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7-25 06:55:07阿楨

《曼儂姑娘》

我在讀普萊沃的《曼儂姑娘》(林鬱,1997)時,首先聯想到是谷崎潤一郎的《痴人之愛》(星光,1986),而非<譯後記>:「若說《茶花女》是側重寫女主人公的奉獻精神,那麼《曼儂》則側重寫男主人公的痴情了。」

你還真痴迷《痴人之愛》,之前評白石一文的《一瞬之光》時,聯想到的也是《痴人之愛》。旣然如此哈谷崎,何不聯想到《鍵》,電影裡的老頭迷戀少婦的胴体,寧死也要打雄性荷爾蒙以逞雄威,死前還糾纏著要女體。

什麼跟什麼!要聯想到《鍵》的話,那得看大島渚的《感官世界》,女的連「藉勒死對方以達性交高潮」法也不滿足,還要割下男的陽具完全擁有。

有浮世繪春宮傳統的日本人實在變態,難怪A片裡盡是些性虐待的畫面。

別弄混了藝術與色情!

是嗎?只不過裝的「很悲亡下地獄」與「很爽快升天堂」之別罷了!

原來藝術所謂的情色是要反思一般人性所欲之快樂本能。

旣然如此又何必露毛呢?像《曼儂》或《痴人之愛》的男主角毫無理性地迷戀女主角,以對照一般浪漫小說的販賣愛情與幸福,就夠了!

原來你不堪「感官世界」的刺激?那就改受迷戀的「精神虐待」吧!對比於《痴人之愛》,《曼儂》實在很機械反應也很動物本能,男的莫名其妙的愛上女的,而女的、只要還有錢能享受,就很恩愛,一但沒錢就找客兄、仙人跳…什麽騙錢手段都使得出來。男的即使歷經背叛教會、入獄、流放,卻始終迷戀女的,只要女的回身,他就全原諒了。更膚淺的是,小說中絲毫看不出這對狗男女的內心世界有何成長變化可言。

何必呢?男的自白說明了性本能:「我的心屝迎著大量甜蜜的激情敞開了…一種溫柔的感覺沿著血管傳遍了我的全身。我沈醉在歡天喜地的激情之中。」

這麼說來《痴人之愛》對男女戀人深刻的心理轉變之分析,反倒顯得做作不自然了?

為了突顯偽君子的自欺欺人,如此的心理解刻還是有必要的:「奈歐蜜並非如我心中預期的聰明…現在我已覺悟到她已不可能成為『偉大的女人』了…想想一個千束町的女孩,似乎僅適合當咖啡廳的女服務生,而不適合當學生…但我卻更加強烈的被她的肉體所吸引著…我逐漸忘掉要培養她的初衷,取而代之的是被她牽著鼻子走的悲哀命運。」


看來人的理性是不敵情欲的,甚至當他發現她在外有幾個男玩物,憤而趕她出門,卻還被她藉口回家拿東西、色誘他讓她回來,女的不但得逞,男的不能碰她、還得供她在外的花費。

世上真有這種男人?

作家故作警世之言罷了!就像廖輝英《不歸路》筆下的李芸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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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虐美學 2007-07-20 10:32:46

變態的自虐美學──論谷崎潤一郎及其小說

聯合文學 2007/07/19 【文/李奭學】

日本大正時代的重要作家輩出,谷崎潤一郎乃其中佼佼者之一。他長年住在關西,但就出生地而言,不折不扣卻可是東京人,從小在今天的日本橋茅場町長大,而鄰 舍中最令他終生難忘的是一間中華料理「偕樂園」。這家餐廳很大,約三百坪左右,大正與昭和初期的名伎與官場顯要都經常出入,店的背後老板之一也是清帝國駐日的公使黎庶昌。谷崎是否認識這位清室外交權臣,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可以確定因偕樂園之故,谷崎自小就喜歡中國文化。他的中文程度僅止於讀或做點淺顯的 詩,像森鷗外或永井荷風這種漢詩大家,應該稱不上。雖然如此,偕樂園引發的中國情,往後卻引出谷崎的「支拿情趣」,促使他寫下短篇小說〈麒麟〉。

小說出典大約是《論語》等儒家經籍:話說衛靈公寵信豔姬南子,致使朝政荒廢,百姓塗炭。此時孔子適過,靈公為其人格感動,遂疏遠南子,重理綱紀。但南子不 是省油燈︰為奪回靈公之心,她反而百般色誘孔子。聖人畢竟是聖人,孔子當然不為所動,動心的依然是靈公,又回到南子身旁了,而孔子只好悻然離衛。〈雍也〉 中這「子見南子」的一幕,在《論語》裡係「丑次同車」的道德重戲,在〈麒麟〉中則發展成為靈肉大戰,表現出情欲與女性嫵媚的種種力量。

谷崎潤一郎寫〈麒麟〉,年方二十四歲,然而當中主題日後幾乎卻變成他小說表現的重心,繼之轉為所謂的「惡魔主義」,喜歡寫人在「嗜虐與受虐中體味的痛苦快 感」,早年作品〈剌青〉、中期作品《卍》與晚年力作《鍵》皆可代表,都曾引起藝術抑或情色的軒然大波。〈剌青〉其實也深受中國影響,谷崎筆下的刺青師傅為 完成平生宿怨,不惜下藥迷倒某藝伎的年輕侍者,繼而全神在她雪白的背上刺成一幅蜘蛛圖案。如此行徑幾近瘋狂,對谷崎潤一郎而言卻是靈魂的追求,情色與藝術 在此不分軒輊。刺青師傅拜倒蜘蛛女雪白的「足」下,變態美變成了生命至美,谷崎果然不負「惡魔主義者」的封號。

這種頹廢的情懷十分世紀末,我們唯有在波特萊爾與郁達夫等人筆下方可一見。時移代遷,待轉到一九三三年的《春琴抄》,谷崎潤一郎則發展出未來唯三島由紀夫 才能承繼的絕藝。《金閣寺》裡的溝口求美,也為美所害,《春琴抄》中的琴手溫井,係同樣的典型。他本為琴童,後為少主收為門生,少主是貴族式的少女鵙屋 琴。她稚齡失明,脾氣難料。雖然如此,人前人後她卻力求端莊優雅,絲亳不損貴氣。這個性格害慘了佐助,因為他心慕少主,奉為心中唯一的美,但落花縱使有 情,也不願為此而「降尊紆貴」,所以兩人雖有肌膚之親,卻無夫妻之名。最後福至運來,伊人終於願意委身下嫁,而這代價卻是佐助跟著失明,蓋琴女嘗得罪一前 來習琴的學生,致令後者心生怨恨,趁其不備而以熱水燒灼其面,但復原後留下的傷疤,從此反而諷刺地變成佐助命運的轉折。他唯恐老師顧慮顏面存瑕,也為保全 自己心中美的化身,毅然自殘雙眼,終於感動鵙屋而心甘情願「結為連理」。

故事聽來是有點通俗,然而谷崎潤一郎筆法高超,在文語與大阪俗語交替運用下勝出,終使《春琴抄》和《鍵》一樣,變成谷崎自虐美學的代表。溫井佐助為愛自刨 兩目,我們得以想起的亦唯《金閣寺》中溝口的無奈。為保全美的理想,為求自我解脫,溝口乾脆火燒金閣。在兩部小說中,「美」的概念皆具毀滅性,令人驚怵, 谷崎潤一郎的奇絕猶勝三島由紀夫。他並非大日本主義者,而從他的小說看來,至少中國古典絕不排斥。但是像三島或像後者師事的川端康成一樣,谷崎筆下營造的 小說氛圍確實是另一種日本美的淵源,是一種在性心理籠罩下的陰翳神祕,怪誕荒唐不下於卡夫卡──差別僅在後者略無「性」趣。

《卍》是谷崎轉向這種怪誕重要的一步,現代作家嗜寫同性戀,此中他也寫。不過這部以佛教象徵為題的小說變成一部同性與異性戀拉扯的「私小說」,洩露了谷崎 特好的詭奇之美。柿內圓子《卍》是第一人稱敘述者,而小說就寫她愛上同性的德光光子,以及圍繞在她們身邊的丈夫與男友。柿內和丈夫孝太郎性事不和,作畫時 看到模特兒德光的身體,愛慕下隨即有了「肌膚之親」,而且戀情就此綿延下去。此事孝太郎嘴上不說,卻心知肚明,而德光的男友綿貫榮次郎更是深知內情,而且 還百般設計,想破壞這對經常在外「幽會」的「姊妹淘」,最後的結局出人意表,因為孝太郎居然也和德光「有染」,形成某種異性戀的劈腿傳奇的逆反,而且難分 難解,導致三人共同尋短。小說由圓子懺情,因為她是三者中唯一沒死成的人。谷崎潤一郎所好的怪誕畸形之美,《卍》抒發得最稱淋漓。

「私小說」乃日本近代文學的奇葩,獨步全球。谷崎潤一郎時而承認乃此道高手,時而又否定類此身分,心情恐怕也徘徊在某種渾沌之中,一如他第二次往遊中國, 返回日本後卻是兩樣心情,依違矛盾。雖然如此,尤從《卍》開始,谷崎就不斷藉筆下主角掀露內心幽微,而這些角色雖有性別之異,個個卻都以第一人稱寫出,彷彿代谷崎發言。

不過約略可歸中期之作的《貓與庄造與兩個女人》倒非「私小說」的典型。全書由一封信開頭,繼之轉入全知觀點,由飛昇在故事上空的一雙眼睛俯瞰小說中人的一 舉一動。庄造是《貓與庄造與兩個女人》的主角,也是配角,愛貓猶勝自己的妻子與情人。為擄獲其心,後來變成前後任妻子的兩人展開一場逐貓與迎貓的廝殺,也 在過程中不斷反省自己的心眼與對所愛的不解。庄造喜歡這隻名叫「莉莉」的貓,其實是把內心世界投射其身,以為只有莉莉才了解自己孤獨孑然,內心寥寂不已。

人與貓的關係有如戀物癖一樣,乃病態,非常態,顯示人與人的溝通難得或根本就不可能,感情只不過是一張薄薄的面具。近代日本文學中,「貓」的地位特殊,至少夏目漱石以降,重要性陡增而各具意義,谷崎潤一郎藉以體現日本美感中的失落感。

谷崎筆下的人貓世界中,人性都有點扭曲,而他意之所在也是某種畸形與變態,「性」在這個世界中反而缺席了,說來有點反常。不過不急,因為繼之而出的《鍵》 又把這個主題抓回錘鍊,拉拔到另一個高度。日本文壇,也唯有谷崎方能臻至。故事踅回《卍》等名作中的病態人「性」︰某教授年屆知命,必需仰賴刺激才能在房 事上有滿足之感,甚至得因此才能恢復青年雄風。然而事有始料未及者,教授夫人固然因此而滿足了先生,但果然也因此而紅杏出牆,對象還是女兒的男友,而且似 乎連女兒都涉身其中,最後教授也在做愛高潮中撒手人寰。整個經過詭譎之至,谷崎潤一郎專擅的嗜虐與受虐美也在這般詭譎下攀至高峰聳巔。故事的玄妙猶不止於此,谷崎的鋪展手法更巧,由教授與夫人各自刻意寫給對方看的日記一一陳述,次第交代,兩人或兩性間為「性」而展開的攻防令人又驚詫不已。文前我提過《鍵》 是谷崎生平的扛鼎力作,從上面的簡述我們應可揣知一、二。

《鍵》同樣難以「私小說」名之,不過透露出來的谷崎的內心世界卻令人嘆為觀止,不愧他「惡魔主義者」的小說家封號。不過單就後面這一點而言,谷崎潤一郎的 中國經驗與日本美學卻不足以完全解釋。〈麒麟〉世界的耽美唯色乃另有所本︰大正時代崛起的小說巨匠,從永井荷風到芥川龍之介,其實都經過當時後勁仍強的歐 洲世紀末的頹廢與唯美精神洗禮,係其流風遺緒。此所以一九二六年谷崎雖曾二訪中國,和田漢、郭沫若與歐陽予倩等文壇精英互有往還,也寫有《上海見聞錄》與 《上海交遊記》等書,他卻不再以中國為題虛構故事,筆下可見更多的是世紀末的波特萊爾或王爾德。不過這方面我們只能就此打住,因為值得細談的內容恐怕數倍 不止於眼前的篇幅。

作者介紹

李奭學,東吳大學英文系畢業,輔仁大學英國文學碩士,芝加哥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任職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著有《中西文學因緣》、《書話台灣》、《經史子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