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
車
耀眼、柔和、舒服、溫暖、光明、希望。這些白光,又再一次出現了。
感覺,輕飄飄,在這個也是近乎白色的房間,我上升、向左、向右,雖然有點控制不住,但那能自如地飄浮的感覺,比困在沉重的身體裡自在多了。
“今次你絕對要上車了!”牛先生在白光中冒出頭來,“你上次就是因為沒有上車!看!這半年來你多麼辛苦!”說得有點粗聲粗氣。
“對咯!在這裡,沒有甚麼捨得不捨得的,如果有緣,以後定有機會再碰面。”馬先生溫和地說。
牛先生及馬先生站在一旁,似是看守着我,或是等待着我某個決定。
飄到天花板的我,俯視着躺在病床上的身體,突然驚覺,這是我嗎?蒼老、虛弱、毫無血色、癟瘦、頭髮也快掉光光。我飄到鏡子前,想看看自己此刻的模樣,可是反射的只有我的女兒們,以及正在努力搶救我的醫生。
一位護士應醫生要求,推來“心臟震顫器”,另一位護士也幫忙着醫生插喉。這樣一次猛力的插喉,令悠然飄着的我感到痛楚。
“醫生就是這樣,一緊張,就不知道自己用力過度。”馬先生看見我用手按摸着喉嚨,溫柔地安慰道。
“靈魂跟身體現在還有着聯繫,所以你仍會感都痛楚。但當你做了決定,就會完全脫離這塵世間的痛苦。”牛先生在一旁解釋,似是有點兒不耐煩。
彷彿間,醫學儀器的聲音闖進了我的耳膜裡:“嘟、嘟、嘟——”監測着我的心跳。但儀器偵測不到,真正的我已近乎離開身體。
女兒們在房門外焦急地等候着,房門只以帷幕來遮掩,於是生出一條隙縫,讓她們忍不住往裡面看。
“你這是第二次了,就算今次再返回身體,這個狀況也負荷不了多久,幾天後我們又會來接你!”馬先生似乎看穿我猶豫不決的心。
對!這不是第一次了……半年前,這道白光便出現過。那個上午,我同樣是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氣喘得像跑步那般,心跳快得離奇,血壓高得可怕,不久就陷入昏迷狀態。
那時,我,也飄了出身體外,站在牆角暗處,看着躺在床上氣喘中的我,聽着房門外的醫生跟女兒們說:“阿婆有可能過不到今晚。”話還未畢,原本已在流淚的女兒們就傷心欲絕。
“對!靈魂是有着自由意志,不過這也要量力而為。”在我進入回憶期間,牛先生說話的聲音令我回到這個房間。這是我第二次遇見他們了。對上一次,他們沒有阻撓我的決定,讓我回到那殘破不堪的身體中。
於是,那次後,女兒們為我轉了另一位醫生,為我轉了另一批藥物,為我聘請了一位專屬照顧我的看護。
“可是,這半年來,身體給你的折磨,相信你感受最深,對嗎?”馬先生似乎看到我內心的一切回憶圖像。
水腫,我的手腳都被體內的水壓逼得脹痛,皮膚鼓脹得有點反光,血管已撐到沒有剩餘的空位,打點滴都要在頸部插管子。咽喉慢慢地縮窄,食物與水只要一進入,便反吐出來,故此插入胃管,每天將營養液不停輸送到體內。膀胱那尿管已插了良久,外來的水無間斷地進入體內,可是排出來的竟不多,而且這管子也容易引起尿道炎。上述的都是小兒科,最令人難受的,是跟隨我大半生的“糖尿”,身體多處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損傷處,尤其腳丫,大面積皮膚近乎灰黑的壞死,腳指有兩根,差不多被侵蝕得見白骨,只能維持一個姿勢,才不致碰到痛處,於是長期屈着腳,筋骨僵硬,輕微一動,整個身體都痛得不可開交。
“我覺得,吸痰,是最痛苦的了,對於人類的身體來說。”牛先生待在一旁,倚着牆身,像是人吸煙時吞雲吐霧的姿態。
剎那間,我像飄入了另一白色房間,看到護士抱着一個小小的嬰兒,是剛剛從母體出來的初生嬰兒,這是我,剛剛出生的我。護士抱着我,用一個像是口罩類的儀器,放在我小小的臉上,空氣一個倒吸,很快,我鼻腔及胸腔的液體都出來了,原本已哭得很大聲的我,此時更無障礙地大聲哭了。
力道,是一個問題,儀器,總是有一種無情的力量。
躺在病床上的半年,鼻腔總是分泌出不明液體,困在那縮窄的咽喉中,不夠力量咳出來的我,總是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聲,就是俗稱的“死亡的咆哮”。為了減輕我的痛苦,護士們隔一段時間,便使用吸痰器吸走我咽喉中的分泌物。
設置在床邊的儀器,發出“嘟─嘟──嘟───嘟────”的聲音。
這個時候,剩下掙扎。
醫生拉開帷幕,沉重地走出門外,對女兒們說了一些話,然後離開,換女兒們進入,圍在我的床邊,她們都哭紅了眼睛,然而,淚,依然在流。
“嘟─────────嘟──嘟────嘟──”
儀器上顯示的某些數據,已經測量不出來……
女兒們說着“安心上路”之類的話。從前,我也說過那些話,跟我的祖輩、父母,還有,我的丈夫。
白光中,一個人,穿着皺巴巴且泛黃的白襯衫、帶有污漬的黑色西褲,與那雙殘舊的黑色皮鞋,左腰間掛着兩塊平庸及眼熟的玉佩,他,還是這樣的裝扮。
他牽着我的手,在這白光之間,已不是第一次了。
“這次你的身體更殘缺不堪了,女兒們和家人們都疼愛你,不想你再在這塵世間繼續痛苦,走吧!”他的聲音,讓我想起,生活中經歷過的風雨。我跟他,都是這樣捱過去了,女兒們,都被我們拉扯大了。
女兒們的身旁,都有着能照顧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孩子,我的孫子,在這塵世上,茁壯地成長着。
“生生不息,繁榮昌盛。”看來,這生,我的任務已經達成了。
“有緣的話,日後必定會再相見。”馬先生及牛先生縱然沒有說話,但這句話卻在白光中迴盪着。
對,我相信。
車外,塵世的風景,美不勝收,盡入眼簾。慢慢,我們都滲透在白光之中,到達一處既陌生,卻似曾相識的境地。
蘇麗欣
以上的文章來自:http://www.macaodaily.com/html/2015-06/05/content_1002984.htm
P.S. 這篇小說的下集,叫〈白光之後〉,請看此連結:http://mypaper.pchome.com.tw/sonialao/post/13397316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