉,老師、雙親、家人、鄰居和親朋,看得出來他們很有信心,認為自己對戰爭樣樣都懂,沒有我討論的餘地,他們替自己描繪出一幅遠景。他們說:「我們是『德國的鋼鐵青年』。」青年!我們沒有一個超出二十歲,可是年輕嗎?青年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我們都已是老頭了。-雷馬克.西線無戰事-
我夢到我往一個坑道口走去,坑內汪汪地傳出犬吠聲,一隻帶有綠眼的黑狗朝我撲過來,無明地停在我腳前對著我猛叫。我恐懼的往坑內快走,邊走邊警戒。黑洞中摸黑而行,狗沒追來,但一整連步兵的正步聲,震耳欲聾地跟過來。出洞口,臉色蒼白的連兵對我這個連長舉槍敬禮,他們問我:「我們真的已陣亡嗎?」我這個唯一苟活的人在榮譽中掙扎,為安慰其遊魂,低著頭告訴他們:「是」。說完,他們失望地後轉,回走、消失於洞內。-黑澤明.夢-
黑鯨肚內不知翻滾了多久,只覺得全身筋骨酸麻疼痛,四週傳來陣陣的嘔吐聲將我吵醒,原來當局發給每人的嘔吐袋已在使用,第一次看到嘔吐像中了化學彈毒氣般地快速漫延,在聲臭效果的雙重作用下,一傳十、十傳百。艦內本已悶濁的油煙味,此時愈加令我不能忍受,胃酸往食道口衝,猛力吞了一下,起身,穿過擁擠的兵仔和裝備,順著鐵梯往甲板顛去。甲板上風雨交加,在艙門與廁所間拉了兩條粗索,供屎尿的兵仔去回,以策安全。拉完屎尿,靠在甲板邊的鐵欄竿,放眼望去都是無盡的茫茫大海,看看手錶,下午二點多了,大概在半途吧。為避免待會兒傳染,用力嘔了一下但吐不出來,只好下艙,回自己的位置,繼續做夢。
新兵中心四週結訓,放過慰勞假後,我們共有八位分發到台北,在師部參一文書的帶隊下,八隻大專菜鳥轉了幾趟車才到師部,經政戰處長訓話勸我們轉服後,我和李哲剛及另一位中心時別連的共三人被分到同一營,同樣又在旅部歷經訓話勸轉服,然後才到附近的目的地營部。
拜我們三位大專菜鳥所賜,全營和旅部連入伍不足一個月的菜鳥十幾人,每天又集中在旅部,一位班長負責入伍訓練。由其他菜鳥對我們三人的排斥,加上從旅長到連輔仔不時地勸我們轉服可知,當局對轉服一事是玩真的。可是中心種種的苦毒都不能使我們「苦其心志,餓其體膚」了,這種入伍訓練誰屌它。旅營見無效,加上比當局更大的最高當局另有任務要我們這營完成,所以入伍訓練一事,兩週後便草草結束,而投入另一偉大的任務。
據說最高當局希望國慶日展現高科器武器之餘,能夠發揮台灣國軍的傳統技藝,於是想起當年總統府前廣場上壯觀的來賓台,這一想我們兵仔就慘了。
搭這種近千人坐的看台,以台灣現今流行音樂常見的搭台技術而言,本非什麼難事。但用一根根重達七、八十公斤的枕木來搭,就沒那麼簡單了,足足要兩個營的兵力,我們步兵營負責搬枕木,工兵營則負責搭建,費時半個月,不停的趕工才能搭好,拆解時也差不多如此。
就好比幫農民割稻也能計劃成一演習般,我們這種搬枕木的苦工也被計劃成一夜間作戰訓練,這是我當業務士後,翻過去檔案時才發現的機密,當局和我師父也未免太會掰了,掰到連中共情報人員拿到該計劃的話,可能也研判不出那只是搭看台而已。如果不到現場查証,而只憑書面計劃,加上中共精度不足十公尺的間諜衛星,還會誤判成什麼反導彈的設備。
我們近幾梯的新兵從中心下部隊,還來不及熟悉野戰部隊的生活、訓練與作戰,就當成了晝眠夜戰的枕木工。扣除必要的衛哨勤務,整營兵力全都投入浩浩蕩蕩的搬運行列。每晚十一點一到,兵仔們屁股便繫上雨衣,無精打彩地搭上軍用卡車,到市郊一處枕木集散場將枕木搬上卡車。
卡車趁著黑夜,像群發狂的象群,穿過市區,直往中心衝去。排氣管像支高舉的象鼻偷偷地噴著黑煙,坦克般的鏗隆鏗隆聲在捷運工地的鐵板上迥響著。
另一半在工地邊負責卸下的步兵,在班長的指揮下,心不甘情不願地走近一輛滿載枕木的卡車,連長見卡車接續而至,便摧促加速下卸。
待枕木搬過來,工地上的工兵也用起最傳統的鐵錘和【形鐵釘來敲打和固定枕木,一根四方形的枕木,像積木般地被架起,以便看台上的人欣賞台灣最尖端的武器。幹部除了指揮工兵搭架外,更重要是仔細地檢查是否釘的牢固。
以上搬運和搭建必須在夜間進行的理由,實在無關乎夜戰訓練,而是台北市區白天的交通和空氣,堪不起國軍的重擊,就這點而言,國軍是很有戰力的。
當局為了安全起見,在搭好時,特地集合了負責搭建的兩營官兵,在看台上起立坐下,並猛力跳躍,以確定牢固無誤。當局的做法實在無可厚非,畢竟自己拉的屎要自己吃。更何況萬一國慶日當天垮台的話,中共不是不費一兵一彈便殲滅了台灣的黨政軍精英?為慎重起見,看台四週日夜都有數十名荷槍實彈的憲兵在守衛。國慶日前並由特種部隊以高科技設備,檢查有無爆炸物。至於國慶日當天的安全防衛,事不關己,在此我不用交待。
二個兵仔共抬一支枕木上下卡車,按重量來說應不是大問題,可是新新人類從小過的是十指敲打電玩或電腦的按扭鍵盤,而不像我們父叔輩的勞動,更麻煩的是浸泡過柏油的枕木,不但重的紮實,表面還會打滑,加上十月前後的台北,不像南部的沒颱風就乾熱,晚上常會飄起濕冷的細雨。此種毛毛雨,逛街的話不用撐傘,可是整夜在戶外搬枕木,不穿雨衣則衣服將濕透,穿上那種斗蓬式雨衣又礙手礙腳的。我至今仍搞不懂,當局為何不發給我們和工兵一樣的二件式雨衣,也不准許我們自購,或許這就是步兵的夜戰訓練吧!
濕滑的枕木和濕冷的天氣,第一週就造成約十分之一的病號,雖然還不至於斷手斷腳或肺炎肺結核,但手指腳指的壓擠傷和一般感冒卻接連不斷,如此一來更加劇了原來兵力不足的困境,在兵源不足下,原編制一萬多人的重裝師其實只有七、八千人的輕裝師,在加上武器並未更新,所以整體戰力應下降了三、四成。營部和連部的業務士見情形不妙,便紛紛透過與營連長的關係,以業務需要為由,試圖逃避,於是和連上的幹部發生嚴重的衝突。其實此種彼此因任務不同加上都想打混的對立,之前就已存在,只是此次徹底爆發而已。營業務士主要雖幫營長等做事,但他們的生活紀律、衛哨勤務和訓練作戰等卻仍屬營部連的各排所管理,此種同時要侍奉兩個婆婆的為難,更加劇了連上官兵對具有大專兵身份的業務士的反感,可是業務士因業務關係手中又有些權力,於是業務士便普遍的利用此種矛盾和權力來為己謀利。
第二週業務士們雖爭得在營站衛兵兼辦業務的勝利,但第三週最後趕工階段,在一場流行性感冒的侵襲下病號大增,連第一週性質的病號都要下海搬枕木了,這些業務士晚上只好被帶出場。雖然如此,業務士們個別地還是會以旅部或師部要資料或什麼的為由,不時向各自的參謀官、營輔仔或營長報告,再透過這些上頭力量來壓連上幹部。
以上的角色多重和任務不明,顯然不利於戰力的發揮,這就好比野戰部隊大多時候都在搞和訓練作戰不相干的事,一樣是侮辱又印証了憲法中「當兵是國民應盡義務」的條文,反正步兵不值錢,「俗俗」的用就是了。(如果當兵不是義務而是志願且高薪的話,當局就不敢也不能俗俗用了,只是到時不知有那位新台灣人願意去當兵,或許以後殖民主義方式誘引並剝削島內健壯的山胞、或學英法帝國主義方式到島外雇傭兵吧!)至於戰力嘛,有最高當局的先進武器。可是我們野戰部隊卻只能從莒光日的電視教學上看到那些先進武器,但我們野戰部隊的實況卻無法上電視給新台灣人瞧瞧。問題是我們佔陸軍的大多數,莫非最高當局想將我們當砲灰?
我這個臭老九為何要管當局的軍國大事呢?說實在我也不知,可能跟職業病有關吧,果真如此,那天下還是沒有白吃的午餐。也就是說我雖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入了業務士,藉以逃避了許多苦差事和煩悶,但在知識份子「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劣根性下,卻因此付出了出賣靈魂該付的代價。
軍中老鳥欺負菜鳥的事雖司空見慣,但在搬枕木上表現的更赤裸裸。平時盡可能將夜班衛兵排給菜鳥的勾當,此時卻反過來,以便逃開更苦的差事。即便如此,搬枕木時,老鳥也盡可能找自己人搭當以利搬運,萬一要找菜鳥,也要挑個身高力壯且手腳伶俐的,比如李哲剛,至於其餘,只好自求多福了,所以病號才會以菜鳥居多,此事好像不分平時或戰時,戰場上新兵總是比老兵死的多且快。每天早上補休時,菜烏像巢中幼鳥般地裹著那會凍死人的豆乾棉被,在統鋪上咯咯咯地咳著不停,而衛生排給的感冒藥卻止不了咳。
李哲剛一開始無從選擇的像位零號任由老鳥搭配,一週之後劣根性便開始發作,先是主動的和較弱的新兵成一組,最後又無從選擇的和「番仔」送作堆。
番仔也是新兵,他是原住民,雖然最高當局在風潮逼迫下已將「山胞」的稱呼美名正名為「原住民」,但連上兵仔仍然依民間私下習慣叫他「番仔」。我一直記不得他姓啥叫啥?當然不是不知道,但似乎有股陰力阻止我去記得,即使他的身材和臉相深印我腦海。
憑著番仔中量級拳擊手或舉重手般的身材,照理那些老鳥應會很樂於吃才是,問題是他的手腳很不伶俐,這倒不是說他是智障或腦性麻痹,而是因為他非常不易與人協調。如果這回扛的是麵粉袋什麼的,他可能左右肩各一袋都還能健步如飛,但枕木就傷腦筋了,太重且有稜角。
可能是番仔粗廣、黯黑又木納的臉,和李哲剛骨感十足且沈默的臉相舒配吧!他二人合作起來倒也順利。番仔根本不理李的外省和大學身份,李也不會在意番仔身上不時發出的酸臭。會被叫做番仔,可能跟他不樂於洗澡有關。為了連上衛生和觀瞻,連長只好命令他的班長每隔二、三天一定要押著他到浴室,將身體和衣服洗乾淨。每當洗淨的前一日、或流汗過多、或班長忘了,他那體味遠在五公尺都會飄過來,所以吳班長總是將他在寢室和中山室的位置,安排在離連長最遠處,免得自己被連長釘。
我可不一樣,為了擺脫在搜索排的苦毒和煩悶,先是觀察連上業務士們的種種,在一次感冒看病中從衛生排的黃乾順,更進一步了解到那些業務比較是肥缺,又有那個業務士已到找徒弟的時候了,鑽營的結果,入伍四個月後才弄到不算是肥缺的訓練士徒弟。李哲剛可不一樣,到營上沒多久,營輔仔便看上他了。長得矮胖圓滾的營輔仔會看上李哲剛也是令人不解,大概從中心一路過來跟著每位兵仔到新單位的「兵籍資料袋」裡,沒記上李在中心時堅拒轉服等的情形吧!要不然就是營輔仔想試試政戰的洗腦功力,他的政戰官、政戰士、連輔仔、連政戰士等已先後找李談過,但李均堅拒,而且理由都完全一樣--「只想當被人管的兵,不想當管人的官。」沒辦法只好由營輔仔親自出馬,他用盡了在政戰學校所學的說服術原理,加上多年的實務經驗,可是絲亳無效。搞到最後翻臉了,只能祭出軍中的法寶--要李接政戰士或送幹訓班,不然送警閉。這回李真的被關了一週警閉。
其實不要說警閉,即使是管訓班,對李這種不怕操、不怕罵又意志堅定的兵來說,根本沒屁用,相反只有更刺激他的反抗。最令人可怕的是,根本不知道他最後會用什麼方式反抗。他平常似乎對軍中的種種謬事,默默承受、不理不睬,連在中心榮團會時的提議,都不再有了。在連上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除了一般的衛哨勤務、上課訓練外,只要有自己時間,他不是記筆記、抄小抄、讀些尼采等的哲學書外,隨著當兵愈久,他陷於沈思的時候也愈多。有時候我會從他那鎖眉咬牙間,窺見枯骨般死亡的恐懼。二年來我曾不斷地利用少有的相處機會,試圖了解他的內心世界,可是一無所悉。從他肯和我相處來看,似乎還能容忍我的打混和鑽營,這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或許他與時俱增的沈思和欲語還休的斷句,就反應了他令人不解的內心世界了吧!這可能也是至今我仍被他緊緊吸引的原因所在吧!
你或許會誤以為他在大學是讀哲學的,他啊!連文科都不是,而是物理系的。正因如此,有一次還沒碰過李釘子的營長受老長官之託,要他在營裡物色一位能教國、高中理化和數學的大專兵,來幫其國三之子和高二之女補習。對營裡內幕消息靈通的黃乾順,聽到營長有意找李去試試,便高興地祝賀李,從此可脫離苦海了,不料遭李白了一眼。
李不能違抗營長之命,只好坐著營長車跑一趟老長官家。到時,主人先是詢問李讀大學的情形,並希望能幫其子女補習,不料李卻當著營長面,說他不想從事誤人子弟的補習,當場令營長下不了台。可是這些平實道貌岸然、滿口榮譽的官仔,又不能以任何理由指責或處罰他,只是從此更加劇了李在營裡頭的困境。
和李哲剛的自甘墮落對比起來,黃乾順則是位積極的力爭上游者。依我來看,黃應是全營少數幾個最涼也最吃得開的兵了。衛生排大多時候並沒有排長更不用說學醫的排長,他和師父的藥專身份便成為全營健康的守護神,其實平時營級衛生排所能做的事也只需要且更適合藥專出來的大專兵,因為他們主要的任務是拿藥給感冒或香港腳什麼的兵,連藥也不用開,因為根本就那幾種藥,從何開起?據黃自己說,軍中的這些基層用藥平均落後藥房所賣的十年。比如,感冒藥無法止咳,同樣的止痛藥也是如此,吃了不但有副作用且傷胃,可是兵仔卻無從選擇。但官尤其營部的官就不一樣了,需要時,黃就可以出外買藥為由,外出半天甚至一天,玩玩,只是營連長、副營長、營輔仔和作戰官等五位的藥,不時要黃自己掏腰包補貼補貼。
黃的師父不善也不樂於交際,於是便形成了師父主內在醫務室看病給藥、徒弟主外到師部領藥或藥房買藥的分工,排上班長和排兵即使再怎麼看不順眼
,也不敢公開有任何怨言,畢竟他是眾官的紅人,而且不時也需要黃的好藥。還好「台灣錢淹腳目」,家人見黃在軍中吃得開,也樂於每月給他萬把塊,一半當買藥錢、一半娛樂用。
所以民間家長不時抱怨,家中男孩當兵,不但沒收入還要倒貼,其因除了部分是孩子自己亂花錢外,有不少是業務士為了自己負責的業務順利進行,而不得不做的投資。其實這也不能完全怪官仔,因為他們長年困在軍中又沒加班費的薪水,要養活住在都市中的妻兒都已有困難了,怎可能再自己掏出來。於是一方面提供金錢和人力,一方面給與額外的福利或特權,雙方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兩不相欠,國家還能賺得部分隱藏式軍費,當然這部分只是小款的,大的比如人才培育及國防研究的經費。只是令人不解的是,台灣和歐美日等所謂民主自由國家的各種隱藏式軍費不算隱藏更非軍費,而中共等社會主義國家的就算。他奶奶的,媒體都是他們的,隨他們高興怎樣宣傳。
你們看看黃乾順已有夠幸福,應滿足了吧?不!人往高處爬。他在營裡的前半年,幾乎透過家中所有能與軍方當局打通關節的人脈,有幾次眼看可上調了,但營長豈肯讓嘴邊的肥鴨飛走,堅持以基層嚴重欠缺醫療人員為由,硬將黃留了下來。黃見自己的付出收不回來,也只能幹在心裡口難開,畢竟還要待在這裡一年多。此時即便一向很吃的開黃,多少應能感受的到卡夫卡《城堡》中無影無蹤但又無時無地不存在的權威了吧!說不一定在夜靜人深、午夜夢迴之際,還不停的跟它纏鬥呢?
以我自己的經驗來看,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是成長於威權體制逐漸崩解的時代,在此背景下遇到煩悶或壓抑,我們不會像父叔輩無從選擇的屈服於煩悶或壓抑,而會從電玩、飆車……等來打破,所以打混和鑽營並不是我們新新人類或大專生所熟悉的經驗,但在軍中就不一樣了,它那比威權更權威的極權,逼得你必須付出打混和鑽營的代價,來避免發狂。那些專家學者連這個都不懂,在座談會或電視上大談什麼,由於有些士兵的人格特質偏向神經質,加上從小父母和學校放縱管理,所以一到部隊這些潛藏的問題,比如反抗、官能症、精神病、吸毒、逃亡、自殺……等等便一一爆發出來。
他奶奶的,這是什麼屁道理,每當軍中管教的冰山冒出一點尖端,被媒體大肆抄作後,當局就請來一些狗屁不通的御用學者,表面上是要來幫助我們兵仔的困難,實際是強姦他們所學,以迫使我們剛解放的小腳,重蹈更小、更窄且更緊的鞋套中,而這一切都打著保國衛民的神聖旗幟。這實在太沒道理了,可是從以往的反共復國、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到至今的中華民國在台灣,那個最高當局不是將我們兵仔當芻狗--在營當砲灰,出營做順民。
如果各位了解了上述道理,將能同情甚至認同我和黃乾順這類兵仔的打混和鑽營,而不會被李哲剛悲劇性的堅守原則所迷惑。李表面上雖然像古希臘的悲劇英雄、大哲蘇格拉底、或沈默的佛陀,可是他也未必如外表所顯現的那麼堅強。好幾次,我執夜班衛兵時,便聽到他不斷地夢囈「不!不!」,雙手時而高舉像猛推什麼、時而緊握像猛擊什麼,有時雙腳還會踢地上鋪的床板鏗鏗叫。至於番仔更有看頭和聽頭了,不但會在床上拳打腳踢,還會下床當起童乩,口中唸唸有詞,只是他的母語我聽不懂。這二人連夢囈都不會透露半點內心世界,可見病的有多深,我想佛洛伊德再世也對他們無可奈何吧!可能連摧眠都做不到,因為他們並不認為自己有病,更排斥外來的關心。說的也有道理,我們有什麼資格對他們品頭論足,更何況他們又沒傷害到任何同伴。
或許有些較感性、較浪漫、較纖細心靈的人尤其女人,會認為母愛或愛情應能撫慰他二人的創傷吧?他二人有沒享受過母愛或愛情我不知道,但依我在軍中的經驗可知,如此認為純屬當局、社會和兵仔共同生產出來的鴉片,所以才會出現在莒光日電視教學的課間休息時,MTV上的留言板上大半是男兵給女友或女友給男兵。乍看之下留言充滿了感情也很健康,但那是當局以高度的心理作戰技巧,捉住了人們對鴉片的需求,再將各方來信過濾和刪改後的傑作。
對沒機會當兵的人尤其女人、或者仍依賴鴉片的人而言,如果你們想了解女友之於兵仔的實況的話,可看看候孝賢的電影《戀戀風塵》中一對從小青梅竹馬的戀人,經過幾年外島兵涯、無數書信往返,結果女友另結新歡,男的因而臥病幾天。此種相對於社會上較多是男棄女的背叛,一般人較不會去指責當兵時常發生的女棄男現象,我認為這種現象是正常的,沒什麼好指責。在一般社會上男女有較正常的情緒和較充分的時間空間來交往遘通,男女關係都不易維持了。更何況男兵困處於扭曲變形的軍營氛圍,又欠充分的時間空間來交往遘通。即使是黃乾順很幸運,女友在台北,他相對於其他兵仔有更多機會可溜出去,但不到三個月,部隊還在台北時就吹了。由他的描述,我認為他的女友不算背叛他,畢竟女友沒必要為什麼神聖的保國衛民犧牲。
既然男兵(有家室的較複雜,在此存而不論)在軍中得不到女人正常的身心慰藉,那怎麼辦?極權又野蠻的便是軍妓,不管它是「慰安婦」或「八三一」。當局順應時潮「軍轉民」,於是開放兵仔到自由市場各盡所能各取所需,這樣就產生了王禎和小說《玫瑰玫瑰我愛你》中喜劇化的諷刺情形,現實則是「華西街」式的居多。
另一種美人香式的鴉片是勞軍,一般所見的勞軍是電視上尤其華視,鏡頭中,女藝人熱情的表演,兵仔則興奮的上台獻花合唱。其實軍中勞軍的表象則是,大多兵仔是抱著藉此暫時打破軍中煩悶的心情。但是兵仔內心深層的實相則是,有股想要占有美女藉以毀滅自己的瘋狂,就好像電影《現代啟示錄》中,兔女郎在越戰勞軍的亮麗水中舞台上,被蜂擁而上的美國大兵,嚇得搭乘直升機落慌而逃。
不過話說回來,鴉片就某一方面來說,總比砒霜好的多,當兵二年總算讓我了解了這個道理。其實我們新新人類的電玩等,和父叔輩的煩悶或壓抑一樣,都是一種鴉片,只不過有後/現代之分而已。以此類推,馬列主義試圖以革命的砒霜取代宗教的鴉片,其下場是慘死更多人。如果我沒當過兵,可能無法至少短時間內無法了解,鴉片和砒霜兩害取其輕的道理,因為知識份子尤其年青的知識份子和革命家一樣,均有美化砒霜及唾棄鴉片的傾向。可是了解歸了解,臭老九的劣根性仍然驅使著我迷戀李哲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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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藝復興時期,理性與瘋顛不斷地展開對話。相比之下,古典時期的拘留就是一種對語言的壓制,但語言並未真正被消除,而是表現在各種事物中。禁閉、監獄、地牢甚至酷刑,都參與了理性和非理性間的一種無聲的對話,一種鬥爭的對話。理性與瘋顛之間不再有任何共同語言,瘋顛只向人們展示,人類的墮落如何使他們接近獸性,上帝拯救人類的仁慈能遠及何處。
瘋人院的一切安排都是為了使瘋人認識到自己處於一個天網恢恢的審判世界,佛洛伊德雖然把病人從瘋人院的生在狀態中解脫出來,但他沒有使病人解脫這種生在狀態的本質。他重新組合了瘋人院的各種力量,透過把它們集中在醫生手中,而使它們擴展到極至。
在現代安寧的精神病世界中,現代人不再與瘋人交流。一方面,有理性的人讓醫生去對付瘋顛,從而認同了只能透過疾病的抽象普遍性所建立的關係;另一方面,瘋顛的人也只能透過同樣抽象的理性與社會交流。這種理性就是社會秩序,肉體和道德的約束,群體的無形壓力以及從眾的要求。-傅柯.瘋顛與文明-
夢,並非空穴來風,不是亳無意義的,不是荒謬的,它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象,實際上是一種(受壓抑的)願望(經改裝)的達成。夢和精神病的症狀在各方面都很相似,而精神治療所能做的就是將潛意識的夢帶到意識的管轄下。-佛洛伊德.夢的解析-
經幾番嘔吐,黑鯨肚內的兵仔大多已昏睡過去了,看看手錶已下午五點了,感覺上船身平穩了些,便動起上甲板欣賞日落的念頭。殘冬台灣北部海上常見的昏暗太陽,朝著我們這條登陸艦將去的龍島方向,緩緩的潛入海裡,可是我的心思卻往回飛躍於總統府前的看台上。
當局在搭拆看台間,特地讓我們喘息一下,國慶日在營待命以應付緊急突發狀況。我和連上兵仔都被集中於中山室,全副武裝地坐著在看三台聯播的閱兵,即使不聯播,當局也不會讓我們看別的,就好比台灣廣大的鄉村地區都還在看最高當局控制的三台,即使裝了有線電視,還斷不了三台的政治鴉片。這樣看來,號稱已民主自由的台灣,仍存在著根深地固的極權和威權群體,這種群體中毒極深,他們不會理睬提供奶水的母親已不同了,而是「有奶便是娘」。
看台上,站立著並不斷揮手的最高當局,與坐著的黨政軍精英及各國貴賓,成極明顯的對比。最高當局以三軍統帥身份接受過受閱部隊總指揮的敬禮後,空中各式先進戰機的分列式便從看台的上空飛過,最高當局抬頭仰望、神氣地突著下巴差點脫解,其他看台上的人也張大了口,好像要吃飛機下蛋。接下來載著陸海空各式飛彈的車輛及坦克、自走砲,像是一群「屙尿沒著褲」的小孩,屌釘釘地仰天長嘯,隆隆聲地通過閱兵台。
以上並非有意丑化國軍,實在是為了排解那好比金字塔和萬里長城的閱兵看台所給我的壓力,如不想像些好玩觀賞方法,會發瘋的,畢竟「一將功成萬骨枯」。
經歷長達一個月的不眠不休,終於完成了上局交付的任務。真的是不眠不休而非濫用成語,這倒不是說當局沒有給我們兵仔時間來睡覺或休息,而是生理時鐘的錯亂、睡眠和休息的打散、加上感冒受傷等,造成不眠不休。
營連長對任務的達成一則以喜一則憂,喜的不用說,憂的是必須給參與搬枕木的兵仔每人三天的慰勞假。沒當過兵的人不知道假之於兵的重要性宛如水之於魚,坐監的話反而沒有這方向的困擾,因為根本無假,可是當兵就不一樣了,好比餓了三天三夜的人難民,一不小心是會被撐死的。其實難民同樣也還好些,因為他們不會去期望不可預知的未來,可是暴民會受到煽動家的驅使而革命。兵仔人人心中都有一隱藏的煽動家,它最容易在長期的煩悶和壓抑之後暴露原形,這就是營連長們擔心之所在。
為了對付隱藏的煽動家,軍中就設計出了種處罰的方式,依情節的輕重分別給以禁假、警閉、管訓、徒刑甚至死刑等的處罰,每次放假時從連長到班長對我們都要一再訓戒那些事不能做、那些場合不能去、務必要按時歸假,好像我們是三歲的小孩。每次我在聽幹部們重覆的訓戒時都在想,他們真的是在擔心兵仔不知道,還是在安慰自己的不安,怕在連座法下影響升遷,或者警告兵仔「我已告訴你們了,到時別怪我無情。」我想兵仔都知道幹部的訓戒,只是受不了煽動家的誘惑、甚至苦毒而發狂。
套句存在主義的話,營連長的擔心是真有具體對象的「恐懼」,而非荒謬空無感的「憂懼」,或許他們已老的無所憂懼了,不像兵仔即使放假出了營,不論到那兒,四週似乎都有有形或無形的憲兵。雖然幹部不能公開的違背上局的指示而去告訴兵仔出外要脫去軍服換上便服,但是透過耳語及非正式管道,兵仔們都知道休假出營的第一件事是要到離大門不遠的一家小吃店換上背包內的便服,同樣,告假回營時再換回軍服,如此就減少了大半的違紀事件,這些違紀事件其實都是路邊閒逛的憲兵吃飽沒事幹搞出來的,一下子皮鞋不亮、一下子皮帶銅環無光。
第一次的長假當然就發生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違紀甚至逾假不歸的事,但這些家常便飯不值一提,其實我也都忘光了,但是番仔的事卻讓我難忘,我實在自找麻煩,為何他和李哲剛二人的事我老是忘不了?九點晚點名收假時間一到,番仔很乖且面帶笑容地答聲帶有喜氣的「有!」接受了點名,連長和眾官兵乍聽之下大感預外,很驚訝他的反常。連長看著他黯黑的臉頰上浮亮著紅光,靠近,酒氣充臉,隨即下令文書禁他一個月禁,番仔的笑容當場失散,酒醒,恢復了原來的沈默。
一週後先是班兵看到他走路怪怪的,便喊著「長芒果!」(河洛語)開他的玩笑,吳班長也覺有異,便質問他是否去玩女人了?他不答,只好押著他到醫務室,經二位密醫會診,判斷是一般的性病也就是俗稱的「菜花」。這下黃乾順又有得開銷了,出外買了些抗生素另外帶回一打保險套。黃的師父戴上手套,在菜花上擦上消炎藥,並打了一針抗生藥,還外帶一天分三包的抗生藥,希望三管齊下能好的快些。要走時,黃遞上保險套,對著番仔的臉說:
「幸好不是梅毒或AIDS,不然你死定了!」
其實沒檢驗,黃怎麼知道有沒感染梅毒或AIDS?不過營裡頭也不會冒然的送他到軍醫院檢查,因這事關營連長的考績,除了再禁他一個月假外,不得已只好盡可能的將番仔的衣物和別人隔離,等一週病瘉後,再恢復他正常的營上活動。營長經此教訓,便一改鴕鳥心態,要求衛生排到各連去宣導使用保險套,黃乾順還趁機批來一些保險套來賣,以彌補其虧損,營長對此事也睜隻眼閉隻眼,但營輔仔對兩件事皆不以為然,於是師部便派人來調查。還好師部比較開明,加上黃所賣保險套低於市價,所以並未議處,只是訓戒營長不得再公開做這些事,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問題。
所謂「不必要的問題」也是講的很有學問,因為那些官是很能彼此默會致知的,依我猜至少有以下三個方面。一是被指在軍中鼓勵性交易,這是最嚴重的指控,一被抖出的話,軍中祖宗十八代的軍妓問題全都會被重提一併批判。二是被指軍中放縱性泛濫,這是連女權主義者都會為之與保守主義者結盟的道德問題。三是被指與民爭利,這是議員和保險套業者關心的問題。我想在現今環境下,台灣唯一不覺得有問題的大概只剩色情業者了吧?真悲哀!當兵真是連小頭都保不了。
番仔被連禁二個月假,第三個月又碰到營測驗沒假放,所以等於被禁了三個月,測驗完才放了五天的演習假,這回番仔不但逾假不歸,還是醉的半死由警察送到憲兵隊再送回營裡。「歹誌大條了」(事情鬧大了),番仔雖未被送軍法,但跳過警閉,直接進管訓班。
綜合警察、憲兵、營部和師部的調查和詢問,番仔這五天的經過如下:第一天晚在華西街炮過後,便流浪到龍山寺過夜。第二天白天在台北市街閒逛,來回於西門町和東區商圈,尤其被少女的臉所吸引。晚上則開始興奮地穿梭於各風化區的妓院,可是並沒炮,而是無明的好像要找什麼,第三天也一樣。第四天下午開始便控制不住的灌起米酒頭來,晚上到妓院叫了一名雛妓,卻不跟她辦事,只是不停地錘自己的頭,拉著少女的手,大聲的哭述「我們回去!我們回去!」少女嚇得尖叫,驚動了保鑣,結果被毒打一頓,攆出妓院。最後不知怎麼醉昏在廟前的夜市旁,清晨被巡邏的警察發覺,從他惡臭且沾有血跡的胸前口袋搜出証件,得知是現役軍人,便送往就近的憲兵隊。
一個月的管訓回營後,部隊已移防到新竹,番仔已明顯的出現官能症的病狀,眼神呆滯、動作遲鈍、點名時要叫他的名字好幾聲才會回個微弱的「有」。吳班長原以為他是裝病,以逃避割稻,便加重他在營上的衛哨勤務,且不時的責罵他,班兵也多給他加了個「嘯仔」(瘋子)的外號。前二週他還是呆滯、遲鈍如故,第三週夜裡睡夢中開始會大吼大叫,急促吵雜中依稀聽得出「妹妹對不起!都是我們害了妳。」有一次吳班長帶兵去換他的衛兵時,他竟然端起已上瞠的步槍瞄準吳班長,另一名衛兵機警地奪下他的槍,才沒釀成大禍。可是他已濱臨崩潰的邊緣了,終日大罵阿兵哥害死了他妹妹。沒辦法,營裡從師部找來心理輔導官,諮詢的結果也只能略知他妹妹十歲時便被父親賣給妓院,從此不知去向。心理輔導官對他束手無策,只好建議送軍中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所做的事不外吃藥與隔離,精神分析那套曠日廢時又無效的不斷
TALKING已沒人搞了,至於新式的團體治療等什麼的,軍中還早呢!於是一個月之後,病情穩定便被送回營裡。吳班長又增加一項按時要番仔吃藥的工作,要是忘了,番仔躁鬱的身體語言自然會提醒他。
我想不要說不了解軍中的外人,即使了解的局內人,對軍中尤其野戰部隊裡常發生的心理疾病也是束手無策的。這關鍵在於義務役的當兵體制存在著靈肉分離的問題,當局為了對付大部分人不願當兵的難題,便設計出了種種防止逃避兵役的方法,這些方法主要是明定役男的體重超過多少、近視超過幾度、得到什麼生理上的疾病……等等才可免當兵,但是對心理疾病中占大多數的官能症除非惡化到精神分裂,不然無法給予除役。如此一來,前者就造成「法令孳章,盜賊多有」的現象,尤其讀醫的大專役男可利用其專業知識將自己弄成免當兵,而像番仔這樣的人,不但對他自己而言是悲劇,對軍中也是難題。部隊誘發甚至迫使他發病的氛圍,本身就已無法做該有的體能戰技訓練了,更無力照顧也不可能解決他的病情,於是只能將他送往病院。病院將他穩定後又不能讓他住到退伍、或診斷他可除役,不然的話軍中勢必要多蓋好幾倍的精神病院,甚至減少一成的兵源(這可從台灣官能症的比率加上軍中氛圍可推知)。於是番仔便只能去回於病院和部隊間。
隨著部隊面臨師對抗的到來,番仔的病情已非單靠藥物所能控制,於是又被送去病院待了兩個多月,直到師對抗的演習結束才被送回部隊。
有時我在想,軍中義務役性質下的大量軍隊、少薪水等表面的好處,在部隊極權結構勢必會出現的打混、打雜、精神病、逃亡、自殺……等等破壞性因子的抵消下,所損失的或許不只是整個國家社會,連整體戰力都會下降,其實這些還只是掌控國家機器者的算盤,對我們這些兵仔而言,憑什麼要我們在此受苦受難?就好比最高當局說憑什麼要受中共脅迫?讓想打仗想相殺的人去當兵就好嘛!既然當局認定未來的兩岸間的戰爭是一場高科技的戰爭,既然當局自認台灣的高科技戰力遠超過中共,那為何還要我們這些軍伕和砲灰呢?
這些問題和助割問題一樣,其實均是個政治問題,叫我們這些從小沒看過稻子怎麼長大的新新人類去割稻,就好比叫種田的農夫去打電腦一樣,是非常荒謬的。但是我們革命後的政戰系統說「吃台灣米就要割台灣稻」,這是那門子的歪理?台灣吃那麼多美國麵粉,難道叫我們去割美國麥嗎?更何況我們進口的麵粉、黃豆、玉米及其他雜糧超過稻米,不只如此,我媽常嘮叨說「台灣米那麼貴,為何不准進口?」說的也是,各行各業都要面臨開放自由競爭,為何唯獨農業要從我爸媽的薪水中扣去納稅來補貼那些農民,又還要我去幫他們割稻?官方的說法是,農民過去曾遭我們(?頂多是上二代人)剝削,好!親兄弟明算帳,就算如此,農民也從一、二次土改中剝了更多好處,而這一、二十年來的補貼也該平衡過來了,為何還要我們再去補?官方又說,為了台灣的戰時需要,所以要保留足夠的稻田,這真是笑話,如果最高當局的胡做非為不能阻止戰爭,如果當局的高科技又不能打敗共軍的話,那些稻田連虫都不夠吃了,還想餵飽二千一百萬人?官方又說,為了台灣的生態保育,所以要保留足夠的稻田,這更是天大的謊言,台灣最大的生態禍首就是以稻田和養殖為主的農魚業,這並非誣指,你只要算算它們所需耗費的淡水、肥料、農藥、電力、能源、車輛……等等便可知,更不用說直接造成的地層下陷、水質破壞和土地惡化。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廣大的農村選票,唯有從此理解才可以解釋最高當局會不斷地做出相互矛盾的事,先是批評民進黨的農民保險和年金不可行,沒多久,自己搞時又可行了;先是說農地保護的重要,但見到各地土地抄作之風燒的農民眼紅之後,又大力放寬農地限用、釋放成工商住宅綜合開發區;還有更多,需要專著才說的清。
以上的政治問題不知李哲剛有沒思考過?說實在我並不知他到底想過那些問題,在一起時,有時候我不斷的說,從他的表情似乎早就了解了,但他卻不會表示什麼意見。其實在軍中對這些政治問題表達意見,不但不適合、沒用也沒人甩你,即使貴為營長曾因兵力不足和影響訓練戰備,而在營集會場上公開對助割一事稍有微詞,晚上師部隨即來電提出警告,效率真高。
說到助「割」根本也是謊言,除了極少兵仔負責開收割機外,其他大部分是助「搬」,將一袋袋的稻子從田裡搬上卡車,番仔病了,不然便可展現他那傲人的肩力。既然如此,為何不開放大陸農民來台助割,如果嫌他們是內敵,那從菲律賓等東南亞進口有種稻經驗的外籍農工總可以吧,如此也能促進台灣農業的企業化經營。
我這個數饅頭過日子的大頭兵為何要去煩惱政戰部門的事呢?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太閒,尤其像站衛兵、晚自習、擦槍、行軍、野營、移防途中、甚至看電視教學等等,為了打發軍中的百般無聊,給自己找來這些可讓臭老九的腦子活動的事。就像吸毒一樣,上癮之後,連夢中都會煞有其事的想著,雖然明明知道是在做夢。此種睡夢與清醒不分的現象一直持續到退伍後一段很長時間內內,幾乎天天都會發生。有了這些經驗我才真正了解,笛卡兒為何會在當兵時以他在夢中經驗與現實所見完全一樣為由,懷疑人的感官和理性均不可靠,而提出有名的「笛卡兒式沈思」。或許笛卡兒是當軍官且身居上流社會,所以才會在懷疑之餘相信人還是有數學般清晰明暸的理性。至於我這個兵仔呢?我不相信,即使相信又有何屁用,搞得過當局尤其最高當局嗎?
明知搞不過,但就是會想,你說有多賤!或許我還會打混和摸魚,也或許我的成長背景比較怡人,所以才不會像番仔和李哲剛一樣,不然我日也操夜也操,不崩潰才怪。
5
戰爭不是獨立的行為而是政治的延續。戰爭唯一的目的在擊敗敵人使其無力反抗而屈從我方意志。戰爭最初雖本於政略,但開戰後,政治不能干涉戰爭,戰爭必須依其本身法則來進行。-克勞塞維玆.戰爭論-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未戰而廟算(計劃)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不知已,每戰必敗。-孫子兵法-
國家!國家?法官、警察、抽稅,那就是你的國家。為了什麼一個法國鐵匠或其他普通的老百姓要在戰場上攻擊我們?不是的,只是那些統治者,打仗對他有益處。-雷馬克.西線無戰事-
不知睡了多久,鯨肚突然蠕動了起來,用力張開眼,看看手錶晚上九點,龍島快到了吧,幹部們已動員了起來。不久各連各排各班依序下達著裝的命令,老套,大概又還要在登陸艦內枯坐一、二個小時,搶灘後又有一趟一、二個小時的行軍要走,才能到達各高地和據點。想想,這又怎樣呢?在台灣更遠的腳程,不知在營測驗尤其師對抗中走過幾回了。
混到了訓練士,對我不知幸還是不幸,至此還算不清,大概是不幸居多吧!不然我怎會認為兵仔自出中心之後,愈多的訓練及愈多的演習,兵仔的體能戰技愈差。當然我必須客觀些,那就是步兵部隊的兵仔比中心時耐走,這是因為中心時沒那麼時間來進行長時間及長距離的行軍訓練,問題是此種行軍與高科技下的戰爭不相干甚至相違背。另外有些負責使用機槍、迫砲、火箭筒或其他非中心武器的兵仔,二年當兵期間在演習測驗時可能有幾次實彈射擊的機會,只是成績往往不及格,甚至常發生機槍卡彈、砲彈射不出去、火箭無法點火的情形,原因當然是武器和彈藥均過於陳舊。
在中心時雖然怨恨當局為了達成我們大專兵轉服預官的目的而採取的超重量訓練,可是正因中心採用的是密集式訓練,沒有其他煩雜的衛哨勤務、形式主義的訓練和構工、搬運或割稻等什麼的,再加上兵仔剛當兵對軍中環境尚不熟悉,所以中心可說是軍中問題最少且績效最佳的單位了。
但下部隊後就不一樣了,搭看台的一個月期間,營裡的各級幹部對如何調配人力真是傷透了腦筋,更不用說訓練的荒廢和軍心的煥散。那些在社會上時有前科的、心神較不穩定的、尿液檢查出有吸毒的及其他不適出勤者,統統加起來至少占全營所有兵仔的二成,這些人與其說是戰士不如說是「列」士,是列管的列不是烈士的烈。如果營裡真要完全地掌控這些人一天廿四小間的行動,那步兵營將成為管訓班,於是在第一個月裡便發生了一個逃亡和三個吸毒的重大案件。慰勞假之後營測驗之前的二個月,更令營連長們提心吊膽,因為這個過渡時期,管制較鬆且放假又多,好處大概是官能症較不易發作,可是營外違紀事件卻增加了不少,其中較嚴重的有街頭飆車、MTV色情交易、酒店喝酒打架、電玩店賭博吸毒等被警方抓到各一件。據黃乾順說,每當收假後的幾天內,他開給幹部們的胃藥和止痛藥就會增加。他還描述,有次營長在營部吃午餐,吃到一半,師長來電,他急忙推開餐椅,回營長室,抓起話筒:
「報告師長,我是三營營長。」
「你這個營長怎麼當的,莫非要把我弄成少年感化院院長。」
「報告師長,我一定盡力防止。」
「好了啦,不要報告來報告去的,有幽默感些,看看有什麼辦法能在鐵的紀律之外,讓營裡頭的新新人類有些正當的娛樂和精力發洩。」
營長當下說了聲「是!」,結果下午辦公時,營長集合所有營部業務士,頂著微凸的啤酒肚,以少見的慈父口吻說:
「你們也算是新新人類,能否提供些意見。」
業務士先是受寵若驚,接著陷入沈默,營長的紅人參一文書最後打破沈默:
「報告營長,我覺得杜絕不如疏導,應私下提供那些較安全的場所,讓士兵放假有去處。」
營輔仔嚴正地說:「這不行!不能去就不能去。」
營長面有難色地說:「試看看無妨。」然後指示:「參二情報士,這個工作交給你了。」
平時沒什麼情報可做,主要是在操作電腦的情報士,這下又變成了調查局的調查員了,透過警察局等市府相關單位的協助,總算將資料輸入電腦並列印出共有四頁的安全場所,然後經各連文書影印成二大張在放假前私下發給各兵。雖然有部分效果,可是這只是台北市的資料而已,而且安全場所實在太少,加上有些兵仔就是不喜歡安全場所的不夠刺激。即使如此,營長還是略感心慰地將此項策施告報給師長,師長並要了那份資料,同樣叫參一透過非正式管道傳達給各營參一,至於實際成效連消息靈通的黃乾順也不知道。
在此我並不想給各位錯誤的偏見,認為只有兵仔會違法犯紀,其實軍官和士官也是人,只是他們享有的自由度比較大,也較能自制、較懂得怎樣保護自己,即使發生了,基於保密和威嚴因素,除非有什麼重大事件,不然不會暴露出來給兵仔們知道。我記得有一次,在新竹時,好像是在割稻任務結束後,當天是副營長的生日,副營長便帶著二位參謀官,晚上不假外出到海邊吃海鮮,再到美容院馬殺雞時,憲兵守著停在外在的軍用吉普車,等三人一出來便被逮得正著,三人指著整修過的頭辯稱來理髮,但仍被記上晚點名後不假外出的違紀。第二天營長接到違紀通知時,當然不能用處罰兵仔的禁假或關警閉來對待軍官,只好口氣略重的說:
「你們要出去慶生也要告訴我一下,以後不可晚點名後不假外出。」
還好營測驗期間一個月不放假,可是營長又有了新的煩惱,那就是要如何在維持訓練中心單人個人成績的基礎下,完成各班、各排及各連的教練,並將以上成績統合起來,達成測驗單位所下達的所有作戰指令。
由此可知營測驗主要是測驗以營長為主的各級幹部的指揮作戰能,而不像中心是以單兵個人成績為主,所以幹部對單兵的主要要求便是實彈射擊要及格,要能在規定時間內走到目的地,其餘則是要能按指定項目完成動作,而不會實際上測試單兵能否完成實戰要求,比如當測驗官測驗刺槍術時,他看的是整連或整排的動作是否整齊,而不會管個人的實際對刺;又比如測驗官對行進中的部隊下達敵機來襲的指令時,他評分的是幹部指揮是否正確及士兵有無按規定來動作,至於實際上能否躲過或打下飛機,並無法得知。
要完成實戰要求必須靠平時訓練,比如陸戰隊、空降部隊、快速反應部隊等的訓練,而我們野戰部隊有的只是紙上、沙盤或電腦作業,至於這些作業所需要的原始資料大多是形式上的假資料,尤其是業務士們提供的假資料。比如測驗官下達攻擊指令時,他評分的是幹部能否依《教練手冊》上規定的來指揮部隊以進行各項的包圍、迂迴和突穿等攻擊科目,至於執行這些任務所需要的人員和裝備,其實際素質營長往往並不知道,而要靠各參謀和政戰提供的資料。由測驗官評分的標準來看,當局要看的只是幹部用什麼方法指揮及能動員多少戰士和武器,然後來評判攻擊任務能否完成(其他防禦或後退也多大同小異),如此一來人員和裝備尤其戰士的實際素質便被數量取代了,可是各級幹部和參謀們均心知肚明,我們步兵到底有幾成是能作戰的。但是最高當局和當局及其策士們卻不斷地宣傳,以保守的攻守比「三:一」的要求來看,共軍至少要派四十五萬部隊過海才能攻下台灣。他們認為台灣國軍的高科技武器遠超過共軍,也就是共軍根本無法取得制空和制海權,即使取得了,共軍也無能力運送那麼多部隊來台,所以中共不想、不敢、無能也無法攻打台灣。這一切其實都建立在虛幻的一廂情願上,中共可能不認為現階段是攻台的好時機,但並不表他不想、不敢、無能也無法攻打台灣,只要台灣國軍的高科技武器不是如最高當局和當局所宣傳的那樣厲害的話就慘了,先不要說台灣的經濟、社會和民心等會崩潰,以野戰部隊的人數來估算攻台所需共軍數量,根本上也和當局所宣傳的高科技戰爭相矛盾。我認為只要共軍能破解國軍的反登陸及反空降戰略,那麼並不需要數十萬大軍。以波灣戰爭為例,一但以美軍為主的聯軍拿下制空制海權之後,並不需要派三比一數量高達百萬的戰士或坦克大砲,相反,能以精銳的少數大勝伊拉克的多數。當然共軍在幾年內可能還達不到聯軍的水準,但我的訓練士經驗告訴我,以三比一來評估我們野戰部隊,絕對是錯誤。
這除了兵仔素質差外,野戰部隊的營連長和參謀們,可能是離軍校太久了,也可能是被部隊的雜務操煩,更可能是野戰部隊並不像快速反應部隊等是以作戰為生活及訓練的重心,以至於如果你有機會在當場看的話,你會替台灣的安全捏一把冷汗。
記得在營指揮所的沙盤推演旁,經過了長達六小時馬拉松式的推演,測驗官對營長下達「營右側一公里處突然有敵空降兵一排」的攻擊命令,營長看著各種代表敵我兵力佈署的紅藍色兵棋密佈的沙盤,不知要如何抽調兵力去攻擊,因為根本已無兵力可調動了。營長額頭冒著汗珠,在沙盤的汗珠掉落點旁,他突然看到兵器連尚有一門八一迫砲可用,便救星式的下令發射攻擊。測驗官隨即質問「你沒有敵兵的坐標,如何發射?」營長一時楞住了,作戰官見營長可能太累了,便建議發電報請求旅部搜索排支援,並抽派二名本營搜索兵前往搜索。接下來,測驗官便觀察通信排的聯絡能力,經一番操作,營搜索排聯絡上了,但旅部搜索排打不通。接下來測驗官並假設搜索結果,敵空降兵並非一門八一迫砲可壓制的住,且附近陸軍已無多餘兵力可支援。此時連參謀們都無計可施了,我師父看著幾天來一直被我們丟在一旁的海空軍聯絡官,便暗示訓練官,訓練官不點不亮,眼睛突然有光,建議要求空軍支援,於是我師父便填了一張申請單,測驗官看了一下裡頭的資料,便交給聯絡官送發報員操作一次發報程序。
類似以上無法做出迅速且正確反應和指揮的狀況,在演習期間時常出現,這反映了基層幹部不但基本的指揮作戰能力已下降,平時更不可能投入於思考及模擬實戰時可能會遭遇的各種突發狀況。
你或許會認為這樣的營測驗實在測不出什麼實力,可是它至少還能讓我們這些基層的兵仔和幹部,能實際地與測驗官和假想敵面對面的演練許多科目。但另一名聲響叮噹讓外行人好奇更讓兵仔聞之喪膽的演習--師對抗--在六天日夜不眠不休的師對抗裡,我們這些基層的兵仔和幹部所感受到的除了行軍還是行軍,南北一百多公里、東西數十公里的台灣北中部土地,二、三個月走下來也有二、三千公里足以繞台灣好幾圈了。
演習時我一直很納悶,為何不像營測驗有許多科目可演練,而只是沒早沒晚的不斷走,走的腳底長水泡、流湯、最後化膿化血,走的大腿胯下被褲襠摩地騷痛、紅腫、起水泡,走的部隊一坐下來休息便不易爬起來,走的會邊走邊睡覺而撞上電線竿並差點掉下橋去。如果你有機會看到全副武裝的兵仔一跛一跛還不時用手拉寬褲襠的話,在現今高科技戰爭形態下,這與其說是作戰演習,不如說是長途的逃難訓練。
花了四天走了近二百公里到達假想的戰場時,同樣沒什麼科目可演練,當然也碰不到測驗官和假想敵了,更離譜的是兩天裡,我們營指揮所竟然和營長及營上其他部隊斷絕了聯絡,有一天還斷糧,因為送飯包的找不到被困在山溝的我們,還好台灣各地到處叫賣的販車解決了我們的問題,那一天吃下了這一生最多的芋仔冰和加了防腐劑可賣十幾天的麵包。
我在海上鯨肚裡、龍島據點內、及台灣家床上,夢醒不分地苦思,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演習呢?或許營長和其他師裡頭的參謀及師長,都齊聚在師指揮所,透過當局引以為傲的戰場兵棋推演電腦,在玩一場高科技的戰爭遊戲吧!只是不知師裡頭傳統老舊的戰車和大砲能否對抗紅軍,至於我們這些步兵,經四天走下來,肯定是沒能力和紅軍相殺了。
好吧!既然我身為台灣人,又混上了訓練士,那我就替台灣國軍開個免費的藥方--廢除義務役,改行志願役--役男服二個月的國民役,一個月中心訓練,一個月實戰演習,然後納入後備軍人機制;另外由五萬名專業的快速反應部隊代替二十萬名的野戰部隊。這樣的話無論對人民的權力或部隊的戰力都有好處,只不過如此一來,外島至少要裁掉三分之二兵力,學校的軍訓教育也要廢除,到時最高當局就失去了馴化年青人的極權機器,選舉時也無鐵票可動用了,這種政治問題可能才是改革的根本難題吧!不過話說回來,因此而空下的大片軍營,擅長於搞黑金政治的最高當局,不也可藉土地抄作發筆橫財嗎?
我不知道營長到底是吃錯藥,還是婦人之仁,在營測驗後部隊移防新竹的出發會上,竟然透過麥克風大聲地說:
「上級實在不應要我們走七、八十公里的路到新竹,現在因為營上車輛不足,所以採取輪流坐車的方式,由一連先上車,其他連走一段,之後各連依序輪坐,直到新竹。」
營輔仔緊鎖著眉頭,但這又不是什麼揮師進攻首都,且士兵們都心喜若狂
,所以沒必要當場禁止。只是載著一連的卡車,在出台北之後往三峽方向途中
,便在一處出入首都的憲兵檢查哨上,被師部等候的政戰人員攔了下來,開回營部重新用走的。營長的此次重大過失,被記了一大過。
龍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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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生于水,被五色而遊,故神。……變化無日,上下無時。-管子-
飛龍在天,大人造也。龍戰於野,其道窮也。潛龍勿用。亢龍有悔。-周易-
陛下以聖德龍飛,順天革命,允答神符,誕作民主。-慶文帝受禪表-
當堯之時,水逆行,氾濫于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禹掘地而注之海,驅蛇龍而放之沮。-孟子
騰蛇游霧,飛龍乘雲。雲罷霧除,與蚯蚓同。-後漢書-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莊子.齊物論-
夢者,神交于魄,而忽現為影,耳目聞見徜徉不定之境,未忘其形象而幻
成之。返其真知者,天光內照,而見聞忘其已跡,則氣斂心虛而夢不起。-王夫之.莊子解-
溯河而上就像重訪天地初開時的世界,草木茂密蔓衍,大樹高聳在萬物之上。溪流上空無一人,萬籟肅肅,森林密不透風。空氣暖和而且濃濁、沈鬱、呆滯,燦爛的陽光底下沒有一絲愉悅。長長的一段段水道延綿不斷,渺無人跡,一直伸展到遠方幽暗之處。銀白的沙州之上,河馬和鱷魚一同在陽光下躺臥。愈見闊大的河道流過一堆滿植樹木的小島;在那條河上,你會像在沙漠一般迷路,心中盼望找到水道,但卻整天撞向淺灘,弄得後你會以為自己著了邪,從此與過去一切熟悉的事物絕緣--與那些你在不知什麼地方,很遙遠的地方,也許是前生所熟悉的事物。……我抬起頭來,河面被一堆烏雲蓋住,那無遠弗屆的平靜水道,在密雲的天空下憂鬱流動--似乎要通到一片無邊黑暗的內心去。-康拉德.黑暗之心-
一年前我無所選擇地從雞籠港被黑鯨吞入,在鯨肚內翻騰了十幾小時後,搶灘,才被吐出,走進龍肚。一年後我又要無所選擇地重覆往事,只是來去方向倒過來而已。
站在霧季裡龍肚的肚臍眼上,雙眼望穿憲兵把守的關口,在一片白茫茫大海和沙灘的交會處,一隻三千噸級的黑鯨張大著口困在沙灘上,等待著正在漲潮的海水來幫它脫困。一年前的夜晚沒機會看清龍島,今天大概也只能霧裡看花,神龍不見首尾了。不過憑著一年來在島上各處的環島演習,在以龍肚為分界的東半段,也就是本營守衛地區龍的下半身的夜行軍、巡察據點、查哨、構工和清運,即使沒地圖,直覺也能看清,這隻陷在大陸東南沿海福州灣內的困龍是長得什麼模樣。
龍島的中心不在龍肚,而在龍頭、一座約三百公尺島上最高點的山洞內,那兒是全島的指揮作戰中心,只可惜龍島不像它遠處南方的姊姊金門是個花崗岩為主的島,台灣國軍可能過於縱慾現在已無力攻堅再挖地道了,那些花崗岩即使堅硬如鐵,但也經不起中國國軍三、四十年來日夜不停的鑽擊挺進。金門的花崗岩地道幾乎可聯貫全島各大小高地和據點,而龍島的各大小高地和據點則像龍鱗片片分散各地,以至於戰時只能以各自獨立作戰為主,不得已也只能靠平時利用山勢挖好的戰壕來調動部隊,而那些沿著海岸線聯絡各據點的戰壕就成為我巡察、查哨甚至排憂解悶時的好響導。
雖然厭惡與黑鯨為伍,更恐懼被它吞噬,但冥冥之中卻有股陰力將我推向它。
自從龍島與台灣的海上及空中交通通航後,除非軍事上訓練的理由,不然人員貨物的往來,主要以客輪、商船和小飛機為工具,而不再靠登陸艦了。
當昨天參一通知我,如果我不搭這艘登陸艦回台灣的話,那就要等共軍演習和台灣選舉雙雙結束後才能回去了,我隨即問道:
「那不是要一週後才能回去了?」
「我可不敢給你保証回不回的去!」
他摘下頭上的鋼盔,邊用衣袖擦拭額頭的汗珠,邊用懷疑的眼光瞪著我說。彷彿我這個已退伍兩天,穿著便服待機回台的死老百姓搞不清楚狀況。我突然間發覺宣佈進入狀況二隨時備戰的外島,具體且恐怖的出現在眼前一年來朝夕相處的業務士身上,便服和軍服已明顯的對比了,更何況全副武裝在辦公。要整天背負著十公斤左右的裝備上班實在有夠累,於是業務士們便往往趁著營長不在時卸下最擾人的鋼盔和步槍,置於辦公桌上,與一壘壘的公文構成一幅超現實的畫。
「飛機呢?」我恐慌的問。
「還飛機哩,平時都已百姓優先了。」
說的也是,那座鳥不拉屎的機場,比起一些地廣人稀國家的私家後院草皮上的機場都不如,雖然花了兵仔好幾年,以愚公移山的精神,用最傳統的炸藥、十字鎬加臉盆為工具,在龍尾背山濱海處,將尾椎炸地血肉橫飛,硬是挖出一條短短的、載著十幾人的小飛機一不小心就會滑下海的跑道。或許正是我們重傷了龍體,每當牠不爽起來,便給機場上空吞雲吐霧、刮風下雨,然後只能靠目視起降的機場便宣布關閉,從台北飛越數百公里大海的小飛機,即便能臨空隔著白霧一窺龍身,也不得不折回,說實在開航了幾年沒發生意外,真也算是奇蹟。深受其苦的龍民不斷向有關當局投訴,台灣魚船都可自由進出大陸魚港避風補給甚至交易了,難道小飛機不能暫停附近的福州機場,等能見度允許再飛回,或搭船轉駁回龍島?答案當然不行,任何與大陸有關係的事,龍民所得到的答案一概是「不!」字,於是龍民只好私通了,問題是飛機不像船,私通不了。不幸的事在我離龍回台後不久終於發生了,一架由台飛龍的小飛機,正副駕駛大概被龍飛鳳舞迷惑了,在跑道前一公里處,提前下降到海裡,好在當天龍心舒爽,未起風浪,才淹死五人而已,救起十一人。事後龍民長期來的鬱卒和不滿終於爆發,趁台灣民航局人員前來調查之際,發動群眾包圍機場,強迫當局承諾改善機場的導航設施,就這點而言,龍民已和台民一樣不怕龍威了。
想到自己開挖的機場卻不能搭乘,真是一把火,為了迅速離開臨戰的龍島,便接著問道:
「那船呢?」
「停航了。」
說完,他環視辦公室的四週,上身靠過來,咬著我的大耳,小聲說道:
「我勸你還是搭補給艦回去吧,萬一的話,可能會一輩子都回不去了。」
我看著他悲傷的臉龐,心想「人之將死其言也哀」,腦海裡便突然浮現起長期來業務士間,彼此因逃避連上的衛哨勤務或推卸營長交予的業務,而相互勾心鬥角,當場這一切似乎像龍島幻化莫測的天氣,瞬間暫時煙消雲散了。
關口憲兵檢查過行李後,我便順著長達一百多公尺的沙灘往黑鯨走下去,這個長且陡的沙灘是龍島二個能供大型登陸艦搶灘的海岸之一,另一個在龍肚的另一邊,真是「大肚能容」。二者比較起來,此處更重要,因它面向台灣,而另一個則面向大陸。所以一年之中,大概在此清運達十次之多,幾乎每月一次。清運時,從駐守地行軍來回。如果在台北的搭看台是場長達一個月日夜顛倒的折磨,那麼清運便是日夜不停的廝殺,為了配合海水的漲降潮,當補給艦在漲潮時前速衝向沙灘後,早已等候在旁的兵仔,便像永不休息直到工作結束的工蟻,一趟又一趟地將船艙內的物資搬上停在馬路的卡車,務必在下次漲潮前,清盡艙內物資並搬進要運回台灣的空油桶之類的,不然黑鯨就成了淺龍。
白霧中糢糊地看到年青時在南台灣曾參加墾丁海水浴場的夏令營,一群天真無知的少年雞仔快樂又興奮地在沙灘滾動著橡皮救生圈的比賽。
來不及換掉的笨重軍用皮鞋踩在沙灘,深沈的陷入沙中。就在不久前,才和李哲剛或番仔二人一組,使盡了吃奶的力好不容易才將一桶桶重達一、二百公斤的油桶推上岸,而休息只能是將空油桶推下去。腳印在油桶的滾壓間生生滅滅,最後潮漲潮降,一切又歸空寂。
看著岸上一群全副武裝、拖著疲憊步伐準備行軍回駐地的兵仔,有些轉頭回顧似乎很想隨這條船回台。一時間,我忘了在這個沙灘上到底還搬運過那些東西,只記得李哲剛堅硬的左臉和番仔呆滯的右臉,飄留在沙灘上空,遙望著黑鯨。這一切景像怎麼忽然變得不真實起來,反倒是回家後在眠床的睡夢中很清楚,可是一醒來又全都消失了。
黑鯨叫了一聲,摧促著乘客入肚,叫聲驚醒了我,看了一下大多是穿便服的退伍兵仔,怎不見休假返台人員?原來狀況二下早已停止休假。
入肚後,瞧著空盪盪的船艙,倍感淒涼,黑鯨今天沒吃飽,游起水來大概會搖晃的更厲害吧。受不了艙內的油臭和迴聲,快速地往甲板爬上去。
7
我年輕,才二十歲,然而我對人生,除了絕望、死亡、恐懼、和投射在悲傷深淵上渺渺茫茫的膚淺外,一無所知。我看到了各民族如何彼此攻擊,在默默中,無知地、愚蠢地、馴從地、幼稚地殺戳對方。
一九一八年十月,我死了。那一天好安定,整個前線都平平靜靜,軍團報告裡,一句話就說完了:「西線無戰事。」
我向前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就像是睡著了一般。把我翻轉身來,人們看得出我受的苦並不長;我臉上的表情很恬靜,幾幾乎就像是高興,高興結局已經來了。-雷馬克.西線無戰事-
黑鯨趁著滿潮加大馬力,引擎聲像隻被宰的屠龍淒慘地在海天之間吼叫著,經激烈掙扎之後,船身左右搖晃,逐漸脫離淺灘,浮起並開向大海。在白霧中遠離龍島的登陸艦宛如幽靈船消失在茫茫大海,站在鯨尾遙望龍肚的我,從背包中取出裝茶葉的鐵罐,將罐裡的灰燼傾倒入海,鐵罐接著也丟下。船是航向台灣,但我的心卻深入龍身。
黑鯨衝上沙灘後,兵仔在各級幹部的指揮下,類似在雞籠時將裝備入肚,只是此刻是反吐出來,踩著不踏實的沙沙聲,將裝備搬上預停在岸邊廣場的卡車,這些先遣的駕駛和幹部在與我們見面的剎那,既無老朋友重逢般的興奮,也無陌生人邂遘般的好奇,不知在生先遣的悶氣,還是任務就是任務。幹部們交換一下意見後,很快的部隊便分成二列,沿著島上中心幹道,摸黑前往駐守地。
那晚的行軍,在一片烏黑加上濃霧中,除了感受到不斷的陡升徒降外,對龍脊四週的風景一無所知。經一個多小時之後,先是以連繼之以排,不斷地像被中共水鬼摸去般地,從龍脊的幹道消失,順著肋骨的支道,到各駐守的高地和據點。
到駐地後已十一點,多虧李哲剛和番仔的幫忙,我和師父才得以將參三的累贅性裝備搬上山。
第二天補休起來之後,慢慢才發現整個營部和營部連是分散於一高地的山腰,左右約五百公尺、上下約二百公尺,當然換算成直線的話大概只剩一半不到。高地的山頂是飛彈連,山溝是坦克連,再加上沿著海岸線的據點及星羅密佈的各式砲陣地。很顯然的,當局的佈置是想將此地構成一立體的防禦作戰網,
龍島其他地方也有類似的佈署。
由營部往下看,從幹道岔出、盤旋山腰而上、直到山頂的支道,最近營部處也有一百多公尺,難怪昨晚扛的雙腳發軟、雙肩酸痛、雙手顫抖且腰桿打不直。
雖已近十一點,除了執勤人員外,補休者大多還在沈睡。我坐在茂密相思林中的一塊大石上,感受到略帶海水味的白霧在身體的四週流動,冰涼的濕空氣迎面而來,深吸一口,森林中充沛的芬多精剎那間使整個人精神一振。
沿著山腰直上的水泥階梯,隱約中踩著昨晚番仔和李哲剛穩健的步伐,或許這只是我的幻覺,只是這片森林寧靜詳和氛圍的表象下的一種渴求。
不久各排寢室的起床哨,此起彼落地在山腰間迴盪著。驚醒了我這隻林中島,趕緊回寢室整理一下,準備集合。十分鐘後,值星班長拉大了嗓門吼叫道:
「三分鐘後,連集合場集合完畢。」
除了尖銳的哨聲外,再大的吼叫聲在山腰茂林間,也只不過是微弱的稀疏聲。
三個相距三、四十公尺分散在梯田般坡地的搜索排、衛生排和通信排,三分鐘後在連長室前狹窄的集合場集合完畢,值星排長報給連長的集合人數不到全連應到人數的三分之二,由此可知這裡的種種將異於台灣時的營區。
以往在台灣時一個營不過四個崗哨,而在此,一個連便有五個,再加上分散在五百公尺外的補給廠駕駛,二百公尺外營部附近的戰情室業務士及通信室通信士,再再都增加了幹部管理的困難,和我們業務士們打混的機會。
排長下令打飯班打飯,其餘整理環境。在此打飯可是件苦差事,單單從廚房扛一桶一桶的飯菜湯、穿梭於林中階梯便已夠累了,還要送十幾人的份量給幾百公尺外的營部軍官和值勤人員,這在寒冬和雨天更不好玩。整理環境也無中國古代深山隱寺,小和尚悠閒打掃落葉的情境。幾百公尺範圍內的落葉不但要天天掃乾淨,雜草還得不時拔除或割短。
半小時後十二點準,值星班長又吹了集合哨,中山室吃飯。這種飯吃了一年,規矩到處都差不多,但外島的主副食就比較特別了,主食的米麵顯得比較質老色黃,那是因為快過期的戰備糧。這就好比市場賣魚的魚販,不時總有臭魚可吃,畢竟新鮮的是要賣錢,同理,較近期的戰備糧也是要等打戰時才吃的,也就是說要吃新鮮的米麵還得托相殺之福。
比較起來,副食就新鮮又便宜了,只不過隨著兩岸政治氣候的陰晴不定而變,陰雨時,大陸走私進來的魚肉蔬果便少且貴甚至絕,那時我們餐桌上就會出現各式罐頭食品,從牛肉、豬肉、魚肉、鹹菜到水果都有,只是那種軍中不重視口味加上儲藏過久的罐頭,真不易入口。台灣出口副食到龍島的商人雖然和最高當局是生命共同體,但我們微薄的副食費卻吃不起那具有美妙生命的胴體。世事真荒謬,為他賣命的人,老被拋棄在體外。
從小吃慣了精緻食品的我們新新人類,還是比較習慣台灣魚肉蔬果的細軟,總覺得大陸的較粗硬。回台灣後,才知道我們新新人類已落伍成舊舊人類了,原來台灣一些生態運動者、綠色消費者、自然食療者和有機消費者等,已在大力推廣我們祖父母時代的東西,認為愈少使用現代化肥、農藥、抗生素或飼料養出來的蔬果魚肉,質地雖較粗硬,但愈合乎生態原理也愈有益於健康。時空實在是相對的,那些人生活在九十年代的台灣,但卻在推廣五、六十年前或大陸的東西,當然大陸也正加速現代化,要拋掉那些。如果這些只是價值觀或個人選擇的不同,那倒沒什麼好提的。可是如果「愈少使用現代化肥、農藥、抗生素或飼料養出來的蔬果魚肉,愈合乎生態原理也愈有益於健康」的說法能成立的話,那麼雨林的原始火耕或黃土高原的傳統農作為何會比現代農耕方式對生態的破壞更大呢?為何從現代人、傳統人到原始人的壽命會愈短呢?由此可知所謂健康或生態,只不過是某一時空下特定社會的功能性描述,但是總有人要將它誇大宣傳成普遍必然性的真理,並不斷地爭奪論述的霸權,過去是傳統奪取原始,現代又奪取傳統,如今後現代也在搞同樣的奪權運動。在這些令人眼花撩亂的奪權運動中,唯一不變的大概是少數精英掌控論述權,大多人民成為芻狗。這些抽象的理論可能不易了解,以米食為例吧,以前中國政府為了外銷台產稻米、消化美援麵粉,就宣傳麵比米營養旦有益健康,現在台灣當局為了促銷過剩的稻米、爭取鄉村選票和建立生命共同體,又反過來宣傳。
下午一點半集合時,連長大概介紹了最近一個禮拜內,連上官兵需要完成那些戰備演練,之後出乎我們預料之外的,他叫營部業務士先解散到營長那兒報到。
一路上我們有種勝利感,沒想到一開始就那麼容易打混了。其實好的開始便是衝突的一半,之後和連長的衝突總是敗多勝少,整個說來前半年和較軟弱的舊連長打成平手,後半年則被剛強的新連長整地叫苦連天。
營部會議上,營長指示各參政必須在一、二天之內,依龍島東區司令部發給營裡的防區作戰計劃,擬好各自的相應計劃,發文給各連,大後天開始,各參政開始到各連督導,一週後驗收、改正、再驗收,務必在司令部第三週的考核中,圓滿通過。
會議結束就是我們業務士開始忙的時候,先是參謀官和政戰官指示各自的業務士如何草擬計劃,等草擬出來再經他們修改,然後擬初稿呈營長批改,最後再定稿發文給各連。這些過程要在二天內完成,除去必站的衛兵和必值的戰情之外,即使推掉連上所有雜務和訓練,午睡和晚點名之後都得加班,之後幾天內又要忙著到各連和據點督導。這些,連長看在眼裡暫且吞下,到週六早上終於向業務士們開砲了,規定我們明天放假時,如果個人的傘兵坑及其相關設施沒通過檢查的話,留營繼續開挖。已摸魚成精的我們,根本不將他的話放在心上。不料週日早上,業務士全被禁假,那些平日就已對我們眼紅的幹部和兵仔,當場面帶笑容,喜滋滋地從我們傘兵坑前經過,放假去了。
就我們參三所負責的業務而言,海島型的訓練和作戰是有其異於在台灣時的獨特性。駐守高地的兵器連、營部連和各連部除了高地本身的反空降外,還必須熟悉各迫砲陣地射擊目標的角度和距離,及做為第二線部隊支援各據點和鄰近友軍甚至整個防區的運動路線。至於各據點除了共同的反滲透、反登陸和反封鎖外,更必須熟悉各據點的地理環境和特殊武器。又因龍島鄰近大陸的特性,故特別強調夜間作戰和化學戰的訓練。
於是作戰官帶著師父和我到各連和據點時,除了檢查各種作戰設施和武器的戰備、保養及操作之外,最重要的就是測驗士兵戴著防毒面具下的就夜間戰鬥位置及對空射擊。
作戰官帶師父去的目的是要他熟悉各地業務,以便爾後不用他本人親自來督導,而我主要是見習。所以我才有雅興注意各地有趣的人事物,而且這些有趣的人事物竟然有共同特徵。比如測驗士兵戴著防毒面具下的就夜間戰鬥位置及對空射擊時,看著戴上防毒面具後七分像豬三分像猴子的兵仔,在作戰官的一聲令下,向四方鼠竄,最後一個蘿蔔一個坑各就各的傘兵坑,出槍瞄準。不少兵仔,或因動作不確實、或因臉龐與防毒面具不舒配,沒多久,二個透明鏡框便泛起了一層朦朧的霧氣。作戰官要我記下這些兵,結束後交給指揮該地的連、排或班長。我大概能猜出其命運,就像我們業務士一樣,因忙於督導別人和打混,不但第一個禮拜被禁假以開挖自己的坑,第二個禮拜同樣被禁以加強夜間作戰和化學戰的訓練,不過沒關係,我們早已趁著出外辦公時先放自己假了,更何況龍島的例假日只能輪流各放半天,這不只是任務需要,實際上半天就足以踏遍龍跡了。
經第一週的準備、第二週的督導和第三週的驗收,第四週,我們第二線部隊配合島上其他部隊,展開了全島演習,如同在台灣時一樣,大型的演習,我們這種步兵根本沒事做,除了不斷地走路和等待外,本來一天就可環島一週,加上等待,足足耗了三天才演習完畢。最後一個晚上全島實施各式火砲和槍彈的對空和對海射擊,剎那間火樹銀花,宛如替龍王慶生的煙火晚會。值得慶幸的是,這次沒誤射到對岸陸地,福州人免費觀賞了一次別開生面的煙火。說實在,最高當局和當局在這類演習的公佈和取消上也未免太拙劣了。當局為配合最高當局常搞的二面手法--一方面利用兩岸談判製造兩岸和緩的假象及追求台灣主權的獨立,一方面在外交出擊前後進行一連串的演習,並發動輿論與台灣及西方媒體共同造出中共野蠻台灣和平的幻相。退伍回台後,有一次吧,馬腳終於露出來了,當局想進行一次龍島演習,不料被老大哥美國獲悉而遭制止,當局還宣傳說為了兩岸和平、為了展現善意、為了對比出極權與民主,所以才決定取消。更奇的是,台灣人民在台灣情結之下竟然相信這種宣傳。不過倒想過來,也沒什麼,只不過是個體自欺的集體互欺翻版而已,此事無關於古今中外或個體集體,皆是「真理在自己人手中」的表現。
經一個月緊張又密集的訓練和演習之後,最高當局似乎已對龍島的固若金湯有了信心,可全力準備對不可能的事放手一搏了,這是我們事後從他登陸美國可觀察出來的。當時只直覺到當局不知又要出什麼餿主義來磨兵仔,結果和在台灣時的搬枕木、扛稻米不一樣,而是清運、構工和夜行軍。如果說清運像碼頭工人的話,那麼構工就是養工處的修路工,夜行軍則是夜巡的打更人。
當局是以兼具社會主義下的責任區和資本主義下的認養制,來劃分部隊需要保養的路段,說什麼要以責任和愛心來維護它。龍島的道路為了戰時需要,是用水泥、海沙加碎石等混合所鋪成,厚約十五公分,寬就不一了。水泥道路的鋪設和保養都比柏油路面來等困難,先要到有爆破的工地一臉盆一臉盆地捧回碎石,然後到海邊捧回海沙,這些平時趁晨跑時就取回待用。每當幹部坐車覺得顛簸不穩,或發覺水泥裂痕略呈碎狀時,兵仔們就得扛起十字鎬和大鐵錘,將那些部分徹底敲碎挖空,等檢查通過後,才可鋪上新水泥。記得有次,我們業務士又與新連長鬥法,下午只將碎狀的表面挖掉,便以辦公為由溜了,沒想到在舊連長時混得過去的事,當晚晚點名後,被罰重挖,直到他滿意為止,足足敲了二個小時,平時握筆桿的手起了水泡。
除了修道路外,其他構工做過的還有機場、碼頭、水庫、發電廠、醫院、碉堡、掩體、房舍、種樹和種菜,真是那裡需要雜工,那裡就有我們第二線的兵仔,至此真羨慕第一線守據點的人,任務單純,日夜都當看海人,任何事都煩不到他們。
當局推出夜行軍的目的是要維持約一個連的機動兵力,每晚在固定的路線上巡邏,以備警急事件時,可迅速支援。按規定,每晚要繞防區兩圈並演練各項夜間作戰的科目,但一般只走一圈且無演練,除非帶隊的連長或督導官那天晚上那條筋不爽快。由於事先已知督導官會在何時何地出現,所以帶隊的人便可只走一圈,其餘一半時間則找幾個大型的坑道坐下來休息,不然八個小時走下來,實在很累,尤其在寒冬和下雨時,一不小心睡著了,在行經海邊戰備道時有滑下海的危險,所以行經那些路段時,幹部都會特別注意那些平時就常出狀況的兵仔比如番仔,以免被海龍王招去當女婿。
夜行軍是所有第二線部隊輪流抽調部分兵力所組成,我們連上大約每週要走上一次、每次三十人,其餘所剩不到六十人就留下來擔任各項衛哨勤務。
於是我們兵仔就被劃分為二大類,一是日夜不停地遙想在台親人的望海人,一是日夜顛倒被煩地像隻在玻璃箱內盲撞的蒼蠅。前半年兩岸關係迴光返照之際,後者曾一度響往前者的瀟遙;後半年隨著兩岸對峙升高,中共在附近海域進行一連串的導彈射擊,前者再度掉入三十幾年前砲戰時代的恐慌,唯恐被水鬼摸去或脖子上被吸血鬼咬一口。當然後者在後半年除了舊有的衛哨勤務、清運、構工和夜行軍之外,在新連長的強勢做為下,又加強各項戰備操演,使得兵仔們打混喘息的機會大大減少了,可是打混又是極權高壓統治下必要的維他命。
第四個週日,雨過天晴,業務士總算可名正言順的放一次假了。早餐時偷瞄到連長鬆弛的臉皮和茫然的眼神,面對著一碗糊狀的稀飯,便可略猜一、二了。他那長期繃緊偶而放鬆的臉,絲毫感受不到輕鬆,而是種鬆垮,一種暫時告別緊張與壓力,但又不知未來會有什麼狀況發生的茫然。
一反前二次對我們的咬牙切齒,連長先漠然地看了一下業務士,然後宣佈全連分上下午休假。我們業務士也無絲毫的興奮,只是去除了前二次的被歧視感而已。這種半天的假,對龍島的兵仔尤其業務士,不論放或禁,說實在差別不大。也就是在台時常被幹部用來控制兵仔的假事,在此失去了作用。至於一年放一次的返台慰勞假,幹部也無權不給,頂多只能在返台日期上動手腳。除非發生緊急狀況,像因兩岸對峙而遭延期,以至許多人包括我在內沒放到慰勞假便退伍了。
我往左右瞧了瞧番仔和李哲剛,心想這四週來未曾特別留意他倆,不過番仔似乎未得到外島恐懼症。從師對抗結束,他由軍精神病院送回營裡頭之後,憑藥物就能將病情穩定。聽到營裡頭宣佈將移防外島,一般人最直接的反應是,將告別在台往日熟悉懷念的一切,面對外島未知的恐懼。可是他的反應似乎相反,好像是要逃離在台往日令他悲慘的一切,至於未來,他還是一副呆滯。
正當我要上前找他二人一道下山,請他們吃點什麼,以感謝來島初夜的幫忙時,黃乾順走過來,一隻手搭在我肩上說:
「一起走怎樣?」
「他倆?」
「沒問題!」
於是我們四人背著眾人方向,走小路下龍尾。一般人下龍尾是沿著連部下的支道進入幹道,在幹道底便是龍島東半段的商業娛樂中心--龍尾。幹道較平緩易走,小路則陡滑難行,且沿途有些龍民的墳墓。我們四人不約而同的走小路,大概是迷戀那兒幽靜陰森的林中氛圍吧。
為了打破沈默,在下小路前的支道上,我開黃的玩笑道:
「怎麼了,被朋友拋棄了還是老媽多給你外島加給?」
「這就是我在你們心中的印象嗎?」黃一副不悅的表情。
黃先看我嬉笑的臉,再看李剛毅的臉,最後番仔困惑的臉,一口氣說:
「我不像李哲剛那麼正直和絕不妥協(李瞪了他一下但無惡意),我有二種朋友,一是你們看得順眼的,一是有利害關係的。在台灣時還有女友、家人和同學等可供假日相處,在此總不至於連假日都要跟那些利害之徒混在一起吧。老媽寄的月給還是一樣,但我的支出卻減少了一半以上,現在除了五巨頭之外,其餘沒必要再給藥了,即使五巨頭的給藥量也減少了,更何況這裡藥房藥少又貴,那些病死不了人的!」
說完四人寧靜地在山腰的支道走著,到登山步道似的小路口,四人成一線小心的下行,陰濕的梅雨在水泥、石塊和泥土混合著的小路上,留下了片片苔蘚,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夾雜著水氣、樹葉、苔蘚和墓地等的濃郁味道,番仔在墓前停了一會兒,眼神凝重。經之字形約三百公尺的下行步道,終於來到了龍尾的民宅區,雖是住家,但也有不少做起電玩、撞球、理髮、小吃、飲料等小生意。穿出民宅區就到了龍島縣政府前約足球場大小的菜圃,在中心區會有菜圃,半因戰地政府管制土地使用,半因種新鮮的蔬菜在此仍有利可圖。菜圃右側的一大片顯眼的建築群,主要包括靠海的菜市場和公車東站、中間三合院形的商店區、前端的縣政府及電影院。在商店區後面的小巷民宅裡暗藏著,在八三一軍妓和戰地政務解除後,滋生的妓院和賭博性電玩。在縣政府及電影院後面的山腰則有縣立圖書館和郵局。真是龍蛇雜處。
進商店區約藍球場大小的中庭廣場後,黃似乎很熟悉地帶我們往右走,在飯店街的一家小吃店前停下,瞧大家「嗯」了一聲,三人跟著進去。下午不到二點,大家並不餓,叫了幾盤豆干、海帶、鴨頭和龍島特產一種比九孔大一點的海貝等滷料,及一碗大碗的酸辣湯。
黃見李和番仔茫然的望著對面的MTV店、電玩店和電器店發出的聲光,等小吃送來時又叫了一小瓶龍島老酒。黃將自己和我的酒杯倒滿,看了看另二個空杯子,遲疑了一下,然後才倒入半杯。隨後四人便吃了起來,他倆看我和黃似乎喝的很舒爽,便輕輕地呷了一口,沒皺眉頭,似乎還不難喝。
是有點酒廠發出的味道,龍島酒廠就在我們連部支道出幹道旁的一坐海崖的高地上,一出幹道便可聞到陣陣酒香,可是銷往台灣的酒總覺香味少了、酒精濃度卻高的可點火,怪的是台灣酒店特別要那種價高的酒,要到缺貨,要到假酒充斥,要到中央、省政府和龍島縣政府三者間相互爭奪專賣權,或許是台灣人有錢又需要酒精來麻醉自己吧。不過也多虧了台灣人,我們兵仔在此才能喝到味香價廉的老酒。當然這要付出血染藍海的代價,從我們營部連據守的高地,有時就能欣賞到,由酒廠海岸一直漫延到大陸沿海,宛如夕陽潛入海裡時的熾紅,這時大概是肉牛胃口不好或肉牛回送台灣吧!為了解決污染問題,酒廠和牛販,官商勾結,從台灣運來牛仔,餵以酒糟,等肉質肥美時,再回送、宰殺。
想到此不免胃口大減,不知李想過沒?見他和番仔,在酒香薰軟下,神情似乎比在連上輕鬆多了,便不忍提起。黃二杯黃湯下肚,話題大興,開門見山的問我:
「從你訓練士的角度來看,我們這一個月的戰備演練,足以防衛龍島或嚇阻共軍嗎?」
我轉頭四處偷瞄了下老闆和食客,有所顧忌地說:
「這兒不方便談吧!」
他挾了塊鴨脖子塞入口,卡喳卡喳地嚼著,啐了一聲,殘渣吐在桌面,然後說道:
「算了吧!這裡又不是清末民初電影裡的酒店,更不是戒嚴時期。」
我看下了李和番仔似乎有興趣聽,便隨口說:
「按當局計劃的立體作戰網來看,原則上是可以。」
「你又在打官腔了,什麼原則上可以,我看是補破網。」
「怎麼說?」
「你所謂的立體作戰網,上層的飛彈部隊在第一波的砲擊下,飛彈和雷達大半將被搉毀,即使部分可藏於掩體內,但一使用馬上便會被偵側出,共軍單用火砲不需什麼反雷達飛彈就可搉毀。中層的我們步兵更好笑,憑著步槍和肉眼就要在夜間進行反空降作戰?早哩,至少要有肩射防空飛彈和夜視鏡等夜戰設備。還有底層的那些爛戰車,可能早已破舊的開下龍尾守澳口之後便爬不上來了,它那輕薄的裝甲遭火箭彈都承受不起,更不用說反坦克飛彈,碰到渡海來襲的重型坦克,更是毫無招架的餘力。至於海岸的據點,我沒進去過,不予評論。」
他以上所言我當然想過,只是沒想到連一般的士兵都知道,我只好說:
「沒錯!防衛龍島可能還是要靠傳統的工事和火砲,這些很耐打,也曾經過考驗,但問題是龍島的地形限制,火砲大多需要相互支援而不是打目視所及的共軍,這要靠良好的通信,可是島上通信設施過於陳舊,有線的部分很容易遭砲擊或滲透人員破壞,無線的部分可能也經不起共軍來自海陸空三方面的電子干擾。至於據點,能遲緩共軍的滲透和登陸就不錯了,另外據點也應增加現代化的夜戰設備和反艦武器。」
從一開始就默默地聽、吃、喝的李,突然開口:
「中共根本不需攻打,單靠封鎖就可拿下,所以是政治問題,留下龍島可不時地恐嚇和拉住台灣。」
談到政治問題就好比哲學問題,怎麼談也不會有答案,大家興緻降低。我和黃就隨便聊聊營上的一些瑣碎事,黃看看手錶大約吃了一個小時,便準備付錢,其他人想有所表示,但他說:
「再怎麼吃也吃不完省下的藥錢。」接著又問:「看電影如何?」
「什麼片?」
「管它什麼片,打發時間而已。」
「不是鬼怪就是動作暴力,沒興趣,我想去圖書館。」
於是四人分成二組,我不了解也沒問李為何跟我一道去圖書館,說實在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去圖書館。還沒來龍島之前,我和一般新新人類一樣,書本文字只是學校上課考試時的不得不,平時吸引我們的是極具聲光效果的螢幕。剛來龍尾時,先是對這裡的MTV店影帶、電玩店機種和電器店音響卡帶CD等在價高、類少和陳舊的不滿,接下來突然對聲光感到陌生,而懷念起寧靜的文字。事後即使在返台的船上和返台之後,我一直在想怎會如此呢?或許是軍中操煩的氛圍,讓我對當今以聲光為主流的文化工業,在驅煩逐悶上的白痴化效果,產生憂懼吧。比較起來,文字不會那麼咄咄逼人,給人較大的思考和想像的空間,即使讀到那些激烈言論也會刺激你去思考,而不像聲光偏向於令人血脈賁張。
進入約三十坪大小的圖書館後,我熟悉的到文學區,瞄了一下李,原以為他會停在思想類書籍之前,沒想到他直接走到軍事區。我好奇的跟過去,發現他正專心地在閱讀最新的軍事雜誌,我掃了一下印刷精美圖文並貌的民間性軍事雜誌,連內容都比軍方的軍事雜誌來得新穎、紮實和客觀許多。架上還有許多高科技尖端武器的專輯,裡頭不但有各項數據,甚至還有詳細戰法的介紹,而不像一般媒體或莒光日電視教學時常見的籠統或宣傳性形容。這些雖然和我的業務相關,但我不知是潛意識裡厭倦工作,還是怕吵到他,不久便回去看我的小說。
或許是環境的關係,前幾次自然被戰爭小說吸引,先是看時下流行的描寫當代美蘇霸權間虛構的海戰空戰小說,但很快便厭倦了,覺得還不如看類似的電影比如《捍衛戰士》,這些東西只能滿足表面的感官刺激和勝負在誰的好奇心,頂多在裡頭加點廉價的人性和情感衝突等什麼料。等讀到雷馬克的《西線無戰事》時,便深深地被書中散發的一種毀滅感震撼,領悟到戰爭不是黑格爾等哲學家所反思出來的對立與生成之本質,而是處於其中的人在身心方面的被毀滅之意義,如同書中一班高中生,被學校、家庭和社會等意識形態國家機器,與政治和軍隊等武力性國家機,聯手摧毀。這次是接續昨天溜下來所讀的《戰地春夢》,海明威在書中以一種近似嘲諷鄙睨的語調來描述戰爭的毀滅,男主角雖然身存,但心已失落成無根的一代。之後陸續讀了些,印象中比較深刻的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和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不知什麼時候,可能在營裡頭吃喝拉撒衛哨勤務時,也可能溜出去摸魚打混時,更可能在夢中尤其白日夢中,在想以下內容。和《戰爭與和平》比較起來,《飄》的書名和主題雖然想表現南北戰爭下一個隨風而逝的南方文化及其貴族們,但作者和導演卻在浪漫愛情的作崇下,將它弄成庸俗的愛情戰爭小說及電影。相對的電影《現代啟示錄》則成功地將《黑暗之心》想要表達的人性潛藏的幽暗及毀滅,深沈又具體的呈現在螢幕上,而且又對國家機器的毀滅性角色有所發揮。
圖書館配合軍中作息,下午五點一到,準備關門。
我在回家的小路上,曾介紹些戰爭小說給李,但無語,二雙軍鞋踩的落葉吱吱喳喳,消失於白霧林海中,就如同他的灰燼在馬達的隆隆聲中消失於白茫茫的大海。 我每次聽見人家提起神聖、光榮、犧牲這些字眼時,總覺得不好意思。……所謂犧牲者,還比不上芝加哥的屠宰場,因為在戰場上,人死了也沒有埋葬。
8
可憐又可憐的卡薩琳。這就是同人家睡覺的代價啊!這就是最後的圈套。這就是有情人戀愛的報酬。……她終於給人家捉住了,不論什麼事總是逃不掉的。……她血流不停,一次又一次。醫生用法子止血。我走了進去,等到她斷了氣。她沒醒來過,死時很快。
-海明威.戰地春夢-
撒完灰燼,龍島很快便消失在白霧裡,我不想入鯨肚,便繼續留在甲板,遙望霧中的龍尾,心想補給艦應掃過龍尾,直往雞籠開去了吧。這一切在霧中都變得那麼虛幻,可是在夢中為何又如此真實呢?
經一個月緊張的訓練和演習,兵仔們在煩忙的衛兵、夜行軍、構工和夜行軍間,總算有個打混喘息的機會了,我這個業務士又重新回到造假資料的老本行,根本不需要到各高地和據點巡查是否按表操課或保養武器裝備,這些只有憑查哨時的印象造一造,而且也不要呈給營長批閱。其實營長沒必要也不想每天看那些假資料,不然天天會被各參政的各種假資料弄得發昏,他只要像企業家一樣採取重點和例外管理,確實地掌握各參政的關鍵資料,比如全營官士兵人數、糧秣、經費及武器裝備的動態和衛哨勤務執行情形,看看有沒影響戰備的異常狀況出現即可以了。可是軍隊是官僚體制的典型,它必然會出現各種需要假資料的規定,且不時的突擊檢查這些假資料,於是我們業務士在打混之餘不可忘了未雨綢繆,在受檢時不可讓營部軍官下不了台,不然就難混了。當然這並不表示營長每天沒事做,相反,忙的很,只是盲的不會思索作戰之事,畢竟一切都已計劃完了,不幸的是世事常在計劃之外,如果軍官之於戰場能和企業家一樣全心全意地投入於巨變的商場,大概就能減少些意外了。問題是做為國軍步兵營的營長,即使他有心也有能力思考可能面臨的戰場,巨大的軍隊機器註定要使他成為打雜營的營長。
如果六月六日諾曼地登陸是聯軍兵仔的斷腸日,那麼六月六日最高當局的登陸美國,便是我們兵仔在龍島二個月打混的終止日,接下來先有三個月的政治作戰以對抗中共的文攻武嚇,後有六個月的綜合作戰以對抗中共的武嚇文攻。感謝最高當局的英明,預知共匪的野蠻,先派我們來此,接受革命軍人的洗禮。奈何有些兵仔朽木不可雕也,只知拿著釣竿釣魚。
四月中的某個週末晚餐後,黃乾順找我,摸著肚子說道:
「想不想加菜啊?」
「怎麼加法?」我一頭霧水地問。
「明天去釣魚。」
「龍島有地方釣魚?」這陣子我沈迷於圖書館,無暇注意。
接下來他詳細的說明在龍尾碼頭或龍尾高中的防坡堤上可邊釣魚邊吃喝,至於釣竿可跟小吃店老闆借。我直覺的想到李哲剛和番仔,便問道:
「他們二人也一起去吧!」
「好嗎?不會格格不入?」
「你不是看他們順眼嘛,說不定他們更適合釣魚。」
「可是釣竿不夠。」
「小路邊的竹林折二根就是了。」
週日下午放假後我們四人仍背著眾人方向往小路走,番仔這個月的病情又比上個月更穩定了。我晚上站衛兵時已沒聽到他大吼大叫,偶而用母語說夢話,雖聽不懂什麼意思,但語調還算平和。他和吳班長的關係似乎較有改善,只要吳班長能公平的分配衛哨勤務,他也不會無緣無故鬧憋扭。我曾私下問黃,這樣是否表示已將復原,黃說沒那麼樂觀,他只是暫時與誘引發病的環境隔離,但病原仍存在,照現在這樣下去直到退伍最好,但軍中的事,誰知道未來會怎樣?就好比龍島的脾氣說變就變,上週還淫雨不斷,這週似乎雨過天青了。正因如此,我更想拉他倆出來。
番仔行經一座較其它嬌小的墓前,像上次一樣凝立,再慢慢鞠個九十度的恭,然後從腰上小口袋取出隨身攜帶的瑞士刀。竹尾像幡在墓上招魂,嘰嘰咖咖聲在竹林底層鳴噎著,連鋸帶割地切下二根長約二公尺的細竹,隨手除去岔枝,呈現二支筆直又有彈性的釣竿。
到小吃店後點了些滷料,並借了些魚線、魚鉤、鉛錘、浮標、釣餌和水桶。再到雜貨店買了一小瓶老酒、一大瓶烏龍茶、八個免洗杯和幾包零嘴。
四人手拎大包小包的,頂著初春下午溫暖的陽光,逐漸地遠離龍尾吵雜的人聲,來到簡易碼頭的隄防上。
碼頭斜坡上的陸地停放著幾條舢舨和小船,一眼就可判斷,平日我們餐桌上的魚蝦貝類,絕不可能是它們捕來的。
碼頭邊的市場,午後一片沈寂,只見早上市集留下尚未運走的垃圾堆上一片蒼蠅,偶而意見不和,嗡嗡地起哄。
尚未到收假時間,東站的一輛中型公車和司機百般無聊的在等乘客。
浪拍堤防,澎湃聲潮來潮往,迴旋於碎波石的孔洞間,擠出,打破了對面排哨望海人的無聊。
我和黃捲短魚線,雙手將魚竿往外海方向甩出,轉輪喳喳地響著,噗通一聲,魚鉤掉於三十公尺外海裡。我倆將釣竿置於丫形支架上,打開塑膠袋,準備吃喝的傢伙。
番仔綁好釣竿後,鉤上魚餌,伸出魚竿,順著防坡堤垂下水裡。李則從滷料中挑出一塊鴨脖子,綁在魚線上,我倆驚奇地看著他沒反應的臉,黃笑著說:
「姜太公釣魚呀?願者上釣。」
李剛毅的嘴角露出笑意,我接著說:
「他是在餵魚。」
我倒好酒交給他倆,二人只剩單手,我便到堤防邊搬來二塊石頭給他倆壓釣竿。
四人趁著魚兒還在午睡,呷起酒來,一杯黃湯下肚,在春陽的熱力下,身體緩和的足以抵禦海風了。
番仔見魚竿都沒動靜,便抓取一把下酒的八寶豆,像是公園魚池旁販售機的綠藻球,撒向浮標附近,大大小小的豆子雨點般地散在海面上,慢慢沈下,希望能誘來魚兒。
四人望著沒半隻飛鳥的海面,嚼著滷料和零嘴,我喝口茶潤潤喉嚨,說道:
「連隻鳥都沒,那些船能捕到什麼魚?」
「我們吃的全是。」
「可能?怎麼捕?」
黃也喝口茶潤潤喉嚨,講了一串;
「撥個行動電話,對岸就會送過來,那些船只要開到國軍規定的警戒線三公里外,去接就是了。生意做大了還可記帳,等龍商定期去對岸看貨訂貨時再算。你應找個一大早混下來,就可親身看到市場那兒賣的東西,九成以上是匪貨,而且是明目張膽的賣,不像商店區的東西有標示,還要偷偷摸摸。」李靜靜的聽我們對話。
「龍肚港不是有商船運來台貨嗎?」
「一句話!價貴物差,兵仔吃不起。」
「不過話說回來,如此有安全問題。」
黃聽到安全問題,呷了一口酒,激動說道:
「又沒加毒有什麼安全問題?政治問題就政治問題,老是以安全問題來掩飾。似乎老共專門搞政治問題,其實是台灣上上下下在宣傳在自欺欺人,說什麼三通有安全問題。真搞不懂他們怎不會臉紅?既然自誇國軍必將膽敢越海峽中線的共軍,軍機以千架計、軍艦以百艘計,統統擊沈海底。又說通航的商船和飛機有安全問題。說穿了還不是要用三通來達成政治目的,那就是要中共承認台灣是一個有主權的政治實體,至於她的國名是中華民國或台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代表的獨立意義,不論以二個中國、一中一台或台灣獨立的方式來達成都可以。」
「但是兩岸緊張,大陸貨上不來時,我們吃什麼?」
「這有何問題?大不了吃戰備糧。」
說的也是,總不能老吃山珍海味,偶而也要嚐嚐戰爭味。趁著還沒吃戰備糧之前,我們又嚼了些滷料和零嘴。
不知是魚兒午睡醒來了,還是番仔撒的八寶豆湊效,番仔的釣竿上下搖晃起來,他放下手中的食物,推開石頭,握起釣竿,用力拉了下線,等魚鉤鉤緊後,便慢慢的將魚拉起,只見手掌大小的魚出水後在空中激烈地掙扎,落於堤上水泥地,翻滾。
黃提起水桶、快跑到斜坡提回半桶水,番仔取出魚釣,將魚丟入桶。
「我倆的釣竿中看不中用。」黃看著聞風不動的釣竿。
「不是吧,可能甩的太遠了,靠碎波石近些可能比較多魚。」
黃跟著我捲回魚線,重新調整長度,垂下。過了約十分鐘還是沒動靜,而番仔已再釣上一條,連李手中的竹竽也猛點頭,李似乎很沈醉於手的觸感中。黃見狀便自我調侃起來:
「古人說的沒錯,從釣魚可看出一個人的個性。」
「怎麼看?」
「你比如說,我是光說不做,番仔是做了也不說,李是不做也不說。」
我想一想黃確實私下很敢發言,公開場合則明哲保身。可是李如何呢?平時似乎不做也不說,一但做起來和說起來卻不得了,我倒認為這是很了不得的。李和黃表面上看來迥異,骨子裡又好像很羨慕對方的玩世不恭善於鑽營和敢做敢當絕不妥協。
說完,黃便抓起釣竿,左右來回地拖著魚釣,像是在海裡鉤魚,我突然想到台灣的釣魚場:
「你認為釣魚和銼魚有何差別?」
他的雙手還是左右來回地在銼魚,看也不看我,語帶不屑地說:
「對魚沒差別,對人則有騙子和強盜之分。」
「你不認為有人道和殘酷之別嗎?」
「那只是人的感覺,只不過為了滿足人的自我安慰和打擊異己,才會宣傳電宰比人殺更人道、素食比肉食更仁慈、釣的人道而銼的殘酷,那些保護生態團體和保護動物團體便利用人的上述心理,與傳播及司法警察機器相互勾結,大肆宣染什麼保護動物權,其實是為了達到運動的目的,剷除異己。」
我不知如何和他辯,瞄了一下李,他還是在餵他的魚,只聽不說。此時碼頭開始活動起來,像是從漫長午睡中甦醒了過來,一群人兩兩一組地忙著推船下海,準備去接貨好供應明早的市集,龍島附近的海域入夜後管制,不然應是一大早去接貨比較好。海面上也出現了一些飛鳥,海洋一下子似乎活了起來。
黃看著看著不免觸景傷情,便幽幽地瞧我說道:
「你去過基隆旁的野柳沒?(我搖搖頭),在黃昏時開著敞蓬車載上馬子,從台北經基隆到野柳。找個最突出海港的岬角,二人雙擁而立,俯視燈火點點的漁船出海。晚霞撒在海面,波光粼粼。她的臉頰愈顯紅靨,吸引著我,不由得摟緊猛吮。欣賞完漁火和晚霞,車經北海岸,海風吹拂,令人心曠神怡。到淡水河口,找家河邊旅館,開個房間,纏綿一夜。這是何等令人回味的放假啊!」
大伙兒隨著倒述,沈醉於過去自己的回憶,黃喝口茶似乎要使自己清醒些。一會兒我倆的釣竿突然搖晃起來,我倆同時興奮地捲線,同樣是手掌大,看看桶中已有番仔釣上來的五條了。我看這些魚並非市場上所熟悉的,於是問道:
「這些是什麼魚?」
「大概是什麼鯛、斑之類的,管他的,好玩最重要,你看姜太公連魚都沒看到就那麼自得其樂了。」
接下來魚兒真的是睡醒了,接連有所收穫,桶裡已有十幾條,我開始想到要怎麼處理,便問道:
「那些魚怎麼辦?」
「對哦!我怎沒想到?只休假半天,不然便可早上釣下午活魚三吃了。」
「那只能拿回連上了,你們倆覺得如何?」黃見二人沒意見,便說:
「現在魚價便宜,那幾條魚每桌分不到一尾,廚房也不願意處理。」
「巴結營連長和軍官們也不錯啊!」
「沒利害關係了,有什麼好巴結。倒不如送給小吃店老闆,一方面回報他的釣具,說不定以後還會送幾道小菜給我們。」
黃看了看手錶,四點了,便提議來個比賽,看誰先釣到最後一條魚,等三人各釣上一條後,就得走了。過五分鐘後,黃先釣上。他高興的吃著殘食喝著剩茶,等我和番仔。一會兒我也釣到了。倒是一路領先的番仔,拖了十分鐘才拉起一條三個指頭寬的小魚,他對著大伙兒憨笑。
收拾東西,我們四人逆著綠螞蟻來搭公車的方向,往小吃店走去。
老闆聽到黃說要將桶裡的魚送給他,便高興的說:
「猴嬰仔,看無出來,還真會釣。」
我們四人傻笑一下,便告別。在回營的小路上,黃提議還要來釣。
剔除、驅逐、毀滅、絕滅等實際上代表了殺害的願望,除非野蠻民族、罪犯和精神病患,這類欲望都是被抑止住的。……精神病患的自毀有時是針對自我而發,如那些譴責或拒斥或聲言自己不存在的人。但亦可針對在超我上,就像這些逃離良心控制的人,顯示出他們企圖透過短暫地毀滅來超越超我的控制。
解釋這些事實的最好學說是佛洛伊德的求生本能(原始的創造與建設的衝動)與求死本能(原始的破壞衝動)的相抗衡,自毀傾向凌駕建設傾向的極端後果就是戲劇性的自殺。
-梅寧哲.生之掙扎-
從對存有論上所籌劃的本真地向「死亡存有」的特徵來標畫,可以描繪如下:先行向「此有」(即人的本真性存有)揭示自己迷失在常人的存在狀況中,並把此有帶到不依靠操煩而是去作為此有自己存在的可能性之前,此時自己就解脫了常人的幻想與現實,而確知自己憂懼地邁向死亡的自由之中。
-海德格.存有與時間-
9
黑鯨脫離了白霧,行駛於藍天大海,我反倒不習慣起耀眼的春陽又不願下鯨肚,於是往甲板四週搜尋,找到一避陽處,趟下,靠著背包,開始想著台灣正在進行的選舉,各組候選人不知廝殺的如何?想必是異常慘烈,畢竟龍島上事不關己的官兵就已對立起來。托中共文攻武嚇之福,這回軍中鐵票無法被派回台,這條船才得以清靜些。
第一次釣魚後,雖一直想找機會多去,但四人不一定每次都同一個上午或下午放假、加上下雨等人為和自然的因素,到六月中旬之前只再去釣兩次。後來的釣魚,受冷戰關係,氣氛已不再那麼輕鬆,而有較多是解悶和解饞的成分。
最高當局六月初登陸美國之後,好比美國透過世界獨霸的宣傳機器,製造出登陸月球雖是阿姆斯壯的一小步卻是人類一大步的神話;台灣當局也宣稱最高當局的一小步是台灣邁出國際生存空間的一大步,好像沒有他回美國母校去演講一下,台灣會被憋死一樣,事實証明相反,六月初的登陸美國是最高當局登上寶座的一大步。
我們這些毫無選擇權力的兵仔,除了在莒光日被迫呆坐在電視機前觀看當局的宣傳之外,接下來幾天的晚自習期間也要集合起來,看類似的錄影帶,看完,兵仔們還要參加小組討論,之後連輔仔還要講話。
對以上這些,李哲剛仍一貫地沈默以待。
到七月中共加強文攻武嚇之後,當局也展開了辯護和消毒,在一次營輔仔到連巡視的莒光日,電視上在辯護最高當局的外交出擊絕非中共誣蔑的二個中國、一中一台或台灣獨立,而是中華民國在台灣,並反批中共一連串的文攻武嚇是非理性的野蠻行為。看完電視,在研討會上,營輔仔像是鸚鵡學人語照說一遍 。
李突然舉手要求發言,營輔仔不安的看著他,這是正式的研討會,不得不讓他發言,李問道:
「請問營輔導長,如果中華民國在台灣不是二個中國、一中一台或台灣獨立,那麼請問到底是什麼?」
「就是中華民國在台灣。」營輔仔脫口而出。
「這種回答就好比狗就是狗,等於沒答。我的意思是就國際法的國家主權的定義來說,如果主張台灣主權不屬於中國而是屬於中華民國或台灣,而且她也不是另一個獨立主權的中華民國或台灣,那麼她到底是什麼樣的國家呢?」
營輔仔仍然說道:「就是中華民國在台灣。」
眾人被營輔導長的回答弄得不知所云,連李也懷疑自己是否沒問清楚,便進一步說:
「或許是我沒問清楚,我還是拿同是分裂國家的德國和韓國為例來進一步說明,她們也曾經歷類似兩岸的主張一個德國或韓國、主張二個德國或韓國、東德甚至主張她是與傳統德國不相干的新獨立國家,這些主張就國際法而言可統稱為一個國家、二個分裂國家或二個不相干的獨立國家。能不能請營輔導長告訴我們『中華民國在台灣』到底是什麼樣的國家?」
營輔仔似乎未曾碰過有人敢在軍中公開講這些,便職業性地說道:
「你中了中共的統戰,不然不會用那些來套中華民國在台灣。」
「請營輔導長就事論事,那些是國際關係的術語,是討論兩岸關係的學者早就提過的術語,與中共用不用不相干。就好比黑金政治和派系政治是討論台灣政治的學者早就提過的術語,與中共用不用不相干。」說完李仍保持咬牙性的鎮靜。
營輔仔終於怒斥道:「你這是狡辯,明明是中共代言人和傳聲筒。」
「這是營輔導長送給我的帽子,與我的討論不相干。」
至此李和營輔仔的對立僵住了,我回頭看了下在衛生排的黃乾順,他直搖頭不知什麼意思,而番仔和大多兵仔一樣對這些問題沒興趣,只是都對中山室內對立僵硬的氣氛很不安。
一位大學時讀政治系沒考上預官的國民黨籍營部政戰士,見營輔仔處於劣勢,便在營輔仔的同意下,補充說道:
「我想中華民國在台灣指的是種務實主權觀,也就是以實際統治所及的領土和人民為主權行使的範圍。」
「那就是指事實上占有的就算了,那天被中共占有的話,就會如某人所說的,他的一生經歷了日本國人、中華民國人、中華民國在台灣人、及中華人民共和國人。」
「你這是誣蔑領袖,嚴重的違背五大信念。」營輔仔再插話。
「我敢問,現今國軍誰還相信國家、主義、領袖、榮譽和責任等五大信念?連國家定位都搞不清楚了那來國家信念。主義都快要從憲法和聯考中消失了,民族主義已從中國民族主義變成了台灣民族主義,民權主義中的五權憲法已變成了總統憲法,民生主義也變成了黑金主義。至於其它,在有權無責和背信說謊下,那來領袖、榮譽和責任?」
「你以偏概全,比如中華民國憲法就還明定著三民主義和五權憲法。」
「照你這樣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不也明定著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人民行使政權,而各級人代又由人民選出,你是否也認為中共是實施民主的?政治不是看條文,而是看實際。中華民國在台灣的實際政治是不折不扣的有權無責的總統制,我想這是學政治的你無法否認的。」
營輔仔和政戰士見纏鬥下去對己不利,便不再對李批評。不料另有通信排的兵仔,舉手要求發言,營輔仔本想停止研討會,但時間還未到,只好允許他發言:
「既然台灣主權是獨立的,為了言行合一、表裡一致,我認為就稱國家為台灣,而不要那種叫起來繞舌又不知指啥米碗糕的『中華民國在台灣』。」
接著又有位立場不同的兵仔發言:
「既然總統一再聲明他是主張一個中國和統一,並反對台獨,那就按原來的國名稱為中華民國就好,而不要在島內外推行主權獨立運動,這樣才能和二個中國、一中一台或台灣獨立等撇清關係。」
最後李總結說:
「由前面各位發言可知,中華民國在台灣派、獨派和統派等三路人馬都已有代表表明自己的看法了,我不屬於那派,我只想揭發謊言。另外,如果死了幾萬人的二二八事件,都可成為台獨或台灣民族主義的合理化和正義化的根源。那麼死了幾千萬人的內戰和抗戰,更可成為統一或中國民族主義的合理化和正義化的根源。也就是說中共的文攻武嚇並非如當局所宣傳的非理性的野蠻行為,這我完全依理性來論事,就好比中共說他的文攻武嚇只是針對分裂主權者,而台灣則宣傳是怕台灣的民主是為了破壞台灣的選舉,並不表示我認為兩岸誰對誰錯,因為這些政治爭論只不過是些謊言。」
聽到此,營輔仔快速站起,緊握拳頭重擊不銹鋼桌面,鏘鏗震耳聲在室內巨響一會兒。他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啤酒肚宛如牛蛙一凸一凹的,然後打起官腔:
「感謝各位弟兄戰士的熱烈發言,民主化之後,軍中雖然有人有不同意見,但絕大多數弟兄戰士都是以服從為天職,堅守五大信念,有清楚的敵我意識,必須嚴防敵人的滲透。」
研討會之後,我實在很擔心政治系統會對李有什麼不利,而李彷彿沒發生過什麼似的,還是照過他孤立的日子,這更令我異覺詭譎。我雖然能猜到政戰仔一定在進行什麼事,但政戰一向是密室黑箱作業的,跟我們同在營部辦公,但他們有自己的房間。我只好私下問另一較無政戰性的政戰士,他也說無可奉告,只是要我多勸勸李,二年兵而已,轉眼就過去了,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我不得其門而入,經一段時間後好像沒事,只好問消息靈通且非營部業務士的黃乾順。黃先數落李一番,然後分析認為,政戰仔實在也找不到什麼理由來辦李,而且李私下根本不與其他兵仔打交道,不怕他會煽火,所以暫時決定採取不要讓李在公開場合再有發言機會的策略。黃最後又說政戰仔不知怎麼打聽的,竟然知道我們四人放假時相聚釣魚之事。我試探性的問道:
「你不怕被拖下水嗎?」
「我是這種人嗎?更何況他根本不可能拖誰下水。我說出來你會覺得好笑,政戰仔竟然要我當線兵,打他的小報告。我跟他們說,他不言也不語,那來報告可打?」
我想到這段期間以來,連上籠罩著一層政治高壓,壓的人喘不過氣來,憑我的業務經驗,可直覺到下一波的軍事高壓將到來,而番仔似乎也有些不穩定。我便問黃道:
「我們找個時間去釣魚,打打牙祭如何?」
「好啊!這幾天實在吃膩了罐頭。」
暑夏已至,早上八點多,碼頭的太陽已會燙人了,加上隨著魚價高漲,釣魚的人也增加了,黃便提議到高中操場邊的碎波石去釣。
那兒人少魚多又有高牆遮陽,四人連李都綁上了魚鉤,不到十點,便釣了十幾條。黃先用塑膠袋提魚到小吃店,一半給老闆,一半紅燒和糖醋。
大伙兒暫停釣魚,享受免洗盤上的美味,黃直叫好吃,番仔更不停地挾,沒幾下,全都成了半邊魚。黃喝口茶,去去腥、解解渴,然後困惑地看著李說:
「你明知公開講沒用,大家私下胡扯一番就得了嘛!」
「私下胡扯才沒用,要講就公開講。」
黃見李頑固依舊,只好轉達營輔仔的話:
「營輔仔要我轉告你,叫你少找麻煩,不然軍紀軍法侍候。」
「請你轉告他,再說謊,就批。」
李對黃雖無惡意,但黃感受到「好心被雷親」,剎那間瞪大眼睛、指著李說:「你!嗨--」
面對此種僵局,我也無能為力,加上番仔也不知如何是好地呆看著海,我只好試圖調解地說:
「不要這樣嘛!大家朋友一場,一方擔心著急、一方堅持原則,大家都有心,彼此體諒一下,沒事的啦。」
我看大伙兒氣氛有點和緩,接著又說:
「來來來,吃魚。」
四人將魚翻身,吃完另邊的肉,再一手抓頭一手抓尾,貓般的啃起魚骨頭來,番仔最後還拾起免洗盤舔上面的汁。
當局以政治作戰打前哨,同時並加強了來龍島時演練過的戰備,這些戰備演練和衛哨勤務、夜行軍、構工、清運等一樣,了無新意。連長要求起來也不夠狠,兵仔只覺得操煩。當局見狀,認為需要有一強勢連長,才足以完成作戰任務,便在九月將差二個月才滿二年的舊連長撤下另調他職,而換上新連長。
新官上任果然三把火,第一把火將夜行軍燒的強強滾,兵仔像尾巴被綁了火把的猴子,一晚八個小時的夜行軍,足足繞了防區兩圈,行進中的演練科目一個也沒遺漏。各位不要以算術來算或白天的狀況來看,夜行軍在生理時鐘和自然條件的雙重作用下,多走一倍時間和行程,所要多耗的體力和精神將在三倍以上。難怪別連的兵仔也會對帶隊的新連長猛幹,幹歸幹,營長對新連長卻特別器重,所以各種跨連行動的帶隊,便一一落入他手中。
結果第二把火便將清運的沙灘烤的熾熱,夏秋之際的龍島,清運時,晚上常寒風細雨,白天則酷陽大汗。李哲剛如同在夜行軍時常尾隨在番仔之後照顧他一樣,推油桶上岸時,李大多是推在靠油桶中間的位置,而番仔則靠邊推,扛鋼筋時亦然。這些看在吳班長眼中很不是味道。
第三把火則將踩在燒紅鐵皮上的連上兵仔,燙地雞飛狗跳。新連長似乎把自己看成巴頓將軍,為達目的不惜一切手段,對兵仔所下命令,絕不打折扣。我試圖將事件濃縮成一天為例來說明,你可能會比較清楚。
早上起床後十分鐘集合完畢,遲到者蛙跳入列,漸形呆滯的番仔常有份,李看地眼球發光。
有一次黃乾順向新連長報告病人狀況:
「報告連長,他吃的藥制約著他的行動。」
「他只要想到共軍在附近演習就會戰勝藥物,行動起來。」
番仔尚能晨跑到工地或沙灘這件事,增強了新連長的行動主義。歸程雖只能用走的,但頭頂臉盆內沈重的沙石,讓番仔本已短小的脖子,像是要嵌進肩胛骨內。李在半途常偷偷地將番仔平整的沙石撥入自己盆內,在頭頂成為金字塔,有回被新連長發現,但那天他似乎大發慈悲,沒有行動。
番仔身材的變化,宛如記憶性調整型內衣,能記下他自己和部隊的故事。剛下部隊時,身體壯的像中量級拳擊選手。七個月出院後,身體肥胖的像相撲選手。到龍島的前三個月,發揮了龍馬精神,逐漸減肥。之後瘦身無度,像洩了氣的皮球,油一層一層地燒、肉一塊一塊地刮、皮一波一波地皺,而我們三人的種種補救措施,效果卻遞減,最後連內衣都記不起也調不來,整個崩解了。
頂回沙石後,整理環境,新連長看著兵仔們將傘兵坑當垃圾堆,戰備水當尿壺,整個夜間作戰設施荒廢,心理有了底。吃飯前下道命令,早上全體兵仔,不論有何公差勤務,一定要完成上述復原工作。剛開始,有些人尤其我們業務士,誤以為可找些理由來逃避。不料午飯後,全被集合起來,犧牲午休時間補做。
確實,面對打雜性質的步兵營,如果你不狠,命令絕不可能被貫徹,因為有大半的兵可用各種正當的理由來規避。新連長甚至不給營部參謀面子,要他們親自打電話給他,我們業務士才可以報備下去辦公。有時他甚至會突擊我們辦公室,檢查是否依報備在辦公,好像他是營長。這一切強人行徑,皆因有營長為靠山而名正言順。
下午先操演反空降、夜間作戰、化學戰等科目,然後分配各排各班需要清理的舊碉堡。那些碉堡是早期駐軍住的地方,現在我們已住進水泥平頂房。
幾十年沒用的碉堡,裡頭污泥、雜草、樹葉和蚊子叢生,清掉後,堡內水泥縫隙像出土的千年地下古墓,還會滴著由四周滲入的雨水。
其實我們所住的平頂房也好不到那裡去,為了防砲擊和偽裝,在屋頂上堆了一層足以種菜的厚土,下雨時,積水慢慢侵蝕著含海沙的屋頂,在統鋪上頭的天花板上留下印記--剝落的水泥塊、裸露的鋼筋和滴水--回台灣後才知道原來這就是海沙屋症侯群,在台灣鬧地人心惶惶的問題,在這裡則是平常事。在這種環境下我會帶著氣喘和關節炎回台灣也是很正常的了,就好像帶著一顆殘破不堪的心回台灣一樣正常。
兩岸緊張導致蔬菜不足,當局於是想到屋頂上的厚土,新連長規定每位兵仔要種一塊約一坪大的菜圃,他實在是為兵仔著想,巴不得將部隊弄成類似新疆的中共屯田兵團,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這樣就不怕中共的封鎖。無奈龍王爺和他做對,不論在下雨水太多、出陽太乾熱、土壤貧瘠、肥料不足、虫太多等方面,都給了他當頭一棒,所有菜圃全軍覆沒。一開始他如果能聽有務農經驗的兵仔建議,將所有資源集中於較有可能種出菜的菜圃,並由專人管理,我們可能還可以吃的到幾餐菜。
晚自習時加菜,讓我們大專兵回憶起中心時的情形。在狹窄的連集場,兵仔們時而像牛蛙跳個不停,時而像蜥蜴上下不停地伏地挺身。據衛兵說那晚兵仔特別好睡,我們的確是太久欠操了。
深夜正熟睡,一陣陣尖銳的嗶嗶聲在寢室內響起,班長用緊壓著喉嚨但刺耳的怪聲下令道:
「緊急集合,全副武裝,肅靜,五分鐘後連集合場集合完畢。」
說實在,我們的意識已無熟睡中緊急集合的概念,一切只憑潛意識的習慣動作來著裝,在乒乒乓乓聲和床搖地動中,會出現張盔李戴、鳩占鵲鞋、內衣外穿、屁股朝前等的滑稽事也是預料中的了。
李哲剛雙手抓滿了番仔遺漏的各種裝備,連長瞪著只穿著一身不整衣服的番仔,怒斥道:
「死百姓!你來渡假啊!」
隨即以一腿跆拳道下壓,將李手中的裝備打散在地,然後命令部隊迅速再著裝。我在想李可能回憶起中心時的情景,只見他回瞪了一下連長,然後忙著幫動作遲緩、表情茫然的番仔在著裝。番仔在幾次無常的緊急集合的驚嚇之後,有時睡夢中會大叫緊急集合,害的同寢室兵仔飽嚐狼來了之苦,連長交待衛兵晚上要特別注意番仔,好像他是匪諜。
著好裝,取槍,部隊沿著白天演練過的路線就各自的傘兵坑,在那兒餵了一個小時的蚊子,然後才回寢室補睡。
漫漫長夜渡不過秋去冬來,龍島的冬天特別潮濕寒冷,番仔愈形單薄的身子實在撐不住夜裡的夜行軍、清運和衛兵,他不但氣喘,手腳也凍傷。李忍不住對吳班長抗議:
「你為何一再排他的夜班?」
「一切照規定來排。」
「那為何他比別人多?」
「他的公差勤務比別人少。」
「那為何不調過來,公差多、夜班少?」
「這是班長的權力,你無權干涉。」
李俯視著吳班長,可能是好兵不與官鬥,更可能保護番仔優先,便要求:
「那以後有他夜班時,也把我排進去。」
吳班長奸笑著,大概心想多賺了一名午夜奴工兼看護,但又矯情地說:
「任務豈可交易,一切以需要來排班。」
說起夜班衛兵,兵仔都有切身之痛,但李的感受尤為不平,吳班長從台灣開始,長期來都在搞夜班衛兵的差別待遇,這種幹部常幹的事,李一向只能容忍。隨著新連長的三把火日夜不停地燒,吳班長對自己人的夜班衛兵不但排的少也叫床叫的晚,反之則多且早。有一次李站凌晨一至三點的營部衛兵,被早叫半小時不說,營政戰士來接班時也慢了二十分鐘。不知怎麼搞的,早上營輔仔五點起床小便,發現竟然沒衛兵,他氣沖沖的叫醒吳班長,問是怎麼一回事。原來營政戰士在李和吳班長下班就寢後,也跟著回床上躺衛兵。可是衛兵交接簿上卻只有李上下衛兵的簽名記錄而沒有營政戰士的,營輔仔和吳班長便想以沒交接就私自下衛兵,來辦李。但是此事錯在他們自己,加上李根本不怕,事情鬧開來,將會被新連長整的很慘,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龍島的正月早已冷地無法釣魚了,一次假日的中午,一反常態,李帶著番仔到我和黃乾順前,請我們一起下龍尾。
到廣場後,我看到二點有場電影,片名是《流浪者之歌》,心想赫塞以釋迦牟尼一生求道過程為題材的小說,或許能帶給我們身心皆已交瘁的兵仔,一些安慰吧。黃大概看膩了鬼怪暴力片,或許這段期間讓他有所感觸也說不定,竟然同意去看。
入院,放演不久後,我發現並非赫塞小說改編的電影,只是同名而已。剛開始有點對他們過不去,既來之則安之。慢慢地四人被片中吉普賽人神秘、浪漫甚至狂暴、邪魔的異樣文化所吸引。尤其男主角一位吉普賽青年神秘的特異功能,他不但能遠距離用意念移動東西,還能跟火雞通話,青年的祖母還會用巫醫治癒一位吉普賽竊盜拐騙集團老大的幼兒。老大趁衣錦返鄉,補充畸形或智障的小孩、帶回都市、做為竊盜拐騙工具之際,不但詐賭青年的叔叔,還騙祖母說為了報答救命之恩,所以要帶青年的妹妹到都市去治療腳疾。青年向準岳母求婚不成下,和女友春宵一刻後,便請求祖母代為照顧女友,陪妹妹到都市去治療腳疾了。
電影放到這裡,番仔的眼神和臉色突然亮了起來。
載有七、八人的旅行車沿著高速公路,一路往目的地急駛。妹妹以哀怨的眼晴看著青年,要求他不可離開她,他充滿信心地點頭。兄妹倆突然看到車窗外,飄浮著死去多年的母親,頭戴新娘白紗隨風而去。
番仔陷於回憶,可能在思念自己的母親和妹妹,也可能將片中常苦毒兄妹倆的叔叔看成他父親吧!
當妹妹被丟棄在醫院,青年半被哄半被強迫地沿著走道,漸漸遠離妹妹從病房發出的「不要離開我」聲時,番仔掉入死離般的痛苦中,臉皮抽動著。
之後電影情節繞著青年如何受盡折磨、出賣自己靈魂、成為老大助手的過程。在衣錦返鄉時,已出賣自己靈魂的青年,不相信女友肚中所懷是自己骨肉,在婚禮中陷於醉酒的狂亂,竟然打算小孩將來生下時要當工具用。
回都市後,青年歷盡尚著新娘裝的妻子在早產後死亡且神秘升天、查明老大欺騙他妹妹在接受治療、遭背叛者毆打等之後,決定去其它都市找他妹妹,幾年後找到了正扶養他兒子的跛腳妹妹,原來她早就被送出醫院當工具了。
番仔看至此,飲泣了起來。我想,接下來,青年以特異功能用飛快的刀插刺死老大、自己也被槍殺的過程,番仔可能看的更痛苦。
四人看完這種異樣的電影,並沒有亞里斯多德所謂的悲劇滌淨效果,心情反而更沈重。出電影院後,黃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直往小吃店走,我接著跟上去,李則陪著番仔緩慢地走。到店時,我們已點好吃喝的了。
黃湯下肚,挾點小菜,喝口湯,數一數到退伍還要吃幾個鏝頭。結果,黃只剩一個月,番仔一個半月,我和李同梯還二個月。想到退伍後的種種,黃不免高興了起來。可是番仔一直無法開朗,看他挾大腸好像是挾到蛇似的,手都抖動起來。嚼起滷花生,宛如滿嘴是蛆。一會兒,他突然站起,摀著嘴往店外衝,吐在水溝。吐完坐在騎樓階梯,茫然地望著中庭來回的行人。李大概已習慣了這些,並沒跟過去而是留在店內繼續吃。
過了一、二十分鐘,番仔瞪大了眼跟著一位身材性感、穿著暴露且化妝濃艷的少女看,就在少女由中庭的左角往右上角走去時,他猛然跳起來追過去,李見狀也衝出店,黃趕緊要結帳,老闆則說下次一起算。我們二人跟上時,那位少女已跑進了巷內民宅。李拉住番仔,我和黃則直勸他回去收假了。
四人行經小路,番仔在墓前又停了下來,這回他不知怎麼了,走進墓邊竹林撒了泡尿,先是聽到尿打竹葉的淅瀝嘩啦聲,再來像是少女幽怨的嗚咽聲,最後是男的痛哭聲。突然,番仔轉身往斜坡猛奔而上,並大聲地喊著「妹妹我對不起妳。」我們三人一直追到小路口才抓著他,但他已失神。
回連上後,黃請他排上一位當兵前曾當個童乩的兵,幫番仔做一次法,做完似乎有效,番仔晚飯沒吃就倒睡在床上。那個童乩跟跑過來看怎麼一會事的吳班長說:
「他好像犯到了女鬼,晚上最好不要給他排衛兵。」
「騙肖!藉酒發瘋而已。」
番仔還是排了二至四的衛兵,上班時沒發生事,可是四至六的衛兵要去接他時,卻發現他不見了。衛兵趕緊通知安全士官,安全士官再報告連長,連長緊急集合開始對附近展開地氈式搜索。
正當要出發時,小路方向的林裡傳出一發槍聲,李哲剛直覺到番仔出事了,便丟下身上的鋼盔和槍給我,拔腿就往墳墓跑去,連長還來不及制止,李已衝出了連集合場。
我們跟上時,李跪抱著面目全非的番仔,表情激切但無聲無淚。鮮血沾滿墓前的祭台,墓碑上滴著鮮紅的大字,手電筒打光過去,依稀可見「愛女某某年十四」等字跡。由現場判斷可知,番仔是跪在祭台上飲彈,才會將整個腦袋轟地四分五裂,似乎要將裡頭的東西消滅。
連長看到這種情形,剎那間也傻了,想了想,令吳班長叫班兵抬回醫務室,但其他班兵嚇的往後退。李紅著眼瞪下吳班長,似乎說人是你害死的,然後扛起番仔往肩上搭。番仔經瘦身和放血後,體重好像只剩一半,李健步而上,在白霧裡彷彿升天,連長帶著長龍般的送葬官兵,一路跟到醫務室。
接下來當然就是令我們三人做嘔的官僚作業,包括什麼調查啊,聯絡家屬啊,安排火葬啊,由誰送灰燼回去啊等等的。營輔仔找上黃乾順,說道:
「你是他的好友和醫生,你送骨灰回去好了。」
黃心想自己已快退伍,不用再巴結了,就回道:
「你們政戰不是很喜歡放這種假嗎?我想他並不想回去。」
下個週日放假時,我們三人提瓶老酒在墓前撒下,默哀許久。然後到高中操場旁的碎波石上,將黑色茶葉罐分來的白灰燼,以番仔釣魚時撒餌常用的手法,三人各抓了一把,在寒風中,撒向大海,拍拍手,灰燼與白霧合為一體。
就部隊而言,番仔之死在中共大軍壓境的大事下微不足道,大概只微存於李哲剛背包裡的茶葉罐吧。
如同之前政治上的辯護和反批,莒光日的電視教學又在武器上大肆吹噓國軍二代兵力的精良,並以數據和圖表來對比出共軍的大而沒用,研討會上營輔仔當然還是學舌一番,只不過這次由營長當主席。
李似乎豁出去了,營輔仔剛坐下,他便舉手要求發言,營長同意,李便說道:
「我同意營輔導長所言,現代戰爭沒有制空制海權一切免談。可是兩岸開戰的話誰能掌有制空制海權,研究兩岸軍事的專家看法並不一,這是因為兩岸的海空軍各有其長也各有其短,而非如剛才電視上宣傳的台灣必贏。同樣的,有人認為共軍飛機數量足以摧毀台灣,也有人認為只不過是數字神話、一堆破銅爛鐵而已。」
營輔仔斬根截鐵似地說道:
「不!依波灣戰爭經驗可知,國軍空軍的質優必能大勝共軍的量多,其理由我剛才已說明。」
李針對營輔仔所說的理由批評:
「我基本上同意你剛才以兩岸軍機中能進行『中程飛彈視距外攻擊』的數量,來做為誰能制空的判準。但你將共軍的所有飛機說成不具此能力,而國軍的所有飛機說成具有此能力,就太離譜了。據專家預估到一九九六年底國軍共有IDF、部分改裝的F5E和F104、及新購的F16和幻象2000等具有此能力,而中共也有殲八Ⅱ、殲七Ⅲ和SU27等具有此能力,兩岸之比是一比二。」
營輔仔進一步辯護:
「不!共軍根本還無法生產像與美製AIM120同等級的國軍天箭Ⅱ中程空對空飛彈,俄國為了防止中共坐大,所賣SU27也沒配備與AIM7同等級的俄製AA10中程空對空飛彈,更不用說更先進的與AIM120、法製MAGIC同等級的AA12,更何況SU27的雷達極差,不但無法攻擊多目標,對地攻擊能力也差。」
李也進一步反擊:
「你的這種對比法根本行不通,作戰一定要盡可能的保守估計自己,大膽預估對方,如此才能在機密四處的作戰中致勝。中共如果連自己開發的殲八Ⅱ雷達,都已有攻擊空中多目標和各種對地攻擊能力,且早就透過意大利的技術生產出PL4中程空對空飛彈(這些都已公開亮相過了)的話。那麼他白痴啊!花幾十億美元買回如你所言的SU27,相反,中共已購入一百多枚的AA10。而且我們應預估中共引進的生產線,很有可能是更新的SU30多功能而不只是原有用來對付F15的空優型雷達,此雷達搜索距離超過三百公里,而非SU27原有的二百公里(即使如此也超過國軍的IDF和F16),如配合射程超過二百公里的俄製KH31反雷達飛彈,則國軍的ET3預警機只能遠避到太平洋上空飛了,更何況SU27十噸的載彈能力、超高速2.2馬赫和加油後超過二千公里的作戰半徑、及各種性能包括航空母艦上使用型的SU27。加上中共極具消化外來軍事科技的能力,這些技術很快也會用在中共的各種武器上。」
營輔仔辯不下去,便耍起本行慣用的手法:
「不!你所說的全是中共的宣傳,而我所言是國軍公佈的確實資料。」
李也不干示弱地挖底:
「什麼叫確實資料?以前台獨不斷批判郝柏村搞的二代武器是破銅爛鐵,如今又和台灣國軍一個鼻孔,吹噓天弓飛彈比愛國者優越、天箭Ⅱ性能可比美AIM120,果真如此,當局幹嘛還要花大錢叩頭求美國賣給我們愛國者和AIM120,瘋了嗎?其實天箭Ⅱ、AIM7和AA10三者同等級,但AA10的性能比前二者優越。當局類似的謊言充斥在兩岸陸海空三軍軍力的各種對比上,如此的愚兵行嗎?」
連長見李愈形囂張,便開口訓道:
「當兵的你,沒能力也沒權力評論上局的做為。」
可是營長卻說:
「無妨嘛,我們應鼓勵官士兵多思考軍事問題,尤其相關於我們自己營區的作戰準備。剛才李戰士說得沒錯,作戰最忌輕敵,加上現代軍事科技瞬息萬變,更應知己知彼。另外就空戰而言,波灣戰後,一些美國軍事專家並未沈醉於中距離空戰的勝利,反而提出警告,由於空域狹窄如台灣海峽、超低空飛行這方面中共飛行員特別擅長、和隱形技術如中共在殲八Ⅱ機身上使用能吸收雷達的塗料及降低噴氣口紅外線等因素,約有百分之四十的空戰還是會短距離纏鬥,而美空軍在短距離纏鬥方面,無論飛行性能、電戰或飛彈等都不如俄軍和以色列。以短程飛彈而言,無論俄國的AA11或以色列的P3都比美國的AIM9優越,而共軍的PL9是引用P3技術,國軍的天箭Ⅰ是引用AIM9。」
說到此,營長看了看營輔仔,吞了口口水,似乎有感而發地說道:
「戰爭雖是政治的延長,但軍事問題最好還是回歸到軍事面來討論,這樣可能更有助於打勝仗。」
會後一週,營長不知任期快滿還是當局不滿其政治立場或不夠強悍,被調走了。新營長和新連長同是強悍型的,當局大概認為如此才能對抗共軍演習的威脅吧。只不過我們兵仔的日子,不用我描述也可知愈加難熬。
新營長上任當然也有三把火,第一把火是全面貫徹新連長的「三把火」政策,要求各連以營部連為龍頭為學習的樣板。第二把火是加強營輔仔的「戴帽子」和「愚兵」的政治作戰。第三把火則是反覆地演練全營性的作戰計劃,這對第二線的我們影響特別大。
在新營長、營輔仔、新連長和吳班長的上下交相迫下,連上兵仔真是身心都已空乏,李哲剛所受壓力更大,加上外海和對岸又有阿共仔在演習,寒冬且新鮮食物量少價高,這些天不時、地不利及人不和,可能都是造成李會槍殺吳班長的原因吧!或許和番仔一樣,冥冥中有股陰力推著他們,勢必會走上不歸路。他們的這種死法應兼具了存在主義的現代式死法,迷亂脫序的後現代式死法,和古典的悲劇性死法。
說實在我很不願回憶李的死亡之旅,可是那段旅程和我的入伍退伍、上船下船、離台返台等等都交織成一片網,一張倒在床上使盡全力、拳打腳踢也掙脫不掉的惡夢之網,醒來只見拳腳上傷痕累累。
在退伍前二週吧,吳班長依舊遲了半小時帶三至五點衛兵來換李的班,李遠遠地就發著貓眼般的綠光瞪著吳班長,怎會是綠光呢?我也不知道,那是在場衛兵的描述。距十公尺處,李突然舉槍以標準的立姿對準吳班長,一發斃命。事發,李告訴二名衛兵不干他們的事,然後便往不遠處的一座戰備坑道飛奔而去。他為何不到墓前或碎波石呢?事後我在想,他原有可能想多殺幾名狗官。
發生了槍殺,連長免不了又要緊急集合一番,在集合場連長看著我,大概認為我也會狂奔而去吧,可惜相反,我反常的毫無動靜,倒是由回來報告的衛兵帶隊往坑道挺進,而我則落在部隊的尾巴,慢行。到時,幹部隔著幾行兵仔站在坑口前,坑內一片漆黑,我想李是看得到外面的情形。幹部唯恐李丟出站衛兵時用的手榴彈,所以要我上前去勸他棄械投降,就在我要上前時,從洞內丟出一團東西。大家嚇的趴在地上,洞內隨即傳出槍聲。我撿起包著石頭的紙團,打開一看,在他胸前口袋常備的白報紙上,寫著一行黑字:
請孔貞儒撒灰燼於海
有趣
花了半小時重看十幾年前舊作
還真有點戲而不謔 2009-11-05 12: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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