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1 09:12:52阿楨

一位假台灣大學生的賤性

一位假台灣大學生的賤性

1

   我在新生南路一家便利商店當大夜班店員,一如往昔,約三、四點或許四、五點也說不定,並非我沒有時間觀念,而是當大夜班最好不要太在意時間的流動,能夠有黃梁一夢的相對時間觀那就更好,可是我們凡夫還達不到高僧入定彈指間二、三旬的功力,所以做些自己平常當班時想做的事,來度過長夜漫漫路迢迢就不錯了。反正也沒深夜大盜來搶,不需要向有關當局報告案發時間,即使有什麼匪徒,你就把他當做流浪漢,請他吃吃店內的熱食,要走時再送他些飲料和不超過千元的車馬費。這不是我說的,而是店方和同事們的共識,只不過他們會強調要記得搶匪的面貌和身體特徵。會有這種共識並非台灣的資產階級比別的地方特別仁慈,而是台灣的治安雖也壞,但歹徒基於經濟學的比較利益或成本利益比較的原理,認為做其他的案子比去搶便利商店划得來。也幸好如此,我們這些店員才得保平安,倒霉的才會碰到一些想不開或落難的搶匪。
  不過一些都市白天不容易看到的事,當夜班倒是比別人看的多。就拿今天晚上來說,寧靜的像死城般的市街,店外人行道上五吋高跟鞋鏗鏗聲由遠而近,像在一排長棺上敲擊著電影《阿瑪迪斯》中的安魂曲。聲響停止的剎那,一具身影像柏格曼電影《野草莓》中的木棺從行止在無人街旁的馬車上滑出,隨著自動門進入店內。可是我卻絲毫沒有中西鬼片經典《倩女幽魂》或《吸血鬼》中的恐懼,這不只是眾鬼已滿街跑的司空見慣,而是我已知道她又來了。但是我的心理仍有個鬼使得我不敢、不願也不想面對面地正視她或與她說話。
  她像到自己套房邊的小廚房一樣,踩著高蹻東倒西歪的走到熱食區吃起東西來,這本來不合店家先購物再進食的規定,但我因不敢、不願也不想與她說話,所以一個月近十次來,她似乎也理所當然地吃著。不過今晚,她的吃相真不夠淑女,對不起,描述錯了,她本來就不是淑女。由身上夾雜著一整晚男人噴出的煙味、射出的腥味、流出的騷味,夜總會和計程車上雜然賦流行的雜味,加上她上班前化妝及上班中補妝時自身的麝香,這些總和起來經需要超級電腦才能理清的化學變化,便成為不折不扣的臭味。
  今晚她吃的實在像電影《愛情神話》中羅馬貴族令人更迫己做嘔的宴飲,如果你沒看過費里尼1969年黑白的代表作,那麼格林那威彩色的《廚師、大盜他的太太及她的情人》中的宴飲也可以。真的,她就像吞噬她的死敵異形般地,一條約十五公分的熱狗狠狠地咬三口便入肚,而且不管它什麼原味、蒜味、黑胡椒味,也不管它什麼甜辣醬、蕃茄醬、酸瓜醬的,三條塗滿配醬的熱狗,便當做屌般地入屄。接下來又面帶恨色地,從保溫櫃中取出四、五串的各式塊狀燒串,一口兩塊像是要啃掉屌旁的睪丸。吃到最後已不斷打咯,可是她卻仍不滿足地打開濕氣瀰漫的玻璃門,雙手各拿一種大包子,大口大口地咬著。第一個吃完吃第二個時,她竟然飲泣起來,像是帶血的牙痕深烙在自己的奶子上。第二個吞完,血腥味令她做嘔。便左手摀著鼓鼓的嘴,右手邊從肩包掏出千元大鈔、雙腳邊快速地撐著搖搖欲墜的上身,往櫃台我這裡衝來。她將千元大鈔置於櫃台上後,又往門外衝。
  在此剎那間,我半驚嚇半習慣地從執夜班時才可坐的椅子上跳起,左手抓起大鈔、右手握一把零錢,想了解到底發生什麼事、並且告訴她晚上不收大鈔的規定,然後往門外追出去。只見她在門外的垃圾桶上,弓著背嘔嘔聲地吐了起來,尚未消化的雜物混著酒氣令人反胃,吐到最後竟然將右手指伸入喉嚨中猛摳,喀喀聲地吐出酸液。然後她取出面紙擦擦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的臉色反而滿足了起來,似乎打贏了外太空異形的入侵戰。右手乾脆且明確地指著我手上的大鈔,做出當食費的手勢。踩著穩健的鞋跟,又鏗鏗聲地離去。之後的夜班裡,我便再也沒見過她。這,我把它想成羞恥心使她不好意思再來,這樣的話,她真的比現代大多的淑女、至少政客還有羞恥心了。
  目送她離去時,我在想英國皇室的黛安娜王妃不也同樣地以這種厭食症解決自己的難題,那我呢?想到此趕緊用力地搖搖自己的頭,以甩掉這個念頭。
  進門後我楞了一下,然後便往熱食區清點,她共吃了二百九十元,再回收銀機依平常作業打下發票,只是該找的七百一十元仍放在收銀機內,其餘的事等白天店長來再處理。我講這些不是要向各位報告事情的處理過程,而是發覺自己似乎已較能斬斷猶疑不決的心。如果是以前,我會花很長時間去擔心,不合規定收大鈔怎麼辦?沒找零錢給她怎麼辦?她為何如此做?會不會出什麼問題?要不要追過去弄清楚?可是追過去店誰來照顧?自己會不會因而陷入困境?……這一連串異於常人,夾雜著關心、恐懼、情感、理性和道德的表現,真像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說《雙重人》中的男主角,常會因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使自己人格分裂。我時常在想到底是自己反常,還是一般人已變得硬心腸或世故老成起來。即使現在我能順利地處理此事,也不表示其他的事我也能依此處理。
相反,一種很賤的劣根性阻擾了我像一般人處理事情的能力,這很複雜以後再說。
  今晚經她的折騰,我已沒辦法像平常藉翻譯中外歷史名著精選,來訓練自己解讀文獻和語文能力,也無法研讀以歷史為主的各學科重要專著或論文,甚至連小說也看不下去。只好從倉庫抱出幾週來過期的報紙,趁心神不定的時候,看看不安的台灣最近又有那些「花招」(新聞?尼采是個很毒的哲學家,他批判新聞就是人們的嘔吐物。甚至批判同是德國的前輩大哲學家康德是性虐待狂,因為康德主張有物自身存在,但人又沒能力觸及。這好比性虐待狂者沒有性能力,但又不斷地從事各種性虐待。想想,尼采的批判好像有些道理。)
  真的,花正常時間去讀報紙或看電視上台灣所謂的新聞,下場會像老子所說的「令人心發狂」,這不只是新聞太多令人眼花撩亂,而是各媒體尤其被黨派和財團控制的媒體,依各自立場設定議題來報導各新聞事件中各方的偏見,然後美名為多元、自由、客觀、中立、公正、平衡或民意……等等,並畫出亞太「放屁」中心之一的台灣是亞太「媒體」中心的大餅。如果你的了解夠深入的話,你就很容易知道亞太「媒體」中心放出來的屁,是美國牛肉味和台灣蕃薯味十足。什麼?你搞不懂我在講「啥米碗糕」(什麼東西),那我講明些。台灣的媒體不只是亞太也是全世界兩大中心之一,那就是以台灣和美國為中心來看全世界、亞太、尤其兩岸關係。依此來看,台灣的新聞本質不會太多的令人眼花撩亂,相反,會單純的像黑洞實體。可是也正因如此,實在令人恐懼會被黑洞吞噬,這當然不包括本來就住在洞內的所謂「真台灣人」,因為他們相信台灣是宇宙中心。
  可是你不要誤以為我是走馬看花地翻報紙,不是的,我是以王禎和的小說《玫瑰玫瑰我愛你》中男主角的口頭禪「的相反」來讀,不但讀,而且邊讀邊眉批,讀後還剪報分類放入數十個牛皮紙袋中以備反思、研究及批判所用(這得感謝號稱台灣私人藏書和讀書最多的李敖提供靈感,他常將各種資料剪下歸類在紙袋內,然後以比瓊瑤寫小說還快的速度寫論戰用的「論文」,難怪他寫的東西,往往有「肉」沒「骨」,也就是資料一堆,彼此沒有什麼邏輯架構關係,不過他倒反過來批評學者寫的東西有「骨」沒「肉」。這很令一般讀者不知所從,但又何妨?到我店內買包「肉骨茶麵」泡泡當宵夜就有肉也有骨了,何必去管他們不知所云、浪費紙張生命的混戰。提到浪費紙張生命,我的人格又要分裂了,因為自己就是最大禍首,真希望電腦網路能終結這種悲劇,可是好像又不是那麼一回事,因為電腦愈發展紙價也愈高,連金石堂書店內單一類別的雜誌和書籍,也以與電腦相關的用紙量最大,參觀電腦展時,世貿大樓內各種廣告紙張更多的要用幾個大牛皮紙袋才裝得下。這種吊詭現像似乎是人類文明的常態,比如環保運動在發動抗爭時所消耗的石油、紙張、便當盒等的比正常使用者多的很,他們為何不學印度的甘地用走的、空手、不用現代文明產物來抗爭呢?又比如……。好了!停止!再想下去真會發狂,對想讀小說感情的讀者、文評和出版者,也會不耐煩的。)
  請想讀言情的人再忍耐一下,因為如果我不講講報紙有那些內容大意,這不但使你不相信我真的讀出「台灣的媒體不只是亞太也是全世界兩大中心之一」,也會使得本書變得沒情感。
如果你還不算太笨,不論你用看的或聽的,都能嗅出台灣的媒體放出來的主味不外是「台灣生命共胴體」還有「美台一家親」,既然是生命啊!共胴體啊!一家親啊!的,所以台灣人和美國人便是穿同一條褲管的連體嬰了。難怪國際觀上以美國傳播帝國的觀點為觀點,外交和軍事上美台會聯合對抗中國,政治上學美國的三權憲法,主權上學美國的獨立革命要從事台灣獨立和加入聯合國的運動,社會上則學美國的社區和族群主義搞台灣共同體及社區運動,經濟上學美國的跨國企業搞南進政策,民族文化上學美國的大熔爐搞台灣四大族群融和。以上是從很「美」的面向來看,我也希望你是這項主流列車的乘客,不然你的人生可能會不怎麼愉快,雖然不會像我那麼悲慘。
  讀完了報紙,用香皂洗淨烏黑的雙手,再摘下口罩,這不是有潔僻,而是活命之道,就好像在台灣各大城市出門最好戴口罩一樣,當然你有很好的空調車又另當別論了。看看手錶離七點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你可能會奇怪一般都是八點上班,我們怎會七點呢?你不要以為是資本家體恤當夜班者,的相反,他是怕釣了一個晚上魚的店員頭顱,會神智不清地無法應付七點之後的上學上班顧客潮,因而損及商利。
  腦袋裡隱隱約約地感受到內心有什麼東西需要去釐清,以了結過去,面向未來。於是盤算盤算如何利用過幾天的假期,加上一個月來不休息替他人代班,如今麻煩他代回來。

2

  下班回宿舍後,從床底下拉出中型登山背包,將四、五天要用的衣物塞入。尤其一件防水防風又可禦寒透氣的連帽大衣,以充當睡袋,還有一罐驅蚊虫噴劑、一瓶小型保溫壺,其餘欠缺的或消耗品到各地再補充。
  九點搭上南下的國光號,往悠里西斯之旅的首站台中。本想在車上補休的我,在高速公路上,卻習慣性地自由聯想起來。台灣二千一百萬人都在幹叫高速公路是慢速公路、塞車公路,我卻的相反,你說我有多賤,我似乎得了反骨症,真台灣人喜歡、讚賞、認同和肯定的人事物,我好像都的相反。麻煩你學學電影《天倫之旅》中的那位老父親的口頭禪「問我為什麼……?」
「請問你為什麼喜歡慢速公路?」
「什麼?你問我為什麼喜歡慢速公路?我告訴你,我完全是為了台灣二千一百萬人才主張慢速公路,而不像有家報紙經年累月在頭版刊登『本報是為台灣二千一百萬人所辦的報紙』,其實的相反,全宇宙的人(人?應是存有者吧!)都知道該報是『為兩人所辦的報紙』,如果你不知道那兩人,那我就偷偷地洩秘。為了讀者知的權利,不惜以身試『匪諜條款』,向中共的領導人大聲地廣播說:『那兩人就是報社老闆號稱林金牛的林榮三,和台灣國老闆號稱李摩西的李登輝。』」
你或許會困惑舊約中搗毀金牛崇拜的摩西會跟金牛打交道?其實這也是李摩西一貫地「為了台灣二千一百萬人所以我才會『背信』(這當然是我加的,那有聖人會說自己說謊)出來選總統」或者做什麼什麼的常態,還望讀者不要奇怪。
  對不起,我這個人格分裂者又岔出去離題了,現在告訴你我為什麼喜歡慢速公路,其實這跟喜不喜歡不相干,因為悠里西斯之旅的本質就是慢速公路,不然我就隨便找些理騙騙你們(你看我很誠實,我已明白地說是騙的),比如說:「慢速公路有助於陷於橫衝直撞且水深火熱的台灣人修身養性。」
  如果你不幸讀過喬艾斯的天書《悠里西斯》或電影《悠里西斯生命之旅》,你就會知道悠里西斯之旅就該像弓不離絃地拉著大提琴或二胡,拉出悠遠深長的絃音。如果你是有幸識得中文(這很有爭議,有不少真台灣人主張豆腐方塊字是漢文不是中文,對這個爭議,我同樣勸你到我店內買些豆腐,你管它什麼牌子,反正都是可以吃的。不過倒沒聽說過,漢人或漢朝人做的或吃的才叫豆腐。)那我們就來拆字,「悠里西斯」四個字的形音義都已明示了我們,悠里西斯之旅就是漫長悠遠之旅。
  二個月前,我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在同樣的旅程上奔波。不過這次我是要從台中往右向海的方向去東海大學,那個我曾讀過大一歷史系的母校。而二個月前則是從台中往左向山的方向去埔里的一家寺院,它是大一時我曾去參加過齋戒的佛教道場。
  現在是大四上學期開學約一個月了,暑假兩個月,我各以一半時度過我人生最悲哀也最荒誕和最平靜也最清明的旅程。簡單地說,相交四年的女友黃淑娟離我而去,不!太簡單了,應是複雜的因素拆散了一對有情人。我承受不住這些打擊,所以才會墮落。
  說墮落也不太正確,因為大三下期末考完,女友才正式通知我,中止一切正式關係。
  她特別,不!也說不上什麼特別,而是成熟後的她,凡是較正式的場合,比如開會當主席、參加各種節慶典禮等等,她常有裝扮。所以她以一頭女議員或女主管常見的頭髮和一套剪裁合身粉紅色的洋裝,像是主管體恤員工一生苦勞但為公司未來大局著想不得不的口吻說:
  「這二年來的交往,我覺得我並不適合您。」好像是說並非公司不要你,而是公司不適合你,會沒埋沒你的一生。
你看她有夠仁慈和理智,既不影響我考試,也顧及人情面子還可維持非正式關係。這種仁至義盡的斷交,我怎麼好意思墮落。不過你不要弄混兩種不同的外交關係,我與女友的非正式關係是指我們二人恢復一般朋友或陌生人的正式關係,而原來的種種親密、交心等的正式關係則斷交。這與美台中三角關係也不同,台灣和美國雖無正式婚姻關係,卻可非正式地私下同床,而大陸和美國雖有正式婚姻關係,但卻同床而異夢,這像現代大多夫妻一樣因種種現實利害考量而無法離婚。
  我在理性和意志上雖然了解不能再去「狗狗豬」(糾纏)女友,可是情感上的繾綣總無法一下斷交,當然我不會去騷擾她,因為我的賤性告訴我不能也不該這樣做。可是我還是做了,當繾綣的受不了時,我便和她到宿舍浴室,將二人合照有親密動作當然沒脫光衣服的相片,放大並加護貝,置於冷熱水管開關上,把蓮蓬的水扭到最大,然後忽而輕言細語、忽而激烈爭執地和她談話。身體塗滿香皂泡沫,和她跳起黏巴達。雖然是剛放暑假,但碰到洗澡時間,偶而還是會被等洗澡的同學打斷性趣。不過真要感謝他們的打斷,加上時間隨著浴室下水道地流去,和她共澡的頻率和次數便逐漸減少。最後相片的護貝受不了水蒸汽和我噴液的折磨,終於血肉迸裂開來,我只好將它火葬了,畢竟不是黛玉葬花。或許你會問我,為何不找些性感挑逗的裸女照共舞,想是想過,但我的賤性又阻止我這樣做。
  我既然不好意思墮落,便依她一再提醒我要獨立自強的告示或關心,找份收入較高又合賤性要求的便利商店大夜班來做。你一定會覺得奇怪,以我台大歷史系四年級的程度應可找份家教或跟包工程的教授們打零工。說真的,這二種工作我都做過,但都因賤性而丟了工作,並且也是造成和她分手的諸多原因因之一。
  大二剛從東海轉學過來,她便透過同學幫我找了一份家教,收入、地點和學生程度都不錯,剛開始我是依著她的指示,教學生如何能考好試,可是漸漸地我的賤性又發作了,而當時剛好又碰到校園和輿論界興起一股以美式人文主義為主的人本教育風潮。於是我便和她討論,家教不但不合人本教育,更是升學主義的幫兇,所以學生絕不可從事家教。她起先不為然地辯駁說:
「你可以盡可能地以人本教育的精神和方法來達到家長的要求,這樣不但不是幫兇還可解決教育問題。」
我試了一陣子,發現根本不可行。於是批評她說:
「妳的方法,就好比在華西街修行一樣,是得道高僧才做的到。」
  「別的同學也不是什麼名教授,還不是當家教當得好好的,是你自己太聖人了,才會處處與世俗合不來。」她反而諷刺我。
「那妳為何不找負責教改的李遠哲去教教看,更何況學生又不會餓死,幹嘛要下賤到去賣身呢?」我惱羞成怒地說。
「你才賤哩,自己不行,反而去侮辱獨立自強的學生。」她很不高興地反批我。
我不但不自我反省還為自己的賤性找理由,花了一點時間研究當時教改者的主張,然後找她辯論。除了批判教改主張的浪漫主義特性、反中國反國府的本質外,更以教改者和學生的言行不一,來批判既主張教改又要搞家教,這簡直是自欺欺人。她被我的賤性纏得非常不耐煩,便說:
  「從來沒看過你這種人,自己做不來,還要批判且反諷別人,甚至藉題發揮,否定人家的教改理想,最後並且指責我拉關係走後門幫你找工作。」
她雖然對我發了一頓脾氣,畢竟尚未恩斷情絕,所以還是幫我找了另外的工作。她認為我是歷史系又是客家人,應適合新竹一帶的田野調查工作。於是又透過關係將我推入,由一位中研院民族所研究員又是台大社會系教授所包的所謂「文化重建工程」,該工程的金主是文建會和縣政府。剛開始我也是利用假日,依工程計劃做些鏍絲釘跑腿的工作。後來賤性又使我發覺,這種包著由下而上、人民自覺、社區主義等外衣的工程,其實也不過是李登輝政權「台灣生命共同體」的執行工具,是實質的由上而下、精英主義和動員群眾。當我跟台大政治系三年級的她辯這些時,她像議員質詢或律師問案般簡潔地批評我說:
「你不識時務、戴有色眼鏡、泛政治化。」
我不但不接受她的批評,還反批她說:
「這種『文化重建工程』和政商黑道相互勾結的『圍包政府工程』沒有本質差異,甚至更壞,因為他們在業已瓦解的台灣傳統農業社會結構的廢墟中,試圖以政府的、精英的、牧民的方式,移植一種外來的、幻想的花果。那些政治、學界和運動的精英當然知道理想是虛假的,可是能達到工程的實質權力效益便值回成本,因為錢又不是他們出的。」
  你想想,對一位滿懷台灣新時代、新政治、新文化希望的她,講出這種否定其理想、凸顯其權力欲、混同黑白兩道的話,她是有多麼不堪。難怪她會說:
  「你不但不識時務,還患了歷史病,跟老子一樣當過史官,便常常以歷史教訓來懷疑和批判文明尤其新文明,你是徹底的虛無主義者和犬儒主義者。」
  當她攻到我本行,我本來該挺身辯護,可是我們兩人過去已針對這類問題起過不少衝突,我的心突然涼了下來,深感佛道為何常無語,並反思自己到底是否是虛無主義者和犬儒主義者?不是吧!不然怎有那麼多賤性。應是理性的多重人格,所以才會被各種的實踐理性、論証理性或辯証理性等抓住,而常陷於分裂狀態。其實還不只,就精神分析學而言,當時我可能因為嫉妒和懷恨她移情別戀一位我從高中便很「肚卵」(看不順眼)的班上同學鄭建格,所以才會恩將仇報,以理性批判等賤性為由,找她的「茶」(喳)喝,目的只不過想喝她的奶。
  談到奶,我不得不想起東海鮮奶,常喝鮮奶的人都知道東海鮮奶在市場上的單價總是比其他品牌貴個一、二成且極少降價促銷,為什麼!更好喝?不見得。沒污染?那是鄰近的工業區未成立前的往事了。靠的其實是東海這個風土地靈人傑。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淑娟和我一起都考上東海,或者是她轉學到東海,而不是我轉學到台大,我們現在可能還處於東海仙島的樂園,她的奶可能也還是純正的東海鮮奶。不過我當然知道東海鮮奶,在東海樂園從台灣校園七十年代普遍地覺醒後一去不復返之後,便已變質或者說成熟地可以養台灣「細人仔」(嬰兒)了。所以在台大既然有鄭建格,在東海還不是有邱忠璞,成熟了的淑娟,體內自然有激素要她去找他們,而離我遠去,這是一種求最佳傳種的生物本能,也是在社會要生存求發展的本能。
  所以不能因為我自己尚處嬰兒戀奶期而怪罪淑娟的奶已成熟,她的奶為什麼會成熟呢?記得高中時,她的雙峰像四兩重的山東梨、北京梨、天津梨或台灣梨,一年到頭,我隨時都可以用眼或背吃到細皮嫩肉、多水豐汁、白皙色的水梨。到大一下,偶而會面時,才熱情但已略感不自在地嚐到八兩重各國、各式、各色的蘋果。可是嚐到禁果後的代價是,從大二開始,她的奶逐漸成熟,但我們的靈肉卻逐漸分家,先是依節令分配一斤重台灣的芭樂、西瓜、文旦等的,最後只有特殊機會才能吃到麻豆文旦了。
  眼明的讀者可看出,我是犯了戀童狂及歷史病,一直迷戀淑娟的水梨和蘋果,所以才嚐不出本土的、成熟的及較大水果的親切、甘醇和爽快。可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畢竟兩年來的衝突,已在我們之間摩出文旦般淡黃色的粗厚皮,而我的情慾又驅使我想去吃皮內的果肉,更何況她在一瓣一瓣的果肉間又套著觀點不一、性格不合、月經不調和心情不好等的內皮,所以當時我應是條有點強人所難的沙文豬。

3

  雖然我不好意思墮落,可是我還是墮落。
暑假的第一個月的開始,我除了找到大夜班的工作外,還在盤算如何節流,以供大四下有寬裕的生活費來準備考研究所。當時的我沒有住宿費和圖書費的負擔,但每月仍要花費五千塊左右的食費。於是往一、二百元吃到飽的店動腦筋,我在想如果一週吃一次,其他六天在學校自助餐只點基本營養不會餓肚子的菜、多吃些免費的湯,那麼一個月約可省下二千元食費,還可飽嚐大餐一頓。
  前三次我分別試過火鍋、披薩和海霸王火烤兩吃,海霸王雖要二百一十九元,可是實在有夠划算。第三次到海霸王只拿了牛排二塊、魚排二塊、蘿蔔糕四塊、三種中藥食補各一碗、葷素火鍋料各一盤、火烤肉片也各一盤、各式港台日點心雜放在一起至少三盤、水果二盤。你看我多會挑,我從不喝飲料或湯,因為那會浪費胃的寶貴空間。
  前二次吃過後,散步回宿舍,睡個回籠覺,晚上當班還可以。第三次則需在校園逛個半小時,晚上當班則猛釣魚。第四次到海霸王時,因為與淑娟繾綣地實在很難過,所以吃到店方引以為傲,特地拍照留念,在門口櫥窗展示,好像藥房玻璃窗上張貼的孕婦照。不過聽說遭到環保和素食團體抗議,所以店方已將我的玉照取下。這實在是不對的,你想想那些店多麼體恤我這種窮人。那些團體所批評的浪費、不健康、殺生等,理性的我當然不能完全抹殺,可是我們的原始祖先在野外或飢荒時不也常是吃一頓餓三天,至於殺生,我更珍惜植物的生命。由此可知我的賤性賤的並不徹底,徹底的話我早就餓死了,甚至憋死了,你吸空氣不就殺死了許多細菌。
  雖然我背叛我的賤性,但他卻忠實地對待我,讓我嚐到什麼是厭食症。到了傍晚我就吐的像昨晚我當班時碰到的情形一樣,只是吐完我卻沒滿足或勝利感。在床上休息到當班時間才掙扎地去接班,同事看我臉色青白,還關心地問我行不行啊,我的賤性告訴他沒問題。賤性得到了滿足,我卻吃盡了苦頭。一個晚上不但猛釣魚,還直冒冷汗,不時偷偷地趴在櫃台上。
  也是差不多三、四點的時候,一位偶而會光顧的女士,一眼雖能看出是做那種生意的,但高跟鞋只不過三吋,臉上的濃妝已掩蓋不了四十一支花的年紀。她買完熱食結帳時才輕聲地喚醒我,以一種充滿母愛的眼神關懷我,然後又補買了有特殊造型的小夜衣。然後她回她的公館,我繼續釣我的魚。
  到快七點時她又來了,高跟鞋已換上家用平底鞋,卸妝後的臉該有的皺紋都明明白白的浮現,連身上穿的也是家庭主婦服裝還略帶廚房油煙味。她一邊買報紙、一邊斜睨著我交班的情形。等我出門後,她也跟著出來,尾隨著我。伴著我頭重腳輕、東倒西歪到街角,才攙扶我,以避人耳目。走一段,進公寓大門後,她將我的頭倚在她胸前,以便扶我上棟梯。還好她的公館在二樓,不然我會像被奶窒息的嬰兒,被她的胸味惑的透不過氣來。
  進門,扶我坐沙發後,好像我是出外許久的遊子般,她將早點端到茶几上,還是香噴噴的海鮮粥,一看就知道是剛熬出來的。我剛要開口,她便將食指豎在嘴前唏了一聲。在上海三十年代夜總會風格的樂聲中,她一匙一匙地餵著我。到半碗,我的精神稍微恢復後,才自己吃,而她則進臥室去整理床鋪。吃完,她便拉我進去睡覺。
  等著我墮落的讀者,可能在等一場床戲看,結果卻大失所望。我中午醒來,只聞到廚房的菜香,並沒發現人,心想她可能臨時下樓去買醬油之類的,便趕緊緊溜走,出樓下大門後,還左右窺視一下,然後不安地回宿舍。
  不過也不必太失望,接下來二、三天,我的賤性雖成功地阻止了我的身體再跟隨她去公寓,可是我的情慾和幻想力卻在理性和意志的邊緣縫隙中發揮作用,尤其在當夜班時,愈接近交班愈恐懼她的來臨。因為我恐懼自己會像電影《愛情神話》中的男主角被性愛女巫的巨乳或熾屄所俘虜。或成為《午夜牛郎》中的牛郎,這個我曾幻想過藉以賺錢,但同樣被賤性所止的工作。更害怕養她的男人出現,將我揍的頭破血流,這可能是受庸俗的愛情暴力電影、小說或社會版新聞所影響。其實這一切可能都是我個人的情慾和幻想,不然那天晚上她為何沒趁我熟睡時,吸吮屌、騎上馬來,或許她真的只想發揮母愛。
  不管怎樣,經二、三天折磨後,便興起逃離的念頭。於是以電話徵得道場同意,結束在這家便利店的工作,昏昏沈沈地往埔里山上去。
  轉了三班客運,再走半小時山路,到道場時已下午四點多,寺院由住持和常住(住持之外所有其他非掛單的出家人之統稱)帶領著參加齋戒的學員,已在大雄寶殿虔誠肅敬地做晚課。我在殿外隨著殿內傳出的誦經和梵唄聲,邊複誦邊回憶著三年前在此的種種,深感三年來的虛度與掙扎。
  晚課後,到負責接待安排訪客的知客師那兒,知客師原來是三年前一同參加過齋戒的學長,畢業後在這裡出家二年了。他了解我的情形後,便建議我到離此約一小時山路的小精舍靜休。他說那個精舍只有三位年輕出家人在做二、三年短期的修行,除誦經和梵唄外,彼此間止語,共同做息則依打板或文字傳遞來行事。今天太晚了,與學員打個通鋪,明日再找人陪我去。我合掌問個訊,便止息去了。
  第二天吃過早齋後,一位沙瀰便帶我前往精舍,途中二人皆不語,只見產業道路旁果樹繁茂、茶園青翠,各式飛虫、小鳥嗡嗡吱吱聲響,後半小時約一公尺寬、上下起伏不定的泥土路取代了水泥的產業道路。路的盡頭,三排山村瓦房被包在樹林中,並非一般的正式道場。
  到時,沙瀰持知客師的手書進寮房見修行者,然後沙瀰自己出來,帶我到靠廚房那排瓦房的一間客房,交我一張做息表,便回寺院去。表上只列:

  早齋六時
午齋十一時

  小小的兩行字,其餘一切盡在不言中。整個早上我在附近走走認識環境,十一點半回去時,三位修行者已用完齋,洗淨各自的缽後,便到類似祠堂的大殿跑香,以準備午間的養息。我則吃著留下的一缽,然後午睡。起來後也是到附近走走,回來他們已在做晚課。晚上在材房改裝的客房,頭邊釣魚、肚子邊咕嚕咕嚕地叫,與英文的史書掙扎了一陣子,只好從背包中取出素食麵,到廚房的保溫壺中泡碗麵吃。吃完,刷個牙,便在木板床上,聽著虫鳴和葉拂聲睡去。與白天遊魂般地懵懂不同,睡夢中卻清晰地出現山下過去的種種,早上當然無法按時用早齋,還是自吃留下的一缽。如此這般過了三天,身心逐漸調回平靜,也了解到早晚課的時間,及各種需勞動的項目。
  第四天開始,我先挑早上的出坡整理環境、中午的洗菜、和下午的撿材燒洗澡水等來做。到第七天後才加入他們的早晚課。這一切他們不表同意也不表否定,其實根本沒表任何意思,或者說對他們而言沒任何意思要表。
我很好奇這種修行方法,要下山前趁向知客師辭別之際請教於他。他說這種形式上看來跟一般道場做息類似的修行,是他們三人自己尋找出來的實驗方法,看起來好像比閉關自由也容易,但實際上卻更難。這就好比沒有圍牆的監獄。其目的在訓練自己和團體能自律、反求諸己和自動合作。如果成功的話,其修行效用更大,不但適合他們自己需要,也更能幫助他們完成弘法利他的工作。他又說類似這種實驗性的小精舍,在年輕出家眾中有以各種形式增加的趨勢。
  我雖無法親身感受他們各自修行的實際,但透過對自己的觀照,卻也能略感一、二。在一個一切只剩自己跟自己對話的世界裡,我最大的感受是《莊子.徐無鬼》所說的:

  知士無思慮之變則不樂,辯士無談說之序則不樂,察士無淩誶之事則不樂,皆囿於物者也。
  
  這不正是讀書人的最大悲哀嗎?雖然充滿理性賤性的我,不可能達到「無思慮、無談序、無淩誶」的境界,但在山上的這段時間已讓我體驗到自己悲劇之所在,及可能的因應之道。
除此之外還學會在戶外或野外過夜的習慣,那是有天半夜起來,被一具躺在夜光下的軀體嚇一跳,原來平時道貌岸然的修行者,也可如此安詳地睡覺。第二天晚上我也如法試睡,沒想到被蚊子咬地、尤其內心東怕西驚地睡不覺。早齋時,他便在我缽邊放一瓶驅虫噴液,當然不用也不可言謝。第三天晚上我是有點進入情況,但他卻不見了。原先我以為吵到他了,不過有天早上三點多我看到他從山路回來準備做早課,袈裟上還沾著露水、泥土和草屑。我了解到他們的確是依著個人修行需要,在做自己要做的事,而不是討好或逃避某人某事。
  山上待過兩週,由最先的懵懂不安,經由平靜及清楚自己的問題所在,到體會幾天行住坐臥的自在,又到為開學準備下山的時候了。早齋後,背起背包,合掌問個訊,就下山去了。
回新竹新家途中,眼耳鼻舌身雖能感受到外在的色聲香味觸,但內心迴響的卻是梵音和調息聲。
回家後雖仍無法接受二年前從南部北遷的事實,但已能較平靜地面對家中的種種。
阿爸從公所財政課長退休下來,不守孔子的「老年戒之在得」的教訓,冒險地將退休金投資於房地產仲介業,輕信朋友、加上人生地疏、房地產的不景氣,會被套牢也是很正常的。姆媽唸他,他就罵以「婦人家什麼都不懂,少過問」。還好大哥、二姊都已成家立業,只剩我一人。我不用再從家中拿錢,還是被他唸說沒用。至於大哥、二姊就慘了,「不孝子、賠錢貨」的罵語不斷。姆媽講兩個人在高雄也要顧家,只能火上加油。
阿爸除了內罵,外批倒是部分事實。他將自己的失敗歸因於命不好,碰到房地產往谷底走。但更多是幹叫李登輝訪美造成兩岸軍事危機、民進黨搞台獨造成民心不安、新黨主張依交易實價扣土地房屋稅。我跟他分析說台灣房地產的問題並非那麼簡單,上有各項政策法律如平均地權、仲介法、估價師法、代書法等等的不良或不齊,中有官商黑道勾結和財團抄作,下有人民對房地產私有的情結。他還是一句老話「細人仔什麼都不懂」。
  既然溝不通,那就聊表在家陪父母之意,大多時間我都靜靜地準備開學後的事,讀讀自己的書。一週後便回台北,找工作和房子,結果就是現在的夜班和二千元一個月的房子,頂樓加蓋、三坪大、還好是磚頭而非合板隔間,比較安靜也較不會燒死人,只是夏天時像烤箱,有些學生就將屋頂水龍頭打開來冷卻水泥磚塊,免得變成烤雞。

4

  悠里西斯之旅的首段花了三個多小時。國光號的乘客不到四成,難怪公路局年年會有數十億台幣的巨虧,反正又不是宋楚瑜省長出錢。想當年高速公路還沒成為慢速公路時,公路局靠獨占還不是賺盡黑心錢,野雞車則像風化區的野雞到處拉客、中途又給你放鴿子。如今是鐵路風光,自強號票價近國光號的一倍,節節車箱擁擠和雜鬧地卻像載豬的貨車,可是鐵路局還不是年年虧的比公路局多。鐵公路彼此雖在省府大家庭內明爭暗鬥,但對逐年漲價一事卻砲口一致對外,說為了服務品質必須漲價,結果品質與票價成反向,就以這次悠里西斯之旅來說,車子殘破不論,一上國光號就聞到一股攸悶的屎尿味從車尾的廁所流過來,愈往後座味道愈濃,結果形成乘客集中坐於前半段的生命共同體或理想溝通情境,而非一般的散坐或疏離於全車,這一切皆拜服務品質所賜,我想李登輝或哈伯瑪斯對此必欣然接受。接下來大有為的李政府又要建高速鐵路,人家的高鐵時速至少要二百公里才算,而李政府的高鐵從北到南不到四百公里卻設有十幾個站,站站停的話,列車剛拉到高速就要準備剎車了。當局說不用站站停,這種話就好比高鐵預算不會新增、車站附近土地不會抄作一樣,是全台灣的人都知道的謊言。
我從小曾花了很長時間困思為何大人的世界會充滿謊言,後來發現小孩也一樣。不過人本主義教改者迷信小孩天性不會說謊,所有都是大人造成的。這種論調竟然也能成為教改的主調,真令人匪夷所思。不要說不合歷史事實也不合社會事實,更不合邏輯和人的心智結構。於是我發現一個說謊現象:

  愈偉大的人之存有者,說的謊愈大。

對不熟悉哲學的人可能不了解什麼是「人之存有者」,很簡單,就是指人和人所創造的一切。至於這個現象的論証和解釋過程,小說不宜。當然我知道有些半調子的哲學家會批判說:
「那你這句話算不算謊言,算的話你自己也是說謊,不算的話,你自相矛盾。」對這種批判我不會以羅素等蹩腳的方法來反駁說:
「我只是以後設方式來談及這句話,而非肯定或否定這句話。」
  我只會以大量的事實和理論來論証及解釋它,只是小說不宜。當然大人偶而也會說些無傷大雅的謊,小孩更喜歡撒大謊,比如說他昨晚看到一頭像大象一樣大的羊,但這種謊充其量好玩,沒人信也沒什麼大影響。可是偉大的人之存有者說的謊,可就不一樣了。
  對不起,我的賤性又不聽我指揮,在大談倫理學。為了補償讀者,我們來風花雪月一番。從台中搭公車進東海大學的人都知道要到柳川站等車,你看在台灣這個垃圾島的大都會區中心有條柳樹成蔭的河川,那是何等賞心悅目之奇蹟。不由得令人想中國詩詞中對柳樹的描述。
  唐代詩人韋莊的「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隄。」抒發了他對金陵十里煙籠垂柳的深情。
  而宋代詞家柳永更在他的〈雨霖鈴〉一詞中寫下有名的「楊柳岸,曉風殘月。」這簡直是一幅南宗文人畫常見的山水圖,假如將整首詞連貫起來更像是一部含情脈脈的離別短片,更遑論以現象學的本質直觀來套說這句詞已直觀到自然的本質。
長鏡頭先是仰掃著城門外長亭四周寒蟬叫著的淒切聲,再轉至亭內兩人在對飲,正喝到興頭上時,渡船頭的蘭舟卻響起船要開了的摧促聲。然後鏡頭追隨兩人一路依依不捨地走到船邊,最後停在二人執手、凝噎地離別的畫面上。其實這一切都是主角在「楊柳岸,曉風殘月」下獨飲時對去年的追思。柳永真不愧姓柳,整首詞如下: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摧發。
  執手相看淚眼,意無語凝噎。
  念去年,千里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連以古文著稱的歐陽修也能寫出那麼詞淺意深且同樣能入畫運鏡的: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畫。月上柳枝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即便到民初,詩人徐志摩在其新詩〈再別康橋〉也能對他在英國留學時的垂柳寫下:「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裡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極具古詩韻味的詩句。同樣的整首〈再別康橋〉也是能入畫運鏡,而不只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而已。
  可是我並非瓊瑤可在她的小說中不食人間煙火,浮濫地吟詩作詞。台中柳川上幾棵葉黃幹粗的病柳,被臭氣衝天的水溝薰得奄奄欲乾的畫面,硬是逼迫著我的賤性不忍地在等車。更何況現在以中國江南的垂柳來描述台灣的病柳是非常地「不識時務」,連小說家李昂在她的《迷園》都已藉著小說中一對混血的台灣父女、將祖先來台後所造的中國式庭園、改造成台灣式庭園的過程,來顛覆中國、肯定台灣。許多當道的文評家紛紛以什麼「後殖民論述」來讚賞之,但是我的賤性卻告訴我這種文評是媚了「本土化、政治化」的俗。

5

  公車在車潮擁擠的市區龜行,好不容易開到狀式小丘的大肚山,可是年久失修的公車尾卻放著黑屁,一喘一喘地爬行上山。八線大道的台中港路,三年來更加地被兩旁的高樓大廈吞噬。
據師長們回憶說,十年前在台灣房地產投機還沒有發狂前,大肚山上盡是一望無際的甘蔗和牧草,路旁木麻黃夾道。這些地方真是當時學生團體或情侶夜遊的好去處,雖比不上中文系或歷史系仿古人的「秉燭夜遊」,人人手持一根紅燭,在月明風靜的深夜,漫遊於廣闊校園。眾師生時而燭火點點連串成線,行走於小徑,靜靜無語;時而燭火圍成一紅圈,盤坐於草坪,談詩論史;時而燭火成對,並肩於相思樹下,悄悄細語。但比起現在的機車通宵達旦的狂飆殺人,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如今連校園內幾十公頃的相思林都被砍的待盡到只剩數公頃,高級的東海別墅也早已成為台灣各大學附近常見的高級學生貧民區,機車、垃圾、噪音和攤販等塞滿大街小巷。校園與工業區鄰界的夢幻谷,當年是學生迎新烤肉必到之處,如今已被工業區、別墅區和學校自產的污水,糟踏成臭水溝,有時還會浮著野狗的腐屍,發出陣陣惡臭。不要說烤肉,連在附近的相思林的右邊走路上學都已是件苦差事了。不過眼不見為淨,反正大多學生已騎機車,繞過相思林左邊的台中港路進校園了。師長回憶至此常常會猛搖頭,好像相思林留下的只是「苦思林」。這也難怪五、六年前梅可望還當校長時,為了學校經費不足,竟然想賣一塊鄰近台中港路的相思林給電信局做為機房用地時,不但全校師生不滿,歷屆體驗過東海樂園的教友更是共憤。梅可望會變成「沒可望」下台,這是關鍵,雖然他對東海的壯大和擺脫財政困境有所建樹。

  我沒坐車直接進校園,而是在門口下車。兀立一下,看著許多學生還是穿越大道,邊走、邊跑、邊躲避下坡快速滑行的汽機車,以到對面的校門口。我是為了保命,而不是守法(守法?在台灣要守誰的法?),才下潛到像一具五、六十公尺長棺的地下道,幾位女孩硬底的鞋跟,踩出令人耳鳴的尖銳迴聲,震得沈悶的空氣,往身體的四周拍擊。
  好不容易走出地下道,頓時被順著圍牆停在人行道上成百上千、二行排開的機車嚇一跳,還以為剛從出納粹集中營的牢房走出,眼前陳列著屍體。這種停車景觀大概只有大陸的北京等大城市或日本地鐵車站能看見,可是他們停的是合乎環保、有效、寧靜的腳踏車,而台灣停的則是超過人口一半達上千萬輛會破壞生態、浪費能源、吵雜且易撞死人的機車。
  進校門後順著路右邊的一條溝渠走著,由於機車管制在外,走起路來是輕鬆了些。我進東海時機車便已管制在外,但之前機車較少時,曾歷經不管制和只管制在入門口後約二百公尺處,因為這段路的右上面是男生宿舍、左下面是運動場等,都還不是教學或活動區域,且都離路有二、三十公尺又植有松樹等綠帶隔離。即使如此,最後還是被管制在校門外,由於可見台灣機車的威力。
  大一時學生針對機車是否能進校園,曾在視聽中心的大會議室舉辦過一次公聽會,會上我高中同學又一起考上東海政治系的鄭公璞,大概基於反映大多數民意的動機吧,發言主張學生機車能進校園。他站起一七五公分高的身體,以我從高中就已熟悉的手勢和聲調,像發表政見會似地說:
  「學校既然沒能力提供足夠的宿舍,為了住外學生行的權利,學生機車應有權在廣闊且不宜騎腳踏車的校園內行駛。至於噪音和行人的問題,可以由加強機車噪音檢查和增設人行道來解決。」
  他的發言獲得大多學生的鼓掌,不過還是有人以學生的二、三手機車根本無法解決噪音廢氣問題和行人優先等理由來反對。如果是學生治校的話,機車肯定可進校園。就像教授治校,所以汽車便可開進校園。這好像是台灣大多校園的共有模式。
  聽後來我同是高中同學又考上東海中文系的李文郎說,在東海強制大一新生必住校後,公璞可能為了自由或參加校外運動方便,大二已搬出學校宿舍住進東海別墅,並從畢業學長那兒接下一輛,永遠解決不了噪音和廢氣問題的三手機車。有一次在校門口,文郎曾看著放黑屁的機車,鼻孔朝著公璞的臉,哼了一聲。但公璞真像任勞任怨的人民公僕,沒反應。不像高中或大一時,至少還會頂個嘴。由此可知,公璞真的成熟了。

  原本做為灌溉大肚山農作用的溝渠,有一段穿過校園內,在農田減少和水源不穩下,渠內水量時有時乾。有水時,渠底的水草在優養化的水質下,倒也快速地滋長起來,順著水流有點像徐志摩〈再別康橋〉中的一句:「軟泥中的菁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大一剛來時,頗受此景感動。偶然中聽到一首七十年代的校園民歌,正是為下面的詩句所譜的曲,以尚處樂園階段,學生清純甜美的歌聲,唱出融合了中國傳統民謠和美國鄉村歌曲風格的〈再別康橋〉,便回憶起高中時的種種。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裡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中的菁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在康河的柔波裡,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樹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的虹,揉碎在浮藻間,沈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夏虫也為我沈默,沈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影。

   之後凡經過那兒我大多會哼著這首詩歌,只要是經過郵局附近的時候,不論搭車、辦事或逛以教堂為中心的東半部靠台中市的校園,我都情願繞著這條溝渠而去,而不願意走直線。有時連到西半部靠海、靠別墅的教學區,我也會特意從這裡,穿過教堂旁的大草原,上行到文理大道兩旁的教室或頂端的圖書館。
  這裡和這首詩歌感動我及吸引我的當然不只是水草,而是在它們可以排解和寄託我的憂鬱、哀愁或愉悅,當然包括對各種觀念的反思、道德的抉擇、存在的感受、反省自己的成長過程、與同學相處的問題、轉學的問題及與淑娟的關係。如果要將我在這裡經歷過的心情和事蹟全盤托出,那足足可媲美吳爾芙的小說《達洛衛夫人》中以意識流編織出以達洛衛夫人為中心,前後數十年相距數千里的情網與思潮,但這樣的話一般人根本讀不下去。不過我這本小說可能也不適合以《達洛衛夫人》的方式來寫,倒是比較接近磐爾的《小丑眼中的世界》,而不是一般的成長小說。其實根本原因是,我長不大也未曾在樂園待過,從小就失去了樂園,不然我怎會不相信教改者的天真浪漫呢。如果我能成長,就不會跟淑娟分手了。
  大一上我曾和淑娟共同在這裡重溫〈再別康橋〉,當時她的長髮剛過肩,一股綠野香波的原野味道,依在我的肩上散發著。二人在這條溝渠上來回邊漫步邊哼著,不知多少趟,最後才在趕上台北車班的摧促下,送她到校牧室旁的公車站。大一下時,兩人並肩而行,她的長髮已及背,清香依舊,柔軟更加,但她說長絲很纏人,她想從台大心理系轉到政治系,並要我也轉去台大歷史系。我問她當初不是為了了解人複雜的心理才考進心理系。她答說經一年來的了解,她認為不必自己去研究了,將別人研究的成果拿來用即可,現在重要的是掌握時代的脈動,而不是老被過去的陰影困住。等我北上參加轉學考式時,她的長髮已變成了「問政頭」,摸上去刺刺的,聞起來無味,連並肩都不太宜了,除非要表示親熱時才能靠過去。我已略感她的成熟,但自己卻做不到「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影。」就好像「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但心已非從前,可也長不大。
  這條溝渠校內段的盡頭是女生宿舍,再過去是工業區,工業區的部分可想而知其慘狀,進不去也沒必要去。女生宿舍為避免觸景傷情,最好也不要去。過去的時光裡不知有多少,路過看到牛郎織女、張生鶯鶯會面的情形,總會苦思著台北的她,兩人爭執時會摧心地吃不下,睡不著,胃痛,讀不下書,無心上課,整天心慌地只能日夜不停的逛校園,想想是要打電話、寫信還是衝上台北,其實逛到那兒還不是充滿我倆的倩影。

遙望著被白牆圍住的女生宿舍,中間開個中國庭園式的圓拱門,不像男生宿舍根本無所謂大門,當然更沒有圍牆。自己住了三年學校宿舍,加上高中三年和男同學同住一房或一層公寓。對男生宿舍的種種,再熟不過了。可是女生宿舍就覺得很神秘,大一兩人分住兩校男女宿舍沒機會體會站崗的經驗,大二北上後她又與學長們合租校外。我只在校慶男女宿舍相互開放時進去過一次,但那種經過刻意整理後的參觀,根本無法了解平時生活的實際,更何況學校宿舍不分男女在硬體設施上本來就一樣,除了浴廁。所以校慶到女生宿舍看到的,除了室內色彩較豐富、小擺飾較多、較有香氣外,其餘什麼也看不到,連棉被都收進了衣櫥。這樣要怎麼溝通兩性關係嗎?難怪許多學生會要求男女合宿,可是我們的當局和家長都以西方尤其美國六、七十年代男女合宿所造成的副作用為殷鑑,反對。既使女性主義團體曾批判女生宿舍的圍堵監控所代表的父權意義,但基於女性本位立場,她們大多也不願對男女合宿運動表示支持。
  至於男生宿舍不論校內或校外,我的感受竟然和一般刻板印象一樣,兩個字「髒亂」。難怪有些女性主義團體會批判主張男女合宿的男性,目的只是要找女傭甚至是女伴,而不是什麼相互了解、學習、成長或平衡等的門面話。我想男女合宿的話,大多清潔工作不可避免地會落在女生身上。因為無論從動物本能或父系社會習性,女生大多本來就比男生注重清潔,這不是什麼彼此規範清潔工作就可解決的。依我個人的經驗,要叫男生去守這些規範,比叫豬到定點大便還難。依一些動物學家的研究,如果給豬足夠的空間到類似野豬本來的生活環境,豬是不會隨意大小便的。所以用沙文豬批判男人,實在是侮辱了豬。
  或許有些充滿母愛的女生會說,我們愛清潔的行為,最後一定能感動和改變男生的不良習性。這我不敢肯否,只是我不相信。因為高三下時同層公寓不過四房七人,但至少四人將規範當放屁,提醒他們的話就給你打屁,你犧牲自己負責清潔,他們反而覺得奇怪。不過這已是我所有住宿經驗中最幸運的了,至少馬桶還不會阻塞,雖然浴室裡屎尿味十足、白磁磚發黃,公共走道灰塵厚厚的。最常見的是宿舍的浴廁廚房常同在一角,浴室除了泛黃轉黑外,內褲、臭襪、毛巾、香皂紙、洗髮精盒、當然還有毛髮精液,在地板、牆面、置物台上到處四散。廁所則不只屎尿味十足,蹲式馬桶竟然有人會將黃橙橙的大便拉出桶外,至於桶內沾在水流不及處的大便早已變黑,萬一水箱故障或停水,那大便會堆尖到像火山錐,蹲下去時真怕火山爆發噴衝到屁股。至於廚房,瓦斯爐和牆面總是一層厚厚黑褐色的油垢,各種用過未清潔的碗筷和鍋剷或爆滿的垃圾桶上總是爬滿著螞蟻和蟑螂,冰箱內腐敗的食物也沒人清,還有人用洗衣機洗球鞋。
  你可能會說以上情形是因欠缺管理所致,在此我就以聞名全台灣唯一由學生自己負責清理全校上百公頃環境、教室、宿舍和餐廳的東海勞作為例,來分析。東海所有大一新生上下兩個學期,必須做完除列假日外每天約半小時的各式勞作,不及格還需補作才能畢業。東海勞作制度經二、三十年的實施早已「完善」,校方和校外人士大多也肯定此一制度,可培養學生的自動自發地清潔的習慣,和產生勞動神聖的觀念。可是以浴廁這個所有學生最不喜歡的項目來看,我認為是失敗的,這由每天中午清理前的髒亂和屎尿味可知。輪到負責清理這部分的學生,常常是和工讀的工頭玩躲貓貓,最後往往是工頭自己要清理特髒的部分,尤其例假日收假後的隔天。很奇怪總有些學生的炸彈或槍管瞄準不中目標,至於隨便丟棄紙盒等更是常事。而經過一年勞作的東海學生,到校外時還是一樣將自己住的屋內戶外弄得髒亂無比,東海別墅就是最好的例証。
  現在回憶起這些好像是在檢討什麼,可是當時卻是深深地令我困惑不已的事,因為充滿理想的學生,很能夠要求這個批判那個,但對自己該負的責任卻毫不關心。這類的事從小就一直困擾我,我現在雖長不大,但總算了解了,不管小孩、青年、成年、壯年或老年,也不管是那種類型的人,總是會有各種理想來要求、批判或欺騙其他的人,所差的是誰的力量大--不管是人數、知識、金錢、權威或手中各種力量--誰的所得就更多、批判就更強、欺騙 也就更大。
有人比如盧梭之類的浪漫主義教育主張者認為小孩的世界不會有上述情形,會產生是因為受大人影響。這裡我們暫不處理人性本善本惡的哲學議題,我們估且接受皮亞杰有關兒童心智結構看法,他認為兒童的心智都含有理性、感情和道德的要素。再加上如果你了解到要求的多少、批判的強弱或欺騙的大小與人性的善惡並無必然關係,而是實現理想時的自然產物。那麼你就可以知道小孩或青年的世界也免不了如此,這是可透過塑造一個不受大人人為影響的環境來實驗的。這本書是小說,我們可以不理古今中外充斥在各種各式童話故事、漫畫、舞劇、戲劇、卡通……等的共同模式--男女主角有意或無意犯過失,遭受輕重不同懲罰,另一方大多是男孩努力的解救,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可是高汀的《蒼蠅王》則不可忽視,他好像洛爾斯在《正義論》虛構了一個不受人為影響的無知之幕,《蒼蠅王》虛構了一群因戰爭漂流在無人島上的小孩,藉分裂成兩個團體的相互衝突甚至廝殺,來表達人的理性不敵獸性尤其魔性。《蒼蠅王》雖曾獲得諾貝爾獎也改拍成電影,可是它對人性的觀察實在不足,雖然比一般誤以為小孩天真無邪者高明些。由於高汀受自己英國古典民主文化限制,所以忽略了小說中的兩組精英爭的是該用理性還是感情來動員或組織群眾來實現其理想,其實並非理性不敵獸性尤其魔性的問題,而是理性勝利的話自己也會有獸性或魔性。
這些看法,我大二、大三跟高中同學淑娟和鄭建格談及時,他們一國地覺得謊謬。我不得已再舉批判理論對現代化或理性化的人格、資本主義、民主政治、理性社會等的批評來助陣(雖然批判理論也免不了上述毛病),她們二人被典範權威一壓,不知如何反駁,但卻異口同聲、很成熟地認為「事實檢驗真理」,台灣現今所欠的是更理性化而非不足,並對台灣的新局勢充滿信心。而對我有關台灣新局勢猶遠非理性的反批,深不為然。至此我了解到成熟後的淑娟已離我遠去了,所剩只是對我的同情和安慰,可是我為何不死心呢?

6

  我太投入於漫步和沈思,等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又看到一群群學生從教學區走下來,才想到吃晚飯時間到了,差點忘記放在樹邊的背包,往餐廳方向走了幾步才回頭去取。
  到餐廳時,排隊點菜的學生已成長龍,同樣的不時可看到學生插隊到認識的同學那兒,還有人先委託別的同學先去占餐桌的坐位,這些現象其實和學生教授們所批判的台灣社政經文化亂像並無本質的差別。以前我很困惑,現在較無反應了。而且社會輿論也根本不會再去談這類排隊的芝麻小事,而是高論政商勾結、交通混亂等大事。其實我還沒看過小事不守規範,大事會守法的社會,不論是歷史上或現今的。杜威不是說過「生活即教育」嗎,台灣這樣的生活怎可能教育出什麼合理性的生命共同體?有的倒是沒法治沒制度的民主自由。
我曾問過我台大政治系的兩位高中同學,他們認為這只是過渡期,只要等到以台灣為中心的共同體建立,這些便能迎刃而解。我批判他們不是天真,就是認知失調下的合理化。因為較傾向於由下而上的英國和美國發展過程也出現類似情形,但誰將它們歸因於什麼過渡、建立共同體的。至於由上而下的德國、日本、新加坡、南韓,執政者更積極地負起責任。台灣二蔣時代的威權和負責不在了,李登輝時代搞權力的時候由上而下,要推卸責任時則主張由下而上。這些我怎麼也跟淑娟溝不通,並非她盲信李的作為全對,她是說為政要看大方向大原則,不要雞蛋挑骨頭,這樣不但認不清時勢,也是自找麻煩。我真的患了歷史病且賤性十足。
  想著想著,一疊烤地有焦色的不透鋼餐具呈現眼前,遲疑了一下,取了一組,便茫茫然地隨便點了些飯菜。到空位坐下後,看看憑平常直覺點的菜還可以。飯一碗,清蒸魚一條,紅燒豆腐,沙拉,綜合水果一袋。沒有回鍋地像柏油炸的東西,也沒有大量農藥的青菜,雖然豆腐的製造儲運過程大概還是髒兮兮的,洗水果的水也有問題。可是從小不都是吃這個長大的,反正也無從選擇,只能從眾害中取其輕。餐具上的焦色?唉!算了,不要想了,先吃完再說,免得消化不了。
大一下時,有一、二個月我比較極端,心想既然排隊吃飯費時、不衛生、不安全、又心煩,乾脆就買些迪化街常見的各式乾料、餅乾、土司、人造奶油、果醬和水果,這在校園吃起來倒像野餐。可是中國幾千年來色香味具全的飯菜,從小在血液和腦海已根深地固,所以上台北後,在欠東海校園環境下,加上淑娟對這種吃法也以母性的關懷不以為然,也就一去不復返了。
  吃完,走到後面廚房,參觀學生勞作的情形,跟以前差不多,我想團體性、強制性和利他性的事,即使和自己關係密切,能做到這樣可能已是極致了。剛才餐具上的焦色就沒洗乾淨,再經高溫消毒烘烤出的。看起來雖嘔心,其實還不算什麼,上面殘留的清潔劑才可怕。要解決這個問題,只能學大陸的高校生,人人自備碗筷,但現代化後的台灣已不可行。學校並非淨土,有超高的自律要求。其實淨土又何嘗存在?不管它是不是在台灣叫的滿天響的人間淨土,雖然在道場有些是自備碗筷,以黃豆粉清潔,但這仍浪費且破壞水質。
  廚房廢水和其他廢水一樣,都往臭水溝排。東海和其他學校一樣並沒污水下水道和處理系統,可是師生們同樣也對台灣甚至地球生態高談闊論、猛加批判,不論在教室、環保抗爭運動、立法院、媒體……。可是就和學生機車一樣,師生從未曾像批判別人一樣要求自己。如果你去反問他們,他們的理由比用來批判別人時的一樣多。那我是不是他們的一份子?應該是吧!這種反思令我長不大。所謂理不直氣不壯,怎可能硬起來。淑娟、建格、公璞他們應不會軟吧。
  避開臭水溝向右往郵局前的廣場漫去,找個離人群較遠的角落坐下,背對銘賢堂面對廣場。今天是週五,有些週六沒課的學生,提著行旅準備下山。感覺上好像自己大一下要離開這裡,轉學到台大一樣。只是他們的步伐似乎較清鬆,這並不只是行旅較少之故。面對著吃飯、上郵局、搭車、約會及其他活動的人潮,夕陽的金光穿過相思林照到仿唐建築的銘賢堂上,令人有掉入時光隧道的感覺。堂前長安市集人來人往,堂內磨光的石子浮泛著古典黃光,對映著一大片褐色的木門,顯得幽深與蒼涼,像是散席後的金殿。
  起身,繞著銘賢堂,雙手邊撫摩著彷彿是一千多年前的褐木、紅磚、灰泥、黑瓦、鵝卵石,邊想著東海所有四、五十年代同一風格的建築群--舊圖書館、文理學院、體育館、宿舍……。內心實在讚賞又感激當時的設計師和工匠,能以其慧心和巧手,將那麼簡單的建材,構成東海極具人文素養的建築主體。
  正當沈醉於歷史佳釀時,我的賤性又發作了。想著東海六十年代建的商學院和七十年代建的新圖書館及禮堂,就感概萬千。這些並非對古典與現代的不同抉擇,而是代表著古典和現代甚至後現代的精神都失落。
  商學院的建材和設計基本上和文理學院一樣,除了使用了鋁門窗和樓高加倍外,可是你看看那古色古香的褐木迴廊,已變成市街常見的騎樓。高壓高溫燒出、表面溫潤堅硬如陶磁的紅磚,竟然被劣等的磚頭取代,淡紅色的磚上佈滿了白霉,磚面不但砌的不平整、磚與磚之間的水泥填縫有些也沾染了紅磚,如果你去對比體育館十幾公尺高的紅磚牆面的話,就能深深地了解台灣工匠和工藝的頹落。不加任何粉飾、平滑厚實如灰色花崗岩的水泥樑柱,變成像是被台灣嚴重的酸雨腐蝕地坑坑洞洞、灰灰粉粉的。這表示了水泥品質的不佳和偷工減料,更反映了台灣的模板工和灌漿工也已頹落。黯黑地很深沈的黑瓦同樣變成灰黑色。原來鑲砌地像浮雕的鵝卵石矮牆,粗俗到像河邊的隄防。
  如果商學院反映了古典精神和傳統工藝的頹落,那麼圖書館和禮堂就反映了重視設計的現代建築精神,已被大而不當的俗物破壞。那兩個壯大的怪獸不但踩平了廣大的相思林,還在文理大道的盡頭,雄坐在東海校園構圖縱線的最高點,虎視眈眈地好像要吞噬整個東海。其實現代建築的設計如能和環境配合,也能表現其獨特的精神或風格。比如世界一流的華藉建築師貝聿銘設計的教堂,在大草皮的襯底下,像是一位虔誠的信徒合掌向上,象徵了天人合一,達到了東海建校之初結合中西文化的目標。其他如建築系、音樂系、視廳中心甚至郵局旁的餐廳也都各有其風格。唯獨那兩個怪物,只重視實用功利,根本不管附近的環境。我想現代建築最為人垢病的,大概是如此吧。
其實建築無所謂傳統、現代或後現代,只要建築師能配合環境設計出能表現某種人文精神的建築,而工匠和工藝又能巧用質優的建材,那麼就能建出傑作。只不過台灣的建築,無論傳統、現代或後現代,在只求功利和樣板下,都變了質。這不只是我的看法,我不知在何時何地也聽過,曾在東海建築系待過、六十年代曾推動過鹿港等古蹟保存、現擔任國立台中自然博物館館長的漢保德提出類似的批評。
  台灣各處民俗村庸俗的仿古建築,不論大陸中原式、閩南式或台灣本土的,都可以不去理。即使是早期代表後現代建築的樣板--中研院內的民族所和圓山大飯店下的劍潭活動中心,一般人從外表大概很難體會什麼本土精神,除了細部的山牆或花窗等特徵,而且二者的建材和工藝同樣也反映了和東海一樣的頹落現象。由此可知台灣建築的頹落是整體性,難怪一些激進的建築運動者會從事激烈的改造工程,而且與民進黨執政的地方政府及李政權的文建會有密切的合作關係,因為雙方的反中國化和強調台灣化的立場一致。他們過於政治化、精英化及動員性的市街聚落重建工程,雖然在批判大中國主義(比如中正紀念堂、鹿港古蹟)和各種造勢上鬧烘烘的。但因為不了解人民真正的需要,為了理想和政治目的,盲目地引進台灣不具實現它們條件的經驗,如義大利的伯隆拿和日本的妻籠宿,而導致喚起的集體記憶不是瓦解了運動精英的理想,比如三峽老街、台北迪化街、台南延平街等當地的民意是拆毀之,就是使得社區重建工程成為運動精英和政府金主的實驗品或樣板工具。或許你會說我這樣的批評太苛刻,孤立來看是的,但相對於他們的種種做為,這種批評不為過。比如鹿港、板橋林家花園等的古蹟保存工作雖有種種缺失,但總算保存了硬體,可是他們動員群眾集體記憶下的老街,拆的已毀、改建的只剩門面的即將動工。
台灣傳統建築工藝的頹落和建築運動的政治化,單單從「三峽祖師廟事件」可完全看出。廟方在原設計建築者,台灣前輩畫家李梅樹死後,為求時效和省錢,而將後續的許多石雕和木雕包給外面廠商從大陸引進,而不再多花錢費時由所謂本土師父為之,固然不當。但建築運動者和政客純以本土性來批評也很令人奇怪。首先是所謂本土師父的工藝,當初不也是來台的唐山師父所傳授。其次是,建築重要的不是由誰建,而是建出來的東西能否達到原設計師的要求。再來是,由日本經驗可知,傳統工藝想生存,除了人民要重視自己的傳統工藝外,更重要的是傳統工藝師能否做出現代科技或別人無法做出的傑作。最後,事實擺在眼前,台灣各大小寺廟的石木雕件,許多甚至大多已出自大陸唐山師父的手了。這雖很悲哀,但也說明了文化不是完全能由政治或精英來調控的。
  讀者不要以為這些與小說不相干,的相反,它們就構成了我成為假台灣大學生的要素,也是為何我長不大、不識時務的部分原因。不用我明言,淑娟、建格和公璞,他們當然是台灣建築運動本土化和政治化的支持者。

  公璞當時就反對在銘賢堂舉辦「勞作制度存廢辯論賽」,他的理由是銘賢堂陰深深的。不過辯論社在此舉辦全校一年一次的辯論賽已是傳統,更重要的是這裡能吸引人潮。果然最後冠亞軍之爭的一場辯論賽,社會系代表正方,政治系代表反方,看辯論賽的學生坐滿了堂內折疊椅,連走道和外面的走廊都擠滿了人。正方受限於校方一貫的立論而無法發揮攻勢,反方則著重反批。公璞擔任反方結辯,他以高昂的鬥志和語調說:
  「由反方對正方立論的批判可知,正方所謂的傳統,不能當做支持勞作制度的神聖教條。正方既然同意勞作制度所花的經費和人力,超過如果由專人而非大一新生來負責全校清潔的花費。而反方又以住校內和校外學生的實際,來否証正方有關勞作制度的功能。反方並提出替代方案,認為這些功能其實只要學生負責清理自己住的宿舍便可達成。所以反方有絕對的理由可主張廢除勞作制度。」
  由現場反方在論據、口才、手勢、邏輯等方面的表現,加上觀眾一面倒的支持反方,連由老師組成的裁判團,也不得不判反方獲勝。可是辯勝不能代表什麼,連真理都代表不了,因為真理並非愈辯愈明,真理決定於正反雙方誰的權力大。神聖的傳統雖決定了勞作制度的延續,但處在巨變的台灣,更多的時候是傳統大敗。

  辯論賽人去堂空,我似乎看到行列整齊的椅子,已更換成黃布鋪面的長桌。大一下,南一中校友會的送舊也是在這兒舉行的,對這種公式化的迎新送舊,我厭倦地好像要將當天的情形趕出腦海的深層,可是文郎當天的古詩吟唱卻令我記憶深刻。
  雖然不可能也不合時宜將大陸仿唐的音樂舞蹈會搬到銘賢堂上的小舞台,那種在宮殿中面對皇帝和文武百官,舉行當時各國尤其西域舞蹈和音樂的表演。也不能和大陸一流的男吟唱家一樣,吟唱出渾厚、深沈和蒼涼的李白及杜甫的詩句。但文郎還是找了國樂社的一位二胡琴師來伴奏,以他略帶蒼傷的鼻音,用適合表現渾厚感情的「鹿港調」,吟唱出杜甫和李白、號稱詩聖和詩仙間相互惺惺相惜的兩首五言律詩,藉以表達對南一中學長送舊之情。我至今不了解他為何會選這兩首,或許和他感傷一年多前女友的橫死,及大一來種種的意識形態衝突有關吧。他吟唱的兩首詩如下:

  死別已吞聲,生別長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不可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遙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山黑。
  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夢李白.杜甫--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其二.杜甫--

  文郎吟唱完,一直到送舊結束,都沈思於深情中。我和他及琴師三人一道走出銘賢堂,公璞尾隨而來。剛邁出大門,他諷刺聲便傳出:
  「什麼時代了,還在搞中國的老古董。」
  我見文郎眉頭深鎖,欲語還休,我便轉個頭反問公璞回去:
  「你到底懂不懂啊,文郎吟唱的是台灣的鹿港調。」
  「管它什麼調,這些詩社從清據、日據、國府到現在,一直都是頑固的中國文化的保守陣營。」他以政治家慣有的轉守為攻的方式,來避開自己的疏失。
  「你這根本是浮濫的本土化、台灣化、和政治化,而非遵重文藝和學術的獨立性。」我乾脆直攻他的核心。
  「算了吧,你們還不是假藉文藝和學術之名在搞中國文化的復辟。」他邊講邊不屑、頭也不轉過來地對我們甩甩手,然而快走而去。

7

  文郎較屬於直感型的人,而我則是反思型。大一時,我和文郎並未時常見面,因為見面時不外聊聊過去高中時的種種或大一所碰到的種種衝突,而這些不論直感或反思都蠻累人的,加上文郎進中文系後才發現系裡的功課大多並非那麼詩情畫意的文學欣賞或創作,而是充滿了艱深難懂又枯躁無味的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字學、聲韻學、訓詁學、考據學等,與原先喜歡的詩詞有一段距離,可是為了他喜愛的中國文學,也只好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來學習。
  類似送舊會後的衝突,我和文郎與公璞在大一時已發生過幾次,而這些衝突,其實也是我們在系上常碰到而讓我們反思或直感不已的。文郎所碰到的主要是台灣文學到底屬不屬於中國文學?這個問題爭的是主張台灣文學從日據開始,其本質便是狹義的台灣意識文學或廣義的台獨文學的人,認為台灣文學根本不屬於中國文學,所以要另外成立台灣文學系。而我碰到的是中國歷史或整個中國文化的本質是什麼?台灣史與中國史的關係如何?持狹義的台灣意識史觀或廣義的台獨史觀的人,認為中國史的本質是以大統一為名對其他民族的殖民史,而台灣史的本質則是一部被外力尤其中國殖民的歷史,所以他們認為台灣史與中國史的關係,首先要「立異」而非「求同」,也就是主張台灣民族文化經過四百年來在獨特的風土上,融合了四大族群、荷蘭尤其美國等西方文化、日本文化、中國大陸文化等,已形成了本質上異於中國的獨特的民族文化。還好當初沒成立或取名為中國歷史系,不然類似中文系分家的內鬨將沒了沒完。即便如此,中研院在政治壓力下也成立了台灣史研究所。
  你想想看,一到大學便碰到這種和從小正式教育中完全不同主張的爭論,其衝擊對任何直感或反思性強的人而言,是非常巨大的。一般大學生的反應和其他人一樣不外四種,少數人獨領風騷,創造新主流,公璞便是。大多順著主流走,淑娟和建格便是。屈居弱勢的成為非主流。剩下來不屬非主流又不願跟隨主流的就更糟了,不但橫遭歸位成保守份子,還要面對一連串的認同危機,我和文郎便是。這些衝突迫使我不斷地反思中國文化、台灣文化甚至世界文化的種種,到現在還在進行。而文郎除了直感到激進台灣文學者主張的謬誤外,又對中文系的課程設計和內容有諸多不滿,雖然花了點時間讀讀雙方論戰的文章,從中了解台獨文學主張者許多因意識形態做祟和先入為主立場所導致的論証上的謬誤,但他並未因而投入另一方,最大的理由是他並非以意識形態來主導欣賞或創作文藝的人。可是現今在意識形態庸俗化及浮泛化之際,那個又沒意識形態呢?問題是如此一來的話,「反或非意識形態」一詞原有的批判及顛覆意義不就消失,而使得搞意識形態者可正當合法地大搞特搞。就好像一些二、三流的後現代標榜顛覆一切作者和意義,可是他們卻以支離破碎的文本在大談特談一些極具意義的內含比如「謊言」「權力」「慾望」「虛實」……。乍看之下他們是在顛覆和批判這些內含,但實則是將它們虛無化,以致於可在無所謂謊言等的情境下大搞特搞其謊言等的遊戲。
  記得有一次公璞和文郎在辯論漢文、中文與台文的正名及存廢問題。公璞依一般台獨文學者的主張,認為中文和中華民族一樣都是民國之後才造出的東西,所以應稱為漢文和漢民族,為了打倒腐敗僵化的漢文化,有必要的話必須廢除漢文。而台文和台灣民族早在日據時期便已產生。當時我和文郎除了說些簡單的文化史常識,比如中華民族文化一脈相傳已有五千多年外,實在也無力反擊。經二、三年的研究,我才了解這個問題並沒那麼簡單。
  我現在稍微了解為何文字語言問題會成為衝突的焦點。從語言理論的研究來看,語言除了本身的語義、語形和語音外,還有社會和文化的形成、溝通、及傳承之功能,更重要的是從傅柯的權力知識學來看語言乃權力的化身。再從世界各民族文化的實際比較來看,更可了解語言甚至只是語音的異同為何會成為中國民族文化分裂或統一的關鍵。
比如斯拉夫民族和印度民族的分裂,主要是因為在不同時間不同地方,受信仰不同宗教的外力統治,以致不斷地分分合合。以共產極權完成俄帝心願而統一斯拉夫民族的蘇聯,在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初也終告瓦解,分裂成信奉東方正教、天主教、基督教、回教等。二次大戰後至今,印度則分裂成信奉印度教、回教和錫那教的三大陣營。
而中國從西周以封建體制尤其秦始皇以武力和文字統一中國之後,以中原民族文化為核心的中國民族文化即不斷地融合或統一其他少數民族文化甚至外來的統治者,同時在不同朝代不同地方也形成了以語音不同為主的方言群,而所謂的國語文、白話文、官話、北京話、普通話等便是從宋尤其元明之後逐漸形成的,這可由宋人語錄、元人戲曲、明清小說等得到驗証,並不是民初白話文運動者無中生有的,更非台獨論者所謂的民國之後所造。至於其他方言其實更早時是中原正音的吳語、粵語、河洛語、客語等,因沒有或很少產生自己的文字系統,以致於在許多白話上有音無字,雖然可能保存了更多的古聲韻,但在風俗、習慣、信仰、思想尤其語義、語法等大同小異下,加上又不可能廢掉中文(這只要看看日本和中共處理廢存漢文的實例便可知),其他方言的文字化過程,不可避免地面對白話文的壓力。這再夾雜著民初的反傳統文化之廢古文運動和各省獨立運動等,就造成了以語音的不同代表整個語言、族群文化、尤其權力結構等絕對不同的對立,台灣現在的情形便是如此。
  所以所謂中文和中國民族文化是民國之後所造,純屬正反雙方政治鬥爭下之言,這並不只是「中國」一詞從先秦前及之後的歷代典籍均不斷使用,而是中文或中國民族文化本來就是延續不斷的,雖然未必如儒家或政治人物所言有一貫的道統、正統、政統或法統。至於以漢文或漢民族文化來代表幾千年來的中文或中國民族文化,是明末清初的漢學家們和滿清政府的共同傑作,即便如此,中國或中華一詞也未曾消失。不然太平天國和孫中山也沒必要仿朱元璋的〈北伐檄文〉,在那兒以「驅逐韃虞,恢復中華」「中國」「華夏」等口號來吸引煽動知識份子和群眾。而現今台獨意義下的台文、台灣文學、台灣民族文化等,由各種文獻資料可充分得知,在清治、日據甚至到國府二二八事件等時都尚未形成,但他們硬要以種種的意識形態,比如左獨的人民革命、右獨的日治現代化、社區共同體意識……等,強說已形成,以遂行其台獨建國的目的。其實由他們或李政府的種種強勢作為,便可清楚地看到,這些人正以古今中外常見的形成一民族國家文化的要素--台灣主權、四大族群融合、台灣文化、中國入侵等--在本沒有的基礎上,來打造所謂的台灣生命或命運共同體。這和清末民初的革命黨人以中國主權、中華民族、中國文化、列強入侵等來建立中國共同體,又有何本質上的差異?
  有的,那些人批判所謂中國主權、中華民族或中國文化全是虛構出來的,理由如前述原因,他們認為中國自古便是以一文化而非國家主權觀念而存在。是的,他們觸及到了問題的核心,但卻逃避或合理化了自己的問題。正因為中國自古便以文化來界說國家及民族,所以當清末孫中山等人以西方的國家主權觀念來強套在中國身上,當時的革命派雖打敗了當權的滿清和主張傳統民族文化觀的改革派梁啟超等,但夾雜著主權、族群、語言和權力等之鬥爭,便從此在中國沒了沒完。遠的不說,國府在台認為為了滌盡中國悲哀,為了重建中國主權及中華民族文化,必須要推行國語運動、打壓台獨和中共而進行白色恐怖等。相對的,台獨及李政府認為為了除去台灣悲哀,為了塑造台灣主權、四大族群融合及台灣文化,必須反中國、反國府、反中共、及反各種假想敵。至於中共,就不用多說了。
  可是台獨及李政府們不會反思,台灣自古更沒有所謂主權意義下的民族國家文化。台灣和中國之爭,如要以衝突論的決裂式對立來玩,由歷史經驗及現實情況來看,決無善終。如果中國史如他們所批評是一部對外殖民史、是大中國大漢沙文主義。那麼台灣史也是一部對內(漢民族對早住民、早住民對更早的住民、河洛人對客家人、外省人對本省人、真台灣人對假台灣人……)又對外(南進對東南亞、西進對大陸、東進對蘭嶼)的殖民史,更是大台灣大河洛沙文主義。
  對我的以上反思,淑娟不是以意識形態或理論來反駁,而是以台灣情民族心來批評我對這塊土地及人民無情無義。她認為重要的不是研究或反思的結果是什麼,而是要掌握時潮,不然會被時潮掃盡。我記得她對我說:
  「其實台灣的中小企業和威權政治與中國傳統家族主義及權威性格有必然的關係,但現今說這些是不合時宜的,而只能說是台灣的家族主義及國府的外來統治所導致,不然將有和大陸香港分不清,或誤以為李總統也是行威權政治。」
  「這樣不是雙重標準了嗎?就好比現在在幫李推行台灣文化塑造工程的陳其南,當年他的論文曾提出台灣的土著化過程和大陸華南的土著化過程類似,但又說台灣的文化在本質上已不同於大陸內地,難怪李後來會從香港找他回來。也好比許多自由派學者在國府掌權時,不斷地批判所謂學官兩棲,可是當民進黨或李掌權時,他們不但不反思自己的學者、當官、任黨職、搞運動、跨行評論……等不知幾棲,還要反駁別人的批判,合理化自己的爛行。」我毫不體恤她的苦心,反而攻擊到她的許多老師及老闆。
  所以不要以為我以上的反思和小說感情不相干,的相反,那些都是我經年累月、日以繼夜地在吃不下、睡不著、坐立不安、全身冷熱冒汗、頭腦昏漲、心悸胃痛等的悲慘狀況下與我的賤性長期鬥爭的結果。我並非聖人能完全依道德意志行事,也非絕對虔誠的信徒可完全相信自己的教派。為了挽回淑娟也為了個人前途,我曾與我的賤性糾纏,可怎麼也鬥不過他,由此可知賤性對我的殘虐絕不下於白色恐怖,但我要向誰控訴、要求平反呢?好幾次跟淑娟講好,不再為這些煩人的反思傷腦筋,可是當議題來時,賤性還是發作,甚至在辦好事時也如此,當下我的東西便軟了。所以淑娟會拖幾年才離我而去,實在有夠憐憫,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8

  想到這些不禁鼻子酸酸、眼淚往肚裡吞,看看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廣場的人群只剩二、三,便提起背包往大一時最常漫步的路線走去。這條線經過的地方佔東海校園約半,屬老師宿舍和牧場,除非結伴或情侶,學生單獨較少往那兒去,尤其晚上。正因如此,反而很適合我,每當有重大、艱深、複雜及憂懼的問題時,我往往在那兒走上三、四個小時,直到宿舍息燈,如此,有時會持續一個禮拜。考試期間,宿舍不息燈,當我受不了時,我便拿著防水防虫的睡袋到草皮或牧場露天過夜,這種經驗上台北後好像忘記了,直到二個月前在埔里山上才重溫。
  先到醫務室旁的草皮躺一下,淑貞似乎在身旁,二人遙指著相傳隔著銀河每年只能會面一次的牛郎織女星,憐惜也珍視難得會面的夜晚時光,一切的爭執在夏虫的吱吱聲中,暫時拋在腦後。二人相互擁抱,她過肩的秀髮搔癢了我,我便轉身壓在她身上。二人的雙嘴熱吻、雙舌交纏,胸部及陰部的三凸點緊緊地搓揉著。正在火熱時,一道光掃過到來、打在我們身上,原來是校內警衛的手電筒射出的光,警衛好像習以為常似的離去。然後我拉她起身,整理整理頭髮和衣服,雙手互攙地往牧場漫去。
  就像那天晚上,老師宿舍區高大的松樹、杉木、相思樹和其他不知名的樹,晚上放出的水汽與地上的熱氣相互作用,在群樹間圍成一團團、白茫茫的濃霧,這種台灣一般人只能在溪頭森林公園親身經驗,或在電影電視上透過燃燒放煙產生影像效果。對我而言,遠遠地就能聞出那種帶芬多精的香氣,臉及雙手能感受到那種濕潤略涼的觸感,整個身體像被圍在《紅樓夢》太虛幻境一片白茫茫裡,內心有無比的幽深、寧靜及憂懼,彷彿有看柏格曼的《第七封印》、黑澤明的《蜘蛛巢城》、雷奈的《去年在馬倫巴》、塔科夫斯基的《鄉愁》、溝口健二的《雨月物語》等之感,至於港台常見的鬼片中的煙霧瀰漫就免談了。
  如同大一時一樣,被那片白霧吸引,不由自主地往牧場一路漫遊下去。我在回憶著,當時要不是有這些地方可去,大一時的種種困境,我不知能否頂過去?面對紛亂的意識形態之爭或不想上、不值得上的課,我可以終日大部分時間沈浸在圖書館尋找答案或自修。可是碰到擾人心神的同學相處、與淑娟之爭執、家事及其他人生道德的感受與抉擇,圖書館的幫助就不大了。我雖然曾困擾到找輔導室的心理諮商老師,但他們給的建議不外教我如何依心理學所謂健全人格比如樂於接受、了解和尊重新的人事物等行事與人相處,可是這些對我尤其我的賤性根本沒用。我就是下賤到不能了解也不能接受,人尤其知識份子滿口理性和各種理想,可是卻不斷地言行不一。學生為何連基本的自我要求和學習研究都做不到,可是對學校或社會卻有許多的批判。平時忙於玩樂和搞各項活動及運動,考試到時,影印機轉個不停印筆記和考古題,宿舍及各處閱覽室燈光徹夜通明,考完了,這些內容馬上忘記。更無法接受我與淑娟的感情,會因時代尤其觀念的巨變,而慘遭折磨拆散。
  而這些悠悠不安、憤憤不平和情絲不斷,正是靠這片白霧的幽深、寧靜及憂懼來止痛療傷。穿過白霧,眼前逐漸開闊閃亮起來,心情好像經過了撫慰,頓時開朗起來。
還好設了這片牧場,不然這片地早被台中市政府以校地未用為由徵收回去,在功利至上的台灣,不少政客和斤斤於效用的人,一定很納悶也很不能接受,在工業區附近寸土寸金的土地上,怎會有一大片牧草叢生的荒地,可是他們卻又認為危害水源、森林、山地至巨的高爾夫球場代表了權貴和身份,於是從中央到地方,到處可見政商勾結非法私設高爾夫球場,然後再以特權給以合法化,為什麼會這樣呢?如果你知道我們的李總統便已熱衷於到那些地方打球、搞政商關係、甚至以極低價格購置豪華別墅,那就不會有任何困惑了。可是你要小心,這種批評未來可能會吃上官司。因李已下令法務部研擬「名譽法」,來對付這些「不實」的批評。李大概很心儀他的同宗又是新加坡老闆的李光耀(只是李登輝已變成河洛客了),希望自己也能像李光耀一樣用司法來對付批評他的人,可惜人家在新加坡的政績和個人的操守絕非李登輝可比,比如他就守信而沒參選首任總統,更將購屋時建商給的優待價差繳給政府。
  算了,我們還是來欣賞台中市夜景,今晚的燈光比三年前更亮、更多、更大、更立體,原因當然是超高樓大廈增多了。我跟賤性打個商量,暫時不要去想台灣的缺電、高樓火災、房地產危機、不顧附近景觀的濫建和亳無章法的大廈管理。
  躺在牧草上,陪著淑娟,觀看著黑夜蒼穹裡逐年變小、變少、變暗的星星。雙手第一次愛撫著她的蘋果,沒有衣物隔閡的雙乳,堅挺而有彈性,撫摩起來,手都會顫抖。她的手也顫抖著推我的頭到乳上,我的舌尖先是舔著櫻桃,她的胸震了一下。當我的雙唇緊緊地吸吮時,她的胸部、腹部和陰部在唉喲聲中不斷地上下起伏著。我的小鳥漲的像要破殼而出,於是我扶起她的上身,獻上我的寶貝也讓把吸吮。粗壯的香腸,她似乎吃不習慣,吮了幾口後,便又躺下,然後用手導引它進入自己的巢穴。二人雖都是第一次,但擠壓搓揉地似乎還順暢且激烈,只是她感到有點疼。拔出小鳥後,擦拭的衛生紙上沾有血漬。
  回憶著這些令身心皆高昂著,心靈的高昂不易撫平,但粗壯的小鳥卻可為牧草獻上一些精液。我沒有村上春樹小說《挪威森林》中男主角那麼幸運有兩個女孩會以其巧手宣洩小鳥的漲悶,只好自己來了。其實這種方法比夢中與淑娟纏綿射精好多了,不會弄髒褲子也更舒服,畢竟演化時設計的射精動作就需要搓揉它的,沒搓揉的夢遺,尿道似乎有點疼痛。所以我學聰明了,情慾難當時,趁洗澡便解決它。
  看看手錶快九點了,從背包取出大衣和驅虫液,脫掉涼鞋,閉眼、憋氣、合嘴,將驅虫液噴在臉和脖子上,然後手腳。折兩根牧草將牛仔褲管綁緊,穿上大衣,拉滿拉鏈,抽出皮帶,綁在大衣腰上,以防蚊虫進入,再戴上連衣帽。
  躺在草皮上,想像著自己和淑娟,在滿是星星燈火的蓮花舞台上,一邊欣賞輕歌慢舞,一邊毫無芥蒂、悄悄地談情說愛,可是三年來的諸多衝突仍在心田深處干擾著。於是改為數息默唸佛號,才漸漸地睡去。除半夜幾百公尺外大道上機車狂飆聲,牽引著往事舊傷外,一夜還算安眠。
  一大早晨曦便輕拂著我的眼臉,眨眨眼,瞄一下手錶不到六點。起身,喝杯熱水,收拾一下,活動活動筋骨,便往牛棚走去。在牛欄邊的飼料堆,抓取二把牧草,餵著乳牛。看著嘴角濡沫的大牙上下一開一閉地磨著牧草,就想起林海音小說和大陸拍的也很好的電影《城南舊事》中,小女孩音子在北京取水供水站邊,童稚地欣賞並模仿駱駝磨牙的情形。我唉了一聲,如果淑娟能像音子一樣不要長大的話,我們現在不就可像大一時,無憂無慮地餵著牛吃草。其實這怎麼可能,連音子在經歷了友離父亡之後也不得不成長了些。
  想到此,便幽然地離開東海最後一塊樂土,背著晨光,依昨晚來的路,穿過教堂邊的大草皮,走上文理大道,趁著上課前到文學院做最後巡禮,免得碰到老同學。
  一路上不願想,但淑娟?或文郎?的影子,伴著腳步,在眼前和腦海搖搖晃晃的,逼的我回頭確定是否還有別人,刺眼的光線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只有自己人。即使有,也是其他早起的東海人在晨跑或散步。
  剛進文學院的大門,遠遠地看見一人在迴廊,雙身握在背後,腳邊走、頭邊晃,像是在吟誦什麼的。聽聲音、看身影,我心裡便有底了。他發現有人,轉過身,瞧了一下,便朝我這方向走來。兩人慢慢地靠近,可發現對方的嘴角在微動著。靠近時,卻無客套話。他接下我肩上的背包,習慣地往中庭走去,到小箭竹叢旁的草皮坐下。這對我們似乎是很自然的,就像這片有點類似日本寺院的沙石庭園,充了禪味那麼自然。
  坐下後,兩人便聊聊個人的近況。然後他開口問我為何不告來訪,我跟他解釋最近腦子好像又有點昏脹,似乎要我到舊地走走,以了些心事,我說首段旅程似乎已有以下心得:
  「我覺得自己好像很老了,但又老長不大,無法跟上台灣的成長。」
  「這我有同感,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是個台灣人。」他似乎比我感觸更深。
  「我想我們都像《島嶼邊緣》季刊所說的『假台灣人』,更貼切地說是假台灣大學生。」
  「你說什麼啊!」他應該是沒讀過那麼冷門的東西。
  「《島嶼邊緣》季刊在假台灣人專輯認為,現今所謂的台灣人不是四大族群命運或生命共用體的假相,而是政經結合的特權台灣人,亦即以李政權、民進黨、資本家、和狹義台灣人(河洛人)為中心所結合而成的『真』台灣人。在此情況下就出現了二種變形了的『假』台灣人,第一種是身處改朝換代中為求自保和高升而自我異化,投向真台灣人的外省假台灣人如宋楚瑜、外省台獨等,這些人雖然才有資格做假台灣人(相對的郝柏村、李煥等外省人由於不投向真台灣人,所以沒資格做假台灣人),但只不過具剩餘價值而已。第二種假台灣人則是各種邊緣的階級、族群或人物。」我簡明扼要地解釋著。
  「那我還是當假台灣文學家好了,因為我實在讀不下真台灣文學家寫的詩、小說或文評之類的東西。我實在搞不懂也無法接受以意識形態來創作或評論東西,比如余光中的詩在六十年代被那些大中國主義者批判為侮辱了中國,而現今又被那些大台灣主義者批判成無根的懷鄉、不認同台灣這塊土地和人民。其實一流的作家比如喬艾斯、康德拉根本不會像真台灣文學家們一樣,以對國家、土地或人民的忠誠做為標的,而是人性和感情。」
  接下來文郎從布包取出一疊抄滿詩句的卡片,從中選出錄有余光中詩的幾張交給我,然後自己純熟地吟誦著: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
  之間,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從前,一個中國的青年曾經
  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饜中國的眼睛
  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
  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
   --當我死時--

  我不知文郎為何要吟誦這首,可能和送舊會上一樣,他對死亡和過去似乎有種迷戀,然後他吟誦出余光中六十年代慘遭非議的詩句:

  中國中國你剪不斷也剃不掉
  你永遠哽在這裡你是不治的胃病
  --蘆溝橋那年曾幻想它已痊癒
  中國中國你跟我開的玩笑不算小
  你是一個問題,懸在中國通的雪茄煙霧裡
  他們說你已經喪失貞操服過量的安眠藥說你不名譽
  被人遺棄被人出賣侮辱被人強姦輪姦輪姦
  中國啊中國你逼我發狂
──<敲打樂〉之片段--
  所謂祖國
  僅僅是一種古遠的芬芳
  蹂躪依舊蹂躪
  患了梅毒依舊是母親
──〈忘川〉之片段--

   文郎接著甩甩手中的卡片,很不為然說:「這裡就是現今真台灣文學家們在各詩刊、副刊、詩集等常見的詩句,這些東西和一般人包括他們常垢病的左派文學、國防文學、或反共文學等又有何差別?看到這些真感慨,文學難道真的無法跳出這些政治意識形態的魔咒嗎?」他隨意地唸了一段:

  還給我們人權民主自由吧
  為什麼還有政治犯政治判決
  為什麼還有黑名單使台灣人望鄉興嘆
  為什麼台灣人回台灣有罪如陳婉真
  為什麼沒談論台灣獨立的自由
  ……………
  日本、韓國沒外省人問題政治單純
  為什麼外省人在台灣使政治複雜
  為什麼外省人不回大陸落葉歸根
  為什麼外省人不認同台灣本土化
  是不是權力在作祟呢
  ……………
   最後文郎和我很有默契地合唱了幾首,六十年代末,由楊弦作曲主唱的余光中詩,如〈民歌〉〈鄉愁〉〈鄉愁四韻〉,其中〈鄉愁四韻〉唱得尤其令二人迴旋著過去,久久不能自已。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母親的芬芳
    是鄉土的芬芳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唱完已快八點,學生陸續出現,我們才起身回男生餐廳吃早點。
倒不是那兒的早點有何特別,而是文郎回宿舍方便,我則是想去回味餐廳屋頂獨特的水泥樑柱,雖然是仿唐建築,但卻極具後現代味道。這種將水泥樑柱當木頭使用的介字型建築,形狀雖不像電影《白鯨記》中船艙內的木頭樑柱,但我總覺有股粗曠原始的生命力在與地心引力搏鬥者,並撐起大片的天空,這應也算是與白鯨此一上帝或惡魔象徵的對抗。所以大一時,我並不太喜歡在這兒吃早點,但有時又好像有股魔力拉我來。
  吃過早點後,在宿舍區逛逛,看著一些老舊的房舍,我下意識地問他:
  「你畢業後有何打算?想不想讀研究所?」
  「這個--唉!又能怎樣,修了些教育學分,以後大概可混個中小學的國文來教。至於研究所,我不適合。現今研究中國或台灣文學,簡直是找罪受,而非欣賞或創作文學。如果以後連安靜地教國文或玩自己喜歡的文藝,都搞不下去時,那就只好逃亡了,反正中國人自先秦以來便不斷地逃來逃去。」
  「秋鳳死後,你好像就沒再玩男女感情?以後呢?」我沒想到他連流亡也打算好了,便直接問更敏感的事。
  「這一時也說不清,反正又沒碰到足以激起我感情的女人,或許我已老的玩不起了。更何況隨時準備逃亡的人,有何資格談情說愛,尤其在現今一片愛這塊土地人民聲的氛圍下。」
  聽到這種幾乎是已把人生後事交待清楚的話,覺得也沒必要再煩他了,便跟他提及今天是週六,高速公路會塞車,我想到宿舍洗個澡,好早點南下,趕在傍晚前到台南安平海邊看夕陽。
  從浴室出來,進他六人一房的房間,看到他在自己的小書桌前,埋首專注於寫什麼。等我著好裝、整理好背包,他起身,神情悲淒地交給我一張雪白的信箋,麻煩我到海邊焚禱。我將信箋放入胸前口袋,肩起背包,便大步地邁出宿舍,搭往台中的公車去。

9

  國光號剛上交流道,雖尚未到下班時間,但卻碰到了高速公路有名的中部塞車段,心想這段實際里程較短的悠里西斯之旅將更悠長了,不過也蠻符合現在的心情。早上帶著文郎遺言般的談話和信箋,坐上大一和高中時,充滿「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的路途。
  我從小雖生長於南部小鎮,但從高中到台南讀書後,因家事、鎮事、社會事尤其國家事,使我逐漸地與台中以南的南台灣疏離異化,這倒不是南台灣的天氣、土地、樹木等不佳,的相反,從車窗望出去,陽光耀眼、土地開闊、田野青翠等,都比北台灣的灰暗、狹窄、人多車塞房擁又貴等好太多。可是南部夾雜著族群對立、農地情結、家族主義、權威性格等台灣意識的台灣民族文化,卻與我格格不入。不要說別的,一下車,車站附近排山倒海般衝過來的台語音樂,就讓我承受不了它的幾乎千篇一律混夾著日本臭、江湖味和哭旦調。可是台灣本位者宣稱那是真正的草根性和自主性台灣文化,極具反抗外來統治者的意謂。管他的,音樂這種東西能感人最重要,精英所謂的反抗或逃避是次要的詮釋問題。
  望著窗外不時出現的廢耕地和廢工廠,令我想起台灣的土地和經濟問題。
中國傳統以來,包括大陸的中共和台灣的國、民二黨,都有操弄農民的土地或地母情結之習性。台灣到處出現的廢耕地,除了有第一次土改造成的農地零碎和兼業農民問題外,更關鍵的是台灣農民對土地的情結,已從早先的活口,順著台灣的房地產抄作投機風,異化成等待暴漲致富。所以當新黨的前財政部長王建瑄提出以房地產實際交易價格徵稅時,他被便國、民二黨挾著台灣意識打倒。可是為何台灣農業重心的中南部,會成為具有族群對立、農地情結、家族主義、權威性格等台灣意識的台灣民族文化之重心呢?這只能用政治資訊較少來解釋嗎?其實南北台灣的政治資訊應差不多,差的是接受這些時的態度。
  記得以《封建社會》聞名的法國年鑑學派的大史家布勞岱曾說過,從空中鳥瞰可以清楚地看出歐洲封建制度在土地上留下的痕跡。要了解中國的小農經濟和文化,不必從空中鳥瞰,現在只要由壟起地像條巨龍的高速公路上,遙望出去,切割成不等大小的方塊,再組成棋盤式的耕地,這片土地上的人便依著棋盤既定的遊戲規則在生活,不管統治他們的人是皇帝、二蔣或李。
  歷史不要像德國的史賓格勒以一套觀念論在書房中冥想出《西方的沒落》,也不要像英國的湯恩比靠著坐火車穿越東歐及中亞大地或身處廢墟時的感動,而產生《歷史研究》中的世界文明的諸類型,最好就直接就那個歷史來研究或比較,這樣的話法國的古朗士在《希臘羅馬古代社會史》的研究就值得重視了。他認為古希臘城邦文明(羅馬亦然),剛開始無論家長、族長、或國王的權力均來自傳統的宗教習俗。到元前八世紀時,貴族勢力因本身是大地主而高漲並開始對國王奪權,使得君主政治變為寡頭政治。但新興的中產者和農民又起而攻擊貴族,此時野心的政客藉群眾力量非法獲取政權,稱為專制政治。之後平民又不滿而產生民主政治。他認為第一階段貴族對國王的奪權革命是試圖加強傳統給予家長或族長的權力,第二階段的平民革命則鬆動了傳統宗教的束縛。也就是第一階段依習俗而來的「權力」在第二階段的平民革命中變為家長個人合法的「權利」,這表現於希臘的梭倫立法和羅馬的十二銅板法。
由此可知,希臘宗教在個人化和理性化下,家神、族神和邦神的權威不斷受挑戰。相對的,中國宗教在哲學上提昇到具有內在德性的天道超越層,亦即一般所說的人文化過程。影響所及,西方後來認為人在社會上角色運作所依之規範,是共同體內成員基於主權意識,彼此認可制定的。但中國則認為社會各成員的行為,是依從天道而來且發自人內在德性要求之義務。權利與義務的對比,使得中國從古至今均對權力和權利不明,這也不利於資本主義和民主政治的健全發展,台灣享有聲望特權的學者,在發揮權力影響力時,甚至還不承認自己在玩權力遊戲,至於政客們就更不用說了。
  或許你會認為上述比較與中國或台灣現況不相干,的相反,如果你了解中國自西周封建瓦解之後,基本社會結構已由氏族逐漸轉至「家」,將知道有二個深層的理念影響中國的社政經文化至巨:
  一是宗教人文化過程,將絕對超越的宇宙實體,轉化成可透過人的無限主體--德性主體而達到既內在又超越的境界。如此一來,人事物和社政經的最終判準就在個人良心而非西方外在的神或自然法而來的客觀法則。在客觀法則不存在,良知作用無力(因只有少數聖賢才有此能力)或無能(一元的良知不可能解決多元的衝突),及社會規範又是家族主義而非理性契約的個人主義等因素之下,中國傳統社會幾乎為家族主義所制約,使得良知的自律異化成外在的恥感、面子、關係等台灣自由派所謂的權威性格,而成為權威社會和權威統治的基礎。台灣雖已號稱是民主化、自由化和多元化,可是你看看中南部的家族派系政治,在台灣或李登輝情結下,不是還沈澱著遠古以來的集體潛意識嗎。
  二是祖先崇拜。中國的祖先崇拜以同血緣為主軸,透過泛孝,在理想上將宇宙人生的一切皆統攝在人格化的親情中,但實際上卻產生中國社政經各領域實權均由「自家人」享有,而造成以下弊病。1、外部的人財物力不易進入,內外人又無法同心同德。2、財產均分,不利於永續發展。3、同財共居養成依賴又易衝突(以上三者均是台灣的一般家庭、中小企業或家族企業所常見)。 4、在上者含君官父等之權威來自先天,不像氏族共同體如日本的領袖需不斷與成員溝通服務並負一切責任,也不像契約社會如西方的領袖為其地位和權力需努力表現成績。所以中國各類團體常發生在上者不負責的情形,甚至李登輝政權也免不了此弊,比如從他本人享總統大權但不必向那個憲法機關實質負責,到其親信只要聽話即使政績敗壞亦能受重用。所以日本企業負責人和南韓官員能為其敗績負責而下台,在台灣是不能的。至於家族內,家長的權威更是我們從小就深深地銘刻在記憶的底層。

  以上冗長的反思,終於解決了南台灣為何會成為具有族群對立、農地情結、家族主義、權威性格等內含的台灣情結,在集體潛意識或深層結構上的原因。但農地零碎、兼業農民和廢工廠等問題,又做何解釋?這使我心焦。
  從歷史來反思,中國從西周之後土地私有化以來,重要的經濟財貨就已分別由為數眾多的個人及家庭所占有,他們形成眾多的小生產單位。加上中國從宋之後,管制式的市坊和手工業被自由市集取代,且人口與土地的比率不斷惡化,只能透過精耕細作來養活大量的人口。大量的人口使得地主認為將土地交佃農耕種比雇農有利。自耕農及佃農需另外靠手工副業才足以維生,而產生了副業文化。以上除了造成了中國結構的循環性(人口增加、土地不足,導致結構瓦解、人口減少。改朝換代之後人口又增加……之循環)和遲滯性(無法突破傳統結構以進入現代)之外。此種「副業文化」(如攤販、個體戶、地下工廠)對台、港、大陸經濟現代化亦起了正反兼具的功能。
  就台灣的中小企業加工出口型經濟而言,是在傳統寧為雞頭加上勤儉的家族主義之文化價值上,加上五十年代大量剩餘農村勞力、公營事業比重過大且效率不佳、經濟學上比較利益和均衡發展、及民生主義政策等因素下發展出來的。它憑著變形虫般的靈活及彈性,雖能在三個階段的發展中取得以下成就:五、六十年代第一次出口替代的玩具、鞋、紡識等,被六、七十年代第二次出口替代的電子、電器等替代,又被七、八十年代第三次出口替代的資訊產品替代。可是中小型加工出口企業,在研發、環保、行銷等方面十分脆弱,甚至導致台灣在七十年代之後往技術資本密集轉型、發展策略性產業、發展關鍵性零組件等計劃均挫敗。也無法除去台灣中小型加工出口企業,替國外名牌代工、及從日美進口關鍵零組件等的屬性。
  高速公路沿途看到的廢工廠,大多就是因為所加工生產的產品已不再具競爭力,故需外移到東南亞尤其大陸。以致於對大陸的投資及轉口貿易,到八二年已替台灣賺取一二九億美元以上的順差,彌補了對日的巨額逆差,而繼續確保了台灣在國際垂直分工的半邊陲地位,但也造成對大陸經濟依賴程度漸增超過百分之十的警戒線。這種危險在八四年六月以後兩岸對立中暴露無餘,難怪李政權會不擇手段地以黨、公營企業的南進來抗衡民間廠商的西進,可惜無效。其實這些根本上都導因於台灣加工型中小企業結構,且又有源自中國歷史上的深層結構性因素。

  我可以確定大多讀者讀不下也不會同意我以上的反思,但我既然做為一極具反思賤性的假台灣大學歷史系學生,我就情不自主地寫下這些,而這也正是我和淑娟起爭執的原因之一。記得大三下時,我曾跟她分析這些反思。她不以為然地說:
  「台灣經日據至今百年來的現代化,整個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的結構都完全異於中國大陸的傳統了。」
  「相反,正因為台灣沒經過類似大陸反傳統的新文化運動和文化大革命,所以更能保存了中國傳統的社政經文化深層結構。」我從歷史的角度來反駁。
  「我實在搞不懂你哩,幹嘛要這樣不識時務地抱著過去不放。為了你的前途,也為了我們的關係,我拜託你回到現實好不好。你看看嘛,不要說你那些奇怪的論點。連前幾年流行一時的『儒家文化促進四小龍經濟發展』的典範論述,在島內外一片反中國聲中,早已被打入冷宮,甚至被貶為威權獨裁的共犯。」她眼眶紅紅地求著我說。
  「那妳的意思是,學術的研究或反思要以現實政治,而非理性論証來從事了。」我不領情地反問。
  她見我不可「理」喻,又不解風情,便摀著臉離去。而我只能呆呆地兀立著,就好像現在車子塞在收費站前一樣,我的心情和思緒也全都給卡住了。
  這種被卡的經驗是極端地孤立無援,你的內心、你的全身、你的一切會變得無意義,似乎找不到任何缺口,來突破被封鎖和被吞噬。就我的人生歷程而言,淑娟其實是第二個卡我的人,之前第一個卡我的並非單獨某人、某事或某物,而是從小種種會令我有被卡、被封鎖和被吞噬之感的人事物,這些累積至高中時達到頂點。
有時我會非常羨慕其他人,比如文郎就不會強迫自己去跟不合他意的人爭鬥,而公璞則是強悍地抗拒傳統又務實地創造或掌握時潮,建格則以精英身份做出隨時潮變化而改變的適應,即使是淑娟也能在掙扎一陣後自我調整過來。可是我不甘心被卡,又無法也無力突破重圍。以前不滿傳統,之後又不肯接受變革,我到底是什麼東西呢?比如說我從小非常厭惡家族內的明爭暗鬥、長輩威權和虛情假意,可是現在又不能接受台灣已擺脫中國傳統進入現代化的說法,不幸地又無法安於後現代的支離破碎和一切都無所謂。我認為其實自己是個混雜了西方理性、中國德性和人類情性本能等的怪胎,所以才沒法像文郎那樣不易被被不值的、不應該或不必要的人事物所困,可是我卻時常無法自拔地陷進去,然後整個人當然就被卡住了。更遭的是,我除了有情外,更常以超標準的道德(比如言行一致)和理性(比如無論對象是什麼都要用同一標準對待)來對待我所動情的人事物,這樣當然就使得我無法接受淑娟對我的種種鋪路,更不要說台灣種種主流的社政經文化思潮和作為。我實在有夠賤,賤的長不大,從心理學來看,這或許可看成是一種戀童症,也就是迷戀某種不合現實的真善美,比如說小孩看到什麼往往就不掩飾地說出,而不會考慮大人的用心或感受。這好比我不會因對淑娟、中國或台灣的情,而掩飾自己的反思或研究,甚至會像青年面對虛偽一樣,產生一種憤怒。
  反思起來,人的性格好像蠻有一致性。就以我、文郎、公璞、建格來說,四人高二時雖因不同原因而選擇社會組,但未來對待人生大事的態度,似乎當時就可看出,而且與個人的成長背景有些關係。
  我是因為讀不來自然組的數學理化才選擇社會組,讀不來的意思並不是我沒花時間在那些科目上面,的相反,下課後每晚四、五小時的讀書時間,至少有一半是花在那兒,可是效果很差。我現在反思起來,關鍵在於當時的我,整個人都掉在被卡的感受中,對這些與人沒直接關係的東西,實在無法感通。相對的,國文、歷史、地理、四書、公民、三民主義……等文法科的東西卻能吸引我。可是一股意志力卻強逼自己一定要弄懂那些自然科,這種意志力也未必是錯誤不當的,因為上大學後靠著它,我便將以前弄不懂的自然科,搞懂了。另外的原因是課程的設計未能考慮到青年人心智成長中對那些科學現象和理論所能理解的程度或方式,畢竟那些現象和理論,許多是當時一流的科學家才能發現和創造的。上大學後透過像孔恩的《科學革命的結構》等有關科學史、科學哲學或一些數學理化教科書,不但弄懂了科學的全盤面貌,也了解到自然科學與人文學科之間的密切關係甚至一體性。當然因厭怨和憎恨補習,而未上補習班也是原因之一,因為在升學主義的氛圍下,許多考題和上課內容,如未上補習班,是不容易應付得來的。這些當時我就知道了,但自己卻賤的不願意妥協,就好比大二時我不願和家教妥協一樣。
  如同一般家庭,父親總是期望男孩子讀自然組,即便社會組也要考法商科,但我卻違背阿爸而考進東海歷史系。我阿爸會如此是可理解的,因為日據末期他是讀現今成大前身的台南工專,而我大哥在南一中時也是讀自然組。可是我阿爸就是無法諒解我考歷史系。我跟他說我想弄清楚,台灣、中國乃至世界的種種,他以一種厭惡其實又逃不了過去的口吻說:「過去都已過去了,重要的係(是)汝以後要怎般(樣)才有辦法生活。」
  文郎跟我不一樣,他是從小就喜歡文藝才讀社會組、考中文系,因為他父親是台南永福國小的國文老師。他父親來台前雖是青年軍,學歷也只是高中,但祖先三代都是耕讀世家,從小對詩書早已耳濡目染。高中時就是因為文藝的共同嗜好,當然更重要的是共同的悠悠氣質,我和文郎自然就成為很有默契的同學。
  公璞會讀社會組,半因讀自然組不來,半因家庭因素。他父親雖如一般家長一樣想要他讀自然組,好當個醫生什麼的,但也不怎麼反對他考政治系,因為他父親本身就是一位選舉樁腳,而且也沒什麼特定的政黨屬性,也就是所謂的「西瓜倚大邊靠」。公璞比他父親敢批評傳統或當權者,比如上國文等文法科目時,便可時常聽到他批評國文課古文內容不合現代需要且占太多比例,應增加白話文尤其台灣本土作身的作品。批評三民主義不忠於孫中山原著,而是依二蔣及李等三位總統的意志在編撰。批評歷史地理課盡是些與現代不相干尤其中國大陸的人事時地物,而太少台灣本土的歷史和地理。下課時則更直接地批評三民主義本身的謬誤,比如五權憲法、平均地權、節制私人資本發達國家資本、五族共和的中華民族觀等在理論本身及台灣實際實行上的謬誤。批評國文、歷史及地理中的大中國主義等。當時我對這些還沒深入研究,只是認為有些批評的確是傳統的弊病,而且班上大多學生根本不太會去理那些意識形態之爭和現實問題,只知把考試考好。
  想想建格大概是最幸運也最幸福的人,這種人是班上少數的精英,他似乎沒有任何問題,是個完善的考試機器,以達爾文的演化論來看也是最能適應環境的動物,難怪成熟後的淑娟會選上他。他從不告訴同學一些私事,比如家裡情況、為何讀社會組、為何考台大政治系等的。也不會對類似公璞上述的問題發表意見,我有次曾問他三民主義書裡孫中山原有的五權憲法架構,經李登輝修憲後有何不同,他回答說考試不考這些,依課本所寫就是了。我這樣描述建格,你或許會誤以為他是個書呆子。的相反,他也是和同學相處的很融恰,但只對有發展潛力的同學走的近。他也參加班上活動,但不能影響功課,所以他絕不會當班長什麼的。上台大後就不一樣了,他除了依舊功課很好外,也會適時地表達自己對校務及社政經文化等之觀點,妙的是這些都能押對邊。
  淑娟和秋鳳讀社會組就很自然了,兩性區隔的社會也真令人傷腦筋,雖然大多男高中生選自然組,大多女高中生選社會組,但少數不能適應的人便慘遭痛苦和壓力。台灣選拔精英制的升學制度,雖在普及教育的一般程度和精英教育的尖端程度上都有所成就,但也造成了兩批充滿挫折及無力感的群體。一是大量未能進入精英教育的小學、國中、高職或高中生,這些人成為各種運動的群眾基礎。而精英教育中的社會組學生,在高中、大學及出社會後種種夾雜著挫折和理想的因素,又使這些在公共事物上最活躍的人成為運動的精英。精英與群眾共犯共生,增強了台灣的亂像。
  我和秋鳳是同鄉,國中時便知道有她這個人,上下學也會經過她家那充滿藥香的中藥店,但我對她並沒什麼特殊感覺。上高中時,同鄉會到台南海水浴場去遊泳和烤肉,即使看到她嬌柔凹凸的胴體,聽到她的十指在彈撥琵琶的鏗鏘聲、配合著詩詞吟唱,我也一樣沒特殊感覺。
或許她跟文郎註定舒配的來,記得高二校慶時,同鄉會的南一中學生邀請她和其他南女中的同鄉來玩。秋鳳帶著她要好的同學淑娟一道來,剛開始她們二人和班上像公璞這類較活潑的同學玩著各種園遊會的遊戲。不知怎麼,她二人開始注意到我和文郎委縮在攤位的角落,哼著與周遭歡樂氣氛不搭調的詩歌。秋鳳認得我,便拉著淑娟走到我們面前。淑娟以一種似乎很熟悉孤單感覺的口氣問道:
  「你們好像很孤單,在哼什麼?」
  「這個!」文郎拿著手上的《唐詩三百首》在她們前晃著。
  「秋鳳很在行,不但會吟唱也會彈琵琶。」
  之後我們四人便聊著詩詞吟唱和一些喜歡的流行歌曲,當然已非國中階段的偶像歌曲,而是些早期的校園民歌,還有羅大佑、崔健、林強、陳明章等的。前面的歌四人都很喜歡,但陳明章的部分,我記得文郎先說:
  「我覺得陳明章的台語歌不像媒體捧的那麼好,因為他不像林強能唱現代年青人的心聲,也不像早期的陳達那麼有道地的鄉土味,說的嚴重些,可能只是知識份子無法感人的鄉愁。」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校園民歌才是真正的虛假性和逃避性鄉愁。」公璞不只何時出現在我們後面,令文郎驚了一下。
  「鄉愁無所謂真假,能唱出感人的東西最重要。」文郎澄清地說。
  「感不感人,那還得看聽的人對那些人事物有沒有感情。」說完,公璞便以慣有的插斷法說:「校慶談這些幹嘛,我們去玩吧!」
  眾人只好起身,加入大伙的活動。
現在想起來,流行音樂果真只有反抗和逃避意義嗎?喜歡校園民歌者認為它清新、理想、純真又有靈性,反對者斥之為逃避現實的幻想。問題是什麼是現實?陳明章的東西不要說對打電玩長大的我們新新人類是非現實,對喜歡它的本土文化精英們難道不也是懷鄉大於現實嗎?同樣是透過文化意識轉化過的現實,為何只能說島上的東西才是現實,《鄉的傳人》《鄉愁四韻》的就非現實?其實這一切都以意識形態為判準。即使在島上,多元化後,以有無吃過濁水溪的米來判斷現實與否也是不通的。不然常吃進口的長江黃河米糧,常到大陸生活,就能說有中國的現實嗎?更何況管它是流行音樂或本土音樂、音樂或噪音、馴化安撫或批判抗議,這些在李政權的文藝季的文化工業下,不全都成了馴化及安撫性的本土流行音樂了嗎。

10

  經過一段長達近五個小時的修身養性,司機和旅客終於法喜充滿地到達台南,車子在公園旁停。下車後看看手錶還不到四點,便進公園活動活動筋骨。入園看到音樂台、荷花池及中國式涼亭,才想到,本來四人的第一次聚會要在這裡,但文郎說這兒的環境和遊客複雜,而改在成大的成功湖。
  校慶過後的沒幾天,秋鳳便打電話到宿舍,說我們四人聚聚、唱唱、聊聊詩歌如何?經一番聯繫準備,週日在成功湖見面。雖由她們主動提起,但成大在我們南一中這邊,所以理應由男生做東。其實無主客之分,反倒是她們帶的比較豐富。
秋鳳身穿中國式花鳥圖案、青翠色調的短袖長褲款式的套裝,過耳微捲的秀髮上別著一朵紅花與瀏海相互輝動著,雙腳套著繡花的青色包鞋,皙白透紅的臉蛋上微動著桃紅的口紅,胸前抱著琵琶,一路走過來,整體看去是有那麼點《紅樓夢》裡女孩的味道,可是說不上是那個角色,或許是她自己吧,難怪文郎會對她那麼專情。我和文郎好像都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打扮,遠遠便注視著。我以前雖看過祖母外婆穿客家藍衫,也從圖片中看過秋鳳穿的衣服,不過實物配真人,倒是首次。淑娟上身著黃色T恤,下身穿灰藍色牛仔褲,一雙白色布鞋,右手提著吉他,馬尾和比秋鳳豐滿的胸部和臀部,隨著輕快的步伐彈跳著,臉頰雖也白皙透紅但總覺隱藏著什麼憂鬱。
  四人在湖畔草皮坐下聊聊、喝杯罐裝的茶,先放由我提供的崔健卡帶,隨著崔健沙啞、時而高亢時而低沈、時而控訴時而抒情的聲音,由我主唱和淑娟吉他伴奏,文郎和秋鳳共看一張歌詞和著,混雜著男女感情、人生疑惑與希望等的詞意。

  我曾經問個不休,妳何時跟我走,可妳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我要給妳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可妳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

  過去的所做所為我分不清好壞,過去的光陰流逝我記不清年代。
  我曾經認為簡單的事情現在全不明白,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並非我所在。
  廿多年來我好像只學會了忍耐,難怪姑娘們總是說我不實實在在。
  我強打起精神,從睡夢中醒來,可醒來才知道這個世界變化真叫快。
  放眼看那座座高樓如那稻麥,看眼前是人的海洋和交通的堵塞。
我左看右看前看後者可還是看不過來,這個……那個……我越看愈奇怪。
  --不是我不明白--

   唱完,文郎以知己的身份說:「洪異希唱的雖不能和崔健比,可是兩岸年青人對感情、人生或社會時代的感受,並不因意識形態和體制的不同而有異。」
  接著,文郎也在淑娟吉他伴奏下,隨著羅大佑比崔健更多變的聲調和曲風、更長的歌詞,以文郎自己較文雅的方式唱出同樣是對感情、人生或社會時代的感受之歌詞。

  妳曾經對我說,妳永遠愛著我,愛情這東西我明白,但永遠是什麼?
  姑娘妳別哭泣,我倆還在一起,今天的歡樂,將是明天創痛的回憶……
  --戀曲1980--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黃色的臉孔有紅色的污泥,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 ,親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
  多少人在追隨那解不開的問題,多少人在深夜裡無奈的嘆息,多少人的眼淚在無言中哭泣,親愛的母親這是什麼道理!  
--亞細亞的孤兒--

  唱到最後,文郎的聲音哽噎著。唱完,大家靜默了一會兒。秋鳳善解人意地說:「竟然大家對羅大佑那麼有興趣,那我就選較較鬆也較適合我的來唱。」

  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操場邊的鞦韆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遊戲的童師的粉筆還在拼命嘰嘰喳喳寫個不停,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等待遊戲的童年。福利社裡面什都有,就是口袋裡沒有半毛錢。阿花和小梅,到底誰贏了跳繩子。隔壁班的那個男孩,怎麼還沒經過我的窗前。嘴裡的零食,手裡的繩子,心理初戀的童年。  
  --童年--

   秋鳳實在極具慧心,她在唱到「諸葛四郎和魔鬼黨,到底誰搶到那支寶劍……漫畫……女孩」時,還依女孩的經驗,即興地改成「阿花和小梅,到底誰贏了跳繩子……繩子……男孩」,我和文郎會心地笑了一下,還是依手上的原歌詞唱,倒是淑娟跟我們男生使個眼,然後女生二人唱著自己的詞。唱完,我們男孩調皮地報復說,每人唱二首,秋鳳還要補一首。淑娟知道我們的心眼,便翹著小嘴說我們賴皮。但秋鳳似乎意猶未盡,便選一首詞意和〈童年〉能相呼應,且很適合她清脆嗓音的校園名歌〈捉泥鰍〉來唱:

  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裡到處是泥鰍。
  天天我等你,我等你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我們去捉泥鰍。
  小牛的哥哥帶著他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我們去捉泥鰍。

   這首歌短小輕快,很適合帶動唱。唱第二遍時,女生不知那來的靈感,一手抓著我們的手肘,一手指著湖邊的水草。於是四人手牽著手,繞著湖邊唱邊跳。這一跳不但拉近了彼此距離,也鬆動了坐久的筋骨。淑娟唱興也起,便要秋鳳嚐試用琵琶來合林強進行曲般的〈向前走〉,二人試了一下音,竟然很快就合起來了,可見平時她們常合作。於是我們四人便在琵琶的鏗鏘聲中,唱著。加上剛才的帶動唱,有些成大的學生和遊客,便好奇地遙望著聆聽:

  火車漸漸在起行,再會我的故鄉和親戚,親愛的父母再會吧,到陣的朋友告辭啊。
  阮欲來去台北打拼,聽人講啥米好空的攏在那,朋友笑我是愛作暝夢的憨子。
不管如何路是自己走,哦--再會吧!哦--啥米攏唔驚!哦再會吧!向前走……

  淑娟好像在唱自己想要進台大的心情,唱完她又回到羅大佑作曲,李坤城填詞,有點勸世歌味道,很適合琵琶伴奏的台灣史詩〈原鄉〉:

  古早台灣無人知,海賊打開大舞台。紅毛仔鼻到美麗世界,大船靠岸相招來。
  平埔青番無人管,溫泉礦金無設限。漳泉鄉民唐山苦艱,為求生存來討吃。
  各種族群相車拼,舍人佔到舍人贏。荷蘭頂真安平起廳,海仔貿易生理定。
  等甲明朝落南來,阿成仔海軍來開台。存亡定著無法安排,復明意志傳後代。
  講甲清朝的時代,移民過海有阻礙。先民冒著危險渡海,中途埋冤真可憐。
  清朝當時來接管,看做小小的台灣。衙門老爺污吏貪官,一貴爽文來作亂。
  吾鄉移民爭田土,結拜換帖做伙顧。鬥來鬥去拼命怨妒,死傷合葬同歸所。
  講甲光緒阿本仔反,後來鴻章訂馬關。無情無義放撇台灣,全民憤概真怨嘆。
  接管初期烏暗暝,台灣仔踏入受難池。軍火防備冤魂來加添,悲情霧社礁吧年。
  糟蹋刁難半世紀,喊來拖去數百年。連迴的冤屈孤兒的身命,拖磨著驚為啥米。
  今啊台灣人人知,行入世界大舞台。講來唔信美麗島,前人的保庇想看莫。

  四人有三個族群,祖先至今還在為族群甚至建國問題爭論不休,尤其在台南這個還保有完整歷史遺蹟的台灣首府,唱這首歌,除了共同的沈重心情外,又另有個人不同的遭遇。
  四人起身兀立,無語地看著水波不驚的湖面。許久,文郎才打破沈默地說:「由前面所唱的,加上羅大佑其他國港台語歌,可知他的作曲、填詞、配樂和唱工等不但一流,且抒情、抗議、敘事、寫史等也樣樣都精。淑娟已用河洛語唱過台語歌,接下來請異希和秋鳳用客家話來唱山歌,平時只能聽聽帶子,無法現場實際感受。」
  現在想想,文郎對羅大佑的評價還有點不同於台灣本位論的文化批評者,他們批評羅的後期者已背叛了台灣抗議精神,而屈從於商業性的文化工業及大中國主義。我想羅一定會自我辯護,說現代文化不可能脫離商業系統而生存,對一位音樂創作者而言,重要的是忠於自己的音樂創作,至於後續的商不商業和中國或台灣等爭議,不是也不應該是他所考量或所能管的。
  文郎於是取出歌詞,點了代表三種不同風格的山歌。我雖然唱的不好,也只能硬著頭皮,到湖中的拱橋和假山,隨卡帶和秋鳳對唱。

男:桃花開來菊花黃,阿歌想妹兩三項。一想愛妹鴛鴦枕,二想愛妹象牙床,三想愛妹救命方。
女:心肝阿哥你按昂(怎麼這樣),老妹那有兩三項?百貨店有鴛鴦枕,木匠店有象牙床 ,藥店正有救命方。
男:桃花開來菊花黃,明明老妹有介兩三項。老妹玉手當得鴛鴦枕,老妹圓身當得象牙床,兩人交情救命方。  
女:心肝阿哥你按知(怎麼這樣清楚),知得老妹有介(個)好東西。父母生娾(我)有介三件寶,阿哥按(很)愛老妹,借奔(給)你。兩人相好唔(無)好奔人知。 
  --桃花開--

   「 聽你們唱過,才知道孔子說『詩無邪』的意思,可是一般下流社會甚至電視上常把〈桃花開〉〈十八摸〉或〈初一朝〉等,唱成色色黃黃的,我想原始山歌應只是《紅樓夢》所說的意淫或樂而不淫,而非色情。」經文郎一提,我們二人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再對唱〈五華山歌〉:

男:新誘荷包兩面紅,一面獅子一面紅。獅子山上龍轉水,唔知幾時才相逢。
女:手拿紙扇來搖風,新買剪刀學裁縫。一心愛尋有情哥,井裡起腳無路通。
合:月光彎彎在天邊,月光十五就會圓。總要兩人有緣份,千里姻緣一線牽。

  「一流的文學詩歌好像不分時代和種類,你們看看,前面羅大佑的是極現代、極深沈,山歌則超越了時空而不只是古代山上對唱,至於其他古詩詞、民歌也是如此,根本原因是它們都表達了一種真實的感情,而不像時下庸俗的流行歌曲只是靠各種包裝。」文郎很有心得地說,並請秋鳳反覆三遍獨唱哀怨的《落水天》:

  落水天,落水天,落水落到娾身邊。又唔傘來,又唔笠,光著頭來真可憐。
  轉得家來又挨打,兇惡婆婆心肝狠。按般介日子真難過,日日夜夜盼青天。

  我現在想想,那些主張「新客家人」的台灣本位論者不會同意李有關客家山歌的看法,他們非常反對源自大陸的「老」客家山歌。當然這又是以意識形態而非就山歌本身來論。

  唱到現在已近早上十一點,湖邊人潮愈多,十一月底的太陽也不弱,肚子也有點餓,文郎便提議到離湖遠點的小西門去。四人到被遷屈到這兒且遭人冷落的小西門,找個樹蔭坐下,文郎反而詩興大發,喝口水後,看著破敗的城樓,便以激昂、豪放的「江西調」,吟唱出唐朝詩人崔顥的〈黃鶴樓〉,以宴飲我們。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文郎吟唱到一半,秋鳳便放下手上、淑娟在家自製的三明治,抽出面紙沾沾嘴角和擦擦雙手,抱起琵琶,隨著江西調伴奏著。唱完,三人鼓掌叫好,文郎吞個口水,調皮又謙虛地說:
「這叫好?你們真是孤陋寡聞,井底之蛙,等一下聽聽我父親的朋友從大陸帶回來的帶子,就會知道什麼是一流的吟唱。」
  他取出幾卷,從中選出一卷《古詩新唱》,第一首就是〈黃鶴樓〉,渾厚、蒼涼、悲情且充滿古韻的男聲,隨著抑揚頓挫的曲調和伴奏,將詩句中登高遙望江面暮色所見的悠悠之情,表現的淋漓盡致。第二首則以類似風格,但不同曲韻,唱出同是唐代詩人張繼的〈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由大陸的吟唱比較可知,台灣的鹿港調等配合河洛語保存的古聲韻,雖也別有一番情趣,也較易學,但可能缺欠古文化的大環境,也可能調性過於單板,所以聽起來,總覺的古意不足。如再比較以僵化而不知轉化的美聲唱法來唱,比如一般音樂系的藝術歌曲,更可知紮根於傳統文化、地方聲調加上勇於創作,吟唱出來的詩詞,特別令人回味無窮。不過根本上還是大陸音樂教育的主流是國民樂派和民族音樂,而台灣從日據至今都以歐美的古典、浪漫或現代樂派為主流。其實即使像〈楓橋夜泊〉以鋼琴伴奏且部分地用了美聲唱法,但仍表現了濃郁的中國古典氣息。所以關鍵在於能否表現詩歌本身想傳達的韻味和意境,比如剛才的《客家山歌》和現在的《古詩新唱》一樣,裡面有古今中外的種種唱法和伴奏,其中最失敗都是完全以西方的美聲唱法來唱及完全以西方鋼琴的語法來伴奏。可是如果以相同的唱法和伴奏來唱義大利、德國或法國的藝術歌曲或民謠又非常適合了。不過仔細分起來,三國的歌謠其實也都各有其特色,比如義大利語比較輕快熱情、德語比較渾重、法語比較浪漫,所以聽習慣了拉丁語沈厚極具宗教氣氛的葛利果聖歌之後,如不經介紹,一下子會聽不出法語版的也是葛利果聖歌。」文郎邊說著他的心得,邊倒帶找女聲的吟唱。
  四人靜靜地聽了大陸兩首由淒切、哀怨且帶有江南小調韻味的女聲,吟唱的〈采桑子〉和〈長相思〉。聽完,秋鳳半不好意思半撒嬌地說:
「這不公平,聽完一流的之後,你叫人家怎麼唱嘛?」
  「就是嘛!你們男生就會欺負人。」淑貞用肩輕撞著秋鳳的肩以示意不用怕,但又幫著腔說。
  我們兩位男生只好陪不是,然後秋鳳也自彈自唱二首。用輕快、明朗而略帶調皮的「宜蘭酒令」唱出唐朝詩人王建的〈新嫁娘〉,再用較通俗、具劇情性也易討好人的「歌仔調」唱出李商隱的〈無題〉。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般勤為探看。

  「我覺得歌仔調和黃梅調一樣,都不適合吟唱李商隱或李清照之類極具淒切和哀怨特質的詩詞,妳認為呢?」文郎看著秋鳳,秋鳳點點頭唔了一聲。接著他又說:「這就為何台灣的電視和電影老是沒法拍好中國古典抒情性的小說比如《紅樓夢》、戲曲比如《西廂記》、詩歌比如《長恨歌》等的部分原因所在,尤其在商業庸俗的包裝下。其實認真些,比如公共電視曾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在大陸拍攝中國傳統在各劇種流行甚廣的《李娃傳》,其中的詩歌的部分,就用了大陸較佳的吟唱。」
  李的這種看法我現在想想,應很容易被批評成大中國主義或文化精英論,但此種意識形態教條化的批評,不也折射出另種的大台灣主義和高貴的平民論?
  「李文郎啊!李文郎啊!你真是文才郎貌,你倒說說看,你最喜歡什麼樣的詩歌?」淑娟站起來,雙手邊往天空由內而外畫個大圓,邊開玩笑地說。
  「這個--說出來你們可能不會相信,最能打動我心深處的,竟然是極具禪道精神和南宗山水畫意境等空靈及枯寂性的詩歌,我至今仍未找到適合表達的方式,不過試試以鹿港調來吟唱幾首大家較熟的。」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鹿柴.王維--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竹里館.王維--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簑笠翁,獨釣寒江雪。

--江雪.柳宗元--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尋隱者不遇.賈島--

  文郎低沈地吟唱聲,倒有幾分催眠效果,我看女生好像有些累,低頭瞧瞧手錶,已十二點多,便盤算著。等唱完,便靠近文郎,悄悄地說我的看法。淑娟見有異,便開玩笑地說:
  「偷偷摸摸的,是不是想使什麼壞心眼啊?」
  「沒有!沒有!我看妳們累了,便和文郎商量,我們是不是各唱一首自己較喜歡的校園民歌,邊吃邊欣賞。然後將東西帶到我在成大附近的宿舍,順便休息一下,再到成大各校區逛逛。今天我的室友回家了。」我雙手在胸前搖著說。
  秋鳳和淑娟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點點頭答應了。先由秋鳳唱清翠明亮也適合當時季節的的〈秋蟬〉,然後依序是我唱〈再別康橋〉,淑娟唱音低些但充滿纏綿感的〈如果〉,文郎最後唱〈鄉愁四韻〉。

  聽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綠葉催黃。誰道秋下一心愁?煙波林野意幽幽。
  花落紅花落紅,紅了楓紅了楓。展翅任翔雙羽燕,我這薄衣過得殘冬。
  總歸是秋天,總歸是秋天,春走了夏也去,秋意濃。
  秋去冬來美景不再,莫教好春逝匆匆,莫教好春逝匆匆。
--秋蟬--

  如果你是朝露,我願是那小草;如果你是那片雲,我願是那小雨。
  終日與你相偎依,於是我將知道,當我伴著你、守著你時,會是多麼綺麗。
  如果你是那海,我願是那沙灘;如果你是那陣煙,我願是那輕風。
  永遠與你相纏綿,於是我將知道,當我伴著你、守著你時,會是多麼甜蜜。
--如果--

   我坐在台南中山公園的荷花池畔,回憶著高二時四人第一次聚會吟唱詩歌的情景。如今我與淑娟已沒有了「如果」。秋鳳更根本沒機會到東海與文郎一道聆聽,文學院旁相思林內,整個夏秋季節從早到晚,吱吱地可說會令人耳鳴的「秋蟬」。而文郎也已陷入「空寂」,隨時可能往「鄉愁四韻」的中國逃亡。這一切到底怎麼了?難道年青人的一切,都會被世局變化所拆散來摧毀?我記得看過一部描述法國大革命的法國片《雪琳孃》,片中青梅竹馬的二男一女,便因革命中左右極端意識形態的不同,而被拆散或摧毀。想到此,便無奈地搖搖頭,看看手錶快五點,可以到海邊了。

11

  走到火車站前圓環邊的公車總站,搭上往安平海邊的公車。從車窗望出去,台南這座首府老城,因屈鄰高雄而無法發展成大都會。即便如此,台灣各大城市常見的塞車、空氣污染、攤販等問題,依然出現於市區沿途。反正我下車的地方是終點站,索性閉起眼,隨著高中至友們的足跡神遊。
  那天下午休息後,四人便兩人一組地逛了二、三個小時的成大校園。隔一週日四人也是到成大聚會,不過約一小時的共同談談上課及一些生活瑣事後,便有默氣地分開,然後約個下午二位女生要回家的時間地點,四人再重聚。
除了看看校景,哼哼早上的詩歌外,我和淑娟便很自然地聊著二人關心的成長環境和社會時事等,由二次的長談,知道她和我一樣有家庭困擾。她父親要她考商學院,但她卻要考心理系,因為她想了解人生內在許多困擾。比如她就無法理解同樣是教國文,為何她父親和文郎的父親對中國文化的態度卻絕然不同。一個人怎可能幾十年教自己厭惡的東西?她父親在公開場合雖能隨著時潮主張四大族群融合,但私下在家裡卻強調河洛至上,一副右派台獨的看法。以致於交往了二年的好友秋鳳,她也不敢也不想讓父親知道是客家人。班上同學都已如此,我更不用講,所以我高中時從未打電話或寫信到她家,信和事都是透過秋鳳轉達,還好我們的交往不像《少年維特的煩惱》那樣狂飆。淑娟父親如此,我父親對異族的態度也好不到那裡,表面上的理由是在一屋簷下講不同的話,生活起來很麻煩,潛意識裡或許還潛藏著祖先們械鬥的集體潛意識。而秋鳳和文郎的父親似乎就沒這些問題,可見關鍵在個人和影響他的環境。除了這些族群問題,我們也常談當時正盛的學運,台灣意識中國意識,政治鬥爭等時事。事後想起來,當時困擾淑娟最大的雖是人心問題,但真正決定她方向的仍是從小家庭中濃厚的政治氣氛,所以她會從台大心理系轉到政治系也是很自然的。當她的人生困惑解決後,而我的賤性仍強迫我沈迷於反思這些人生、歷史和時事問題,這也難怪上大學後我們會衝突不斷,再怎麼深厚的高中情誼也經不起這些折磨的。
  至於文郎和秋鳳,據文郎和淑娟的描述,他們二人倒較少談什麼人生或時事,大多時間都是在切磋大陸新的吟唱方法,由於卡帶上未附歌詞和歌譜,所以便二人分工,利用課餘時間,由文郎負責找出那些詩詞的出處,而秋鳳則依著卡帶練習琵琶並嘗試寫下簡譜。所以那幾個禮拜常見文郎忙於跑圖書館找資料,沒想到果真被他們二人弄清楚了。
  高二上二次聚會後,接下來便是期末考和寒假,高二下四人的聚會次數其實也不算太多,三次考試間的例假日扣掉我和秋鳳還要各自回家報到,也不過五、六次,至於二人各自的約會則更少。記得高二下第一次期中考後,我曾邀請淑娟獨自到我宿舍,那次她好像曾與父親口角,加上考的不好。二人坐在鄰近的椅子旁,邊看著桌上的歌詞邊合唱著,當唱到〈如果〉時,她突然依偎在我肩上哭起來。眼淚滴到我手,我把臉靠過去,熱熱的淚水吸引著我去舔,順著淚痕舔到嘴角,我的舌尖便繞著她的嘴滑,她的嘴微抖然後小開,我的舌頭就滑進她的嘴。二人的雙手和前胸,在嘴吸吮著牽引下,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心跳和呼吸隨著吸吮及擁抱而加劇。不知經過多久,我便抱她起身往牆邊的床過去,倒下後壓在她身上。起先二人仍吸吮和擠壓著,但隨著我下體的脹大和她雙峰的起伏,漸漸不安起來。也不知多久,幾乎同聲說:「不要!」於是我便先彈起來,衝出門外,到浴室洗把冷水臉,深呼吸幾下,再撒泡尿以消脹。回房內,她坐在桌前整理頭髮。我輕輕靠過去,說聲:「對不起」。然後二人便依平時聚會一樣,到成大校園逛逛聊聊。
事後稍微跟文郎提起,二人仍決定以後還是共同聚會比較好,現在想起,當時的我比較顧及道德意志,而文郎可能出於文藝性的美感較多。記得開學不久,班上有些同學私下在討論色情、性醫學和情色的差別,大家的共識是A片、金賽性學報告和布紐爾的電影《青樓艷婦》等可分別代表,可是中國古代呢?大伙兒在公璞的煽動下要求熟悉古文的文郎去找資料,文郎半不得已半也想弄清楚,透過他在成大中文系認識的學長,找來些資料,認為《肉蒲團》、「房中術」和《紅樓夢》《浮生六記》等差可代表。他還分別各唸了些段原文來說明:
  未央生把玉香的褲子脫下,衹見褲襠之中濕了一大塊,乃是看畫之時淫水流出之故。未央生也把自己的褲子也脫了,扯她坐在椅上兩腳分開,將肉莖插入陰中……挺起玉璧向陰中左勾右摸……由淺而深,由慢而緊,提了數百提……兩手緊緊摟住纖腰,口裡含了嫩舌抱起來,玉塵留在陰中並不抽,一邊行走一邊抽送,做個走馬看花的路數,到了床邊,把玉香倒橫放著,取枕頭墊在腰間,翹起雙腳再抽數百餘抽……未央生知道陰精已至,便把玉
塵頂住花心,兩腳騰空用力一挺,也陪她丟了。
--明.李漁.肉蒲團--

  雖然文郎以平淡的唸書方式唸出上段,但聽的人反應仍很興奮,不時發出猴叫聲。唸完,有人還要文郎解釋名詞。文郎便說:
  「少來了!還要解釋?雖然李漁是當時的大戲劇家,但也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他寫《肉蒲團》時還加個偽裝,另取名為《覺後禪》,意思是透過縱慾及其報應可使人覺悟。可是由書中許多不合性醫學和情色,而是荒謬的性幻想,比如未央生切下狗屌來包自己的屌來滿足陽具崇拜,還有動不動就抽數百抽。這些再對比以下所唸,可知中國傳統的性醫學和情色遭禮教壓抑後,更不健全的色情反而在低俗的文學、戲劇尤其一般男人或女人間泛濫。以現代性醫學的觀點來看,中國傳統的房中術有若干值得商榷,但它們的確反應了古人對夫婦性事的認真態度,所以大多房中術的著作都由五種內容組成--強調男女交合的正當性和對身心健康的重要性,各種愛撫和性技巧,性交的治療功能,性伙伴的選擇、孕期婦理和優生學,及各種有關性的食譜和藥方。可惜這些在宋明之後逐漸失傳,後人不但未加深入研究發揮光大,還加以扭曲濫用,最明顯的就是採陰補陽、春藥等。」說完,便唸了段有關性事的正當和重要的原文:

   夫天生萬物,唯人最貴。人之所以上,莫過房慾,法天象地,規陰矩陽。悟其理者則養性延齡,慢其真者則傷神夭壽

   有些同學直叫著繼續唸,但文郎拿出二、三本有白話翻譯和現代性醫學註解的《素女經》《房內術》,說:「我又不是開班,你們自己不會讀啊!不過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中國傳統的情色。」接下來他先唸《紅樓夢》中的:

   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指寶玉),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

  接著,文郎便批評說:「作者曹雪芹雖藉警幻仙子的話『意淫』、寶玉和姪媳秦可卿在夢中雲雨、夢醒後與侍女襲人實際交合等,來打破傳統禮教。但因強調寶玉和黛玉的純情之愛,故仍有靈肉二元的傾向。可是《浮生六記》的作者沈復和其妻芸就更進一步達到靈肉合一,他在〈閨房記樂〉中詳述二人從兩小無猜的訂婚、經郎才女貌的以詩藝互訴情意,到花燭之夕……,才是真正的靈肉合一。」

   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爾耶?」芸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自此耳鬢相磨,親同形影,愛戀之情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眾人聽完,意猶未盡,硬封個「性學大師」「情聖」的綽號給文郎,還好平時他本來就不和同學談這些,一段時間後便歸平寂。由此可知,文郎心儀的是沈復、李清照之類的靈肉合一。所以之後我們四人的聚會便以台南的各古蹟為主。

  車經赤嵌樓,遙想著這座至今將近三百五十年的古蹟,當年海水可達堡底,如今海岸離此已有四、五公里,其間豈只「滄海桑田」,歷經政權更替,早已人事全非。尤其在台灣民族主義下,台南各處與明鄭有關的古蹟,更不合時宜了,我們四人當年也算做了最後巡禮。現在回憶起來,當時會選擇赤嵌樓、延平郡王祠、孔廟、武廟、開元寺、安平古堡、億載金城等古蹟做為聚會之所,好像也不是刻意的。並非專門為了研究那些古蹟的歷史沿革和建築園林藝術,只是覺得在古色古香的琉璃瓦、斗拱、花窗、磚牆、石柱、木雕、古董傢俱等的氛圍下,很適合吟唱詩歌、談心論事。文郎和秋鳳偏向於鍾情於那裡的古典,而我和淑娟則是沈浸於濃厚的歷史感中。
  至於當時年青人常去的MTV、KTV、卡拉OK、百貨公司、電動玩具等,我們反而沒興趣。文學方面,中國古典文學一直是文郎和秋鳳的最愛,西方的傳統文學由於時空距離加上敘述常過於繁瑣、現代文學又過於艱澀、後現代文學則支離破碎,大陸三十或七、八十年代文學更是充滿意識形態,台灣的鄉土文學、閨秀文學、女性主義文學、政治文學等等,好像無法太打動我們。記憶中比較深刻地只有陳若曦的《尹縣長》、白先勇的《台北人》《孽子》、村上春樹的《挪威森林》、赫塞的《車輪下》、卡夫卡的《父親》、奧尼爾的《長夜漫漫路迢迢》、川端康成的《古都》、夏目漱石的《少爺》、屠格涅夫的《父與子》、韋恩的《歐殺父親》等。現在想一下,這些作品大多是與年青人或家庭相關,尤其是我們的經驗或喜惡,所以沙林傑的《麥田捕手》和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我們就覺得前者過於吊郎噹、後者又過於浪漫。至於《尹縣長》和《台北人》是文郎特別推崇的,他認為它們分別代表了中國含台灣現代短篇小說中寫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最高成就。
不但如此,對娛樂性的香港和美國電影也沒興趣,而當時的台南不像台北容易看到藝術電影,所以我們只一起去看過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原因是該片打著二二八事件的廣告加上是台灣第一部獲得坎城金獅獎的電影,一般電影院才願意放。淑娟先去排隊買票,我們四人連看二場才出電影院,從四十年代的黑白世界出來,缺氧的腦袋在悲情的籠罩下,一時還適應不了外面的五光十色。找家小吃店補晚餐,邊吃邊聊,四人大體上能掌握也能感受到片中濃厚的人道和人文氣息,文郎特別欣賞影片的黑白色和緩重的節奏。可是有些評論比如台獨認為悲片淡化了台灣人在二二八中的悲慘且消失了那段歷史、女性主義則批評悲片遺忘了女人。對此,文郎和秋鳳似乎無動於衷,他們認為電影是種藝術而非宣傳品,秋鳳甚至認為悲片最令她感動的是女性角色。淑娟則以批評者立場,尤其自己的成長經驗說她可理解和感受的到他們為何要如此批評。我則以家鄉黑社會的經驗,認為悲片太過美化和同情片中的一位老大(陳松勇飾演),好像他不願也不會作奸犯科,而只是另一黑道和政商勾結的受害者。

12

  高二下期末考後,淑娟聽到我和秋鳳談及關廟到旗山路上的種種,尤其我轉述父親在日據時曾背著行旅走過那段惡地到台南工專讀書。我大哥時那段路還沒鋪柏油,整條黃土路被汽車輾的中間凹陷兩邊凸起,好像是大陸的黃土高原或《菸草路》所描述的美國南方荒地。現雖已鋪上柏油,但我第一次來南一中時,還被它彎彎曲曲的路折磨地從車窗吐了。又提到其中有段路和月世界地形一樣,都是屬於南台灣石灰泥的惡地,被雨水沖刷地光禿禿、灰白白、草木不生的危崖刃脊,真令人驚愕,可惜每次車子都只能急駛而過,無法下車欣賞。淑娟聽到,禁不住誘惑,便提議騎機車到美濃去玩。文郎說太危險了吧!我則說應不會,我大哥甚至從台南騎越野腳踏車經過那兒回美濃。四人商量的結果,決定暑假開始,我和秋鳳要回家時,騎車一遊。
  我從成大同鄉借來一部機車和二頂安全帽,也等於幫他騎回去。行前,和文郎花了二天,檢修機車和各項裝備。四人分乘二輛機車,挑個天氣好的早上出發,出東門後向東逆著朝陽,一路經歸仁,約一小時後在關廟休息十分鐘,準備入山。進山路後,才發覺平時在車上只知路的九彎十八拐,在機車上頂著山風,整部車和人好像都在半空中飛馳,當時只覺得淑娟的雙手緊緊地環抱在我胸前、軟胸緊貼著我的背,事後回憶起是有點危險。
途經一處平時坐車就已知的特惡地停下,文郎和秋鳳的車也跟著停下。淑娟和秋鳳摘下安全帽後,雙臉被風吹的紅靨起來。四人兀立著呆看眼前的危崖刃脊,久久說不出話來。秋鳳從保溫壺倒杯熱水給文郎,潤潤口後,他便吟誦出李白的〈蜀道難〉: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萬鉤連。
  上有六龍迴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迴川。黃鶴之飛尚不得,猿猱欲度愁攀援。……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從雌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

   誦完,淑娟說文郎太誇張了(如果是台灣意識強烈者,如上東海後的公璞,將可能會批評文郎是踩在台灣島上夢遊神州河山。),文郎搔搔頭、苦笑了一下。眾人便請秋鳳另誦,秋鳳想想,面有難色的說:「一時實在找不到描述眼前景致的現成詩句,自己的能力又還不足創作。」我們慫恿她試試,她只好挑了二首較抒情的: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楊關無故人。
  --渭城曲.王維--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出塞.王之渙--

   聽完四人邊談論這片惡地的成因、水土保護及南部的缺水問題,邊喝熱水吃餅乾。然後出發,約一小時後到旗山,再過去就是美濃了。
我便趁休息時聊聊和計劃一下在美濃的種種。我提及美濃這塊地是因朱一貴事件中,屏東的客家人有功於滿清才被恩賜允許開發,至今絕大部分鎮民都是客家人。閩客械鬥的痕跡可能仍殘存於許多老人的內心底層,位居械鬥前哨的旗尾客家聚落,留在那兒的下一代因要到旗山就學就業而已逐漸河洛化,據我父親說我們祠堂所在的旗尾,早先時候在分隔旗山和美濃的溪底仍可挖出械鬥時埋冤的骨骸。
  我又說美濃普遍比較保守,現又加上農業不景氣,尤其反水庫運動,所以整個氣氛並不怎麼平和,好在我們是要去享受田園之美。因此我建議,先不要回我和秋鳳位居鎮中心幹道兩頭的家。進鎮後先吃碗客家板條,再向左順著圳底長滿水草的小路到半山腰的靈山寺,從那兒可鳥瞰美濃盆地,下山後再繞著盆地邊緣經中正湖,回家。
  上靈山寺途中,順訪以燒製現代陶磁出名的「美濃窯」,在此便可遙望到半山腰叢林間的靈山寺。由於我們對現代陶磁了解並不多,加上並不太喜歡它們鮮艷多彩的風格,所以在產品陣列室繞了一下便出來,不過對窯廠的設備倒很好奇,只是隔著一段距離無法仔細參觀。
  機車停在山腳的土地公廟堂旁,四人登山而上。鄉下郊區的寺廟平時香客信徒本來就較少,加上靈山寺的出家眾和管理不知何因已非美濃人,所以鎮上的人似乎與之斷絕往來,而不再是我小時候大小口中常提起的道場。
不管如何這兒始終是我回美濃時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騎著腳踏車遠離鎮中心的喧鬧與是非,漫騎於田間和圳旁小路,繞著美濃山下的盆地邊緣,沿途左邊是中央山脈的餘支、右邊則是一大片的水田或菸田,只要你不要去想什麼農業危機、農藥化肥豬糞香菸的污染、水庫問題、客家文化族群的延續、鎮中心的種種爭權奪利是非恩怨等,在早晨和傍晚漫騎於那兒是非常愉快的,只是我的賤性似乎也與這塊土地上的住民不相容,騎著騎著,悠悠地仍會想到。因此我在猶疑著,這趟悠里西斯之旅是否還要歸鄉?

(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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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黑金 2020-01-11 11:38:39

很不錯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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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楨 2012-05-22 11:25:31

悠悠

前面部分我喜歡
很有那麼一點諷刺性的幽默
你很會寫小說呢
再來的長篇大論
讓我頭昏腦脹
什麼是假
什麼是賤性呢

阿楨2007-04-08 07:54:38

「再來的長篇大論
讓我頭昏腦脹」
這就是小說與哲思(及其它反思)的兩難
未必吧!就不能深入淺出些?
名嘴們媚俗的人生哲學還叫哲學嗎?
那你在後來的「歷史小說」怎就不再長篇大論?
這個嘛!老了,不願再抄寫了
「什麼是假
什麼是賤性呢」
反諷性用語啦
自諷也諷他

無名:girl3599 2009-05-19 10:41:59

免費教台語:修等阿~拉(太長了)

版主回應
中篇而已 2009-05-20 07:55: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