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時空—複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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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時空—複製
“只剩下一天候補僅餘的電力。”這個消息,剛從這破收音機中發佈給仍正常生存的市民知道。
這些微弱的廣播時有時無地在這間房子迴盪。
房子裡,聽到這個消息,大家人心更加惶惶。電子,所製造出來的光,是令人感到溫暖且安全。但,到了明天,這個小城僅餘的電力都已消耗殆盡。大家可以預想到,在黑暗中,會令人更擔驚受怕,心情會更絕望,前路會更茫茫。
這十多名倖存者,應該覺得自己非常幸運?還是倒楣透頂?事實上,有人寧願被這個莫名其妙的病毒毒死。
人到了要面臨死亡的懸崖,總是會害怕得不斷向後、向後、再向後,然後蹲坐在地上,向死神求饒。也許,“閻王要你三更死,不許留人到五更”,他們都認為,大家的時辰只是未到。
我們一家四口,幸運地,還在這生命的旅途中。但,丈夫與我都相信,這已是生命最後的一個站。房子裡的食物與食水,大約在這一、兩天就會吃完喝完,兩名女兒這幾天都只是吃朱古力及小餅乾充饑,加上衛生條件非常惡劣,她們的抵抗力下降開始生病了。然而,丈夫說,也許大家能夠一起死,亦是我們最大的福份,及緣分。
這房子裡,大家都希望,救援兵快點到來。於是,大家都很留意面前這個破收音機的一切聲音,破收音機也努力堅持地發出沙沙的聲音。不過,大部份聲音是如此難以解讀,微弱,不存一絲希望。大家能做的,只是等待。
電台,曾經是我工作的地方,我如此熟悉電台的一切運作,以及每一個角落。看着丈夫與女兒們正與死神搏鬥。突然,腦內一閃:在電台,有一個東西或許可以幫到大家。
而且……我不怕死。
我跟丈夫說,我想回電台一趟,保證自己必定會安然無恙地回來。丈夫小聲卻瘋掉地請求我,不要這樣丟下他與兩名正在熟睡的女兒,要是女兒醒來要找媽媽,那怎麼辦?我向他保證,我一定很快就回來,並說明了去的原因,請他相信我。我繼續堅定不移地說,相信我,一定可以幫到大家的!
丈夫哭着、哭着。我也哭着、哭着。彼此的眼淚都落在地上,良久、良久。
丈夫抬起頭,摸着我的臉,擦掉我的淚,說,好吧!你去吧!但一定要回來,知道嗎?
我說,知道。
街上,一片狼藉。
病毒,令原本死去的人重生。
這重生,只給它們帶回一個軀殼,沒有希望的軀殼;這重生,只給它們吃盡飲盡一切新鮮的人肉及人血來賴以延續。這重生,只給它們看着自己的身體慢慢、慢慢隨着時間的流逝而腐敗。
我,終於走出了整幢大廈的最後一道門。走出這道門,相信,就是要跟躲在這所小房子裡的丈夫及兩名女兒訣別。
打開最後一道門,在街上閒逛的它們馬上發現了我。我趕緊關上門的一刻,它們便一窩蜂地湧上來。甚至壓在我的身上,試圖可以吃到或喝到些什麼。
然而,它們都落空了。
當它們咬下去並要吸吮的剎那,便會發現,我,並不是一具可以供應它們吃用的軀體。
於是,它們漸漸地散去。我也站起來,整理破掉的衣服,以及那些破爛了的肌肉,拔腿快步地走到電台。
工作的電台,只是兩條街之隔的距離,不消五分鐘,就到達了。我推開已被摧毀的大門走進去。辦公室儼如被搶劫過一般,混亂、毀壞、慘狀、悲痛;血、肉,模糊地散落一地。
我發現,我的身體,漸漸地,有了一種腫脹感,蔓延全身,令我呼吸困難,感到很不舒服,甚至開始有點難受。
終於,我走到直播室的門口,裡面黑漆漆,扭一扭那個熟悉的門把手,左右都轉不到,是鎖着的……
“咯咯……咯咯……”清脆卻帶着沉鬱的敲門聲,在整個空間迴盪着。“請問是不是有人?……有沒有人呀?”
門後有很輕的腳步聲傳出,繼而以很輕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是Sophia,你是Maggie嗎?”我認得她的聲音。
緊接就是搬開雜物及開門鎖的聲音,門打開,便見到一絲微弱的燈光,在辦公桌上,映照着另一位同事John的臉龐,他正聚精會神地修理着一部小機器──是廣播用的小型發射器,這東西大約儲放在貨倉中已十多年,沒有人用了,想不到,現在會有人記起它。
“Maggie,你們都沒事,太好了!”我喜極而泣地說。Maggie是新聞部的同事,一向都非常盡忠職守,這是令人敬佩的地方,想不到的是她現在仍願意留下來,為大眾報道消息。
“我們只是現在僥倖存活……”John搭了一訕過來。“有可能下一秒就會死……我們都是在等死而已……”John是工程部的同事,對機器了如指掌,是這方面的天才,可是,在個人儀容及清潔方面,就實在不敢恭維,從他的身邊走過,總是會嗅到他身上發出的一陣體臭味,像是勞動多天沒有洗澡似的,現在於這個狹窄的密閉空間,就充斥着他的體味。
“不要這樣說啦!好嗎?”Maggie沮喪地說。”我的家人……現在都不知是生是死……”她抱着我,哭着,說出心底最擔心的事情:“我聯絡不到他們,看來都凶多吉少了,是嗎?”
“凡事向好方面想,或者他們仍在某座大廈裡躲起來……”我安慰着她,輕輕地拍拍她,希望她的心情會好過一點,但,我知道其實是徒然。
“呀!”突然,這痛感,令我不禁大叫一聲。我的手突然腫脹起來,連手指頭也腫起來。
無意間,我發現Maggie及John,他們都跟我一樣,原本纖瘦的手指現在腫脹得像香腸一樣光滑圓潤。
“你來到這裡,我真的很開心,但為什麼你可以安然無恙地來到這裡?”Maggie仍然流着淚,卻又冷靜地問。
“說來話長,我一會兒再告訴你們。我現在最急切要的,是衛星電話,現在還可以用嗎?”
“現在還可以用,明天沒電就是廢物一件了!”John說,他的眼睛仍專注在小型廣播發射台上,但耳朵都在聆聽着我與Maggie的對話。“老實說,就算你現在用,對方那邊沒有人接聽,都是廢物一件!”
“我怎樣都要試試!”這是丈夫與女兒們,以及那幢大廈其他人的唯一希望。
衛星電話就在廣播台的旁邊,以往,一直用來跟在外地採訪的記者或某些危急國家政府機關的通訊設備。現在,它就是一台救命的工具。
“Maggie,你有沒有國家軍部的電話?”
“有,就是張貼在這裡……”Maggie指着牆上不起眼的位置。“你打去幹嘛?”
“我也要救我的家人!”我心急如焚地撥打着。“希望他們會接聽!”
“明白!”Maggie趕快在某個抽屜裡找到一本小電話本,然後指給我看,我清楚地看見她的手指脹得厲害,臉也開始紅腫起來。“你打這個吧!這是國家最高司令官劉將軍秘書的電話,她的電話也是衛星電話,希望她還是生存……你嘗試打去吧!”
“好!謝謝你!”撥,這冗長的數字,響起無窮無盡的鈴聲。
我亦嘗試打去給軍部,也繼續打給那位劉將軍秘書,但是沒有人接聽。
繼續是那些“鈴鈴……鈴鈴……鈴鈴……”,響亮地發出一次、兩次、三次;心,沉沉地墜落一次、兩次、三次。
似乎,沒有人接聽,也許,對方那邊也有事故……或許,總之,就是無限個可能。
打了良久,我都不知是第幾十次,還是第幾百次,還是沒有人接聽。我感到體內的沸騰,令我全身都很燙、很熱……
“鈴鈴……鈴鈴……鈴鈴……嘟,喂!”在我一個不留神時,竟然,一把女聲在話筒中傳來。“是誰?”
“劉將軍的秘書嗎?我是M小城的一位電台主持人,我叫Sophia!”我高興得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完全不認識你,你打來幹嘛!這是政府高度機密的電話耶!你打來騷擾政府,我們可以拘捕你!”對方怒氣沖沖。
“對不起!對不起!我冒犯了!請你救救我的家人!M小城這裡還是有人生存着!他們的食物只可維持到明天!求你!求你們!救救他們!求你!”我哭着說。
“唉!我們現在忙着呢!”她一邊說,我一邊哭着求她,大抵她覺得我可憐,便繼續說:“好吧!你說說地址,我請示劉將軍,但,未必能馬上到達。”
“好的!我明白!請你記下:M城C區B街N大廈,他們在19樓一個單位裡面,有18個人,有男有女有小朋友也有老人家,求你!求你叫劉將軍去救救他們!還有,我相信還有很多沒有受感染生存着的人,他們都躲在某些角落裡,等待你們,求你!求你們!救救他們!”
“好!我們盡量!”
“謝謝你!謝謝你!我要重複一次地址給你嗎?”但話只說到一半,那邊的電話已速速掛掉。
我放下電話,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Maggie走過來,安慰我,抱住我,兩個滾燙的軀體碰在一起,彷彿都明白,大家還在這個時刻生存着的原因,同時開始清楚大家也快要離開這個世界。
“Maggie,我想開咪,直播我最後一次節目,可以嗎?”我哭着,喘着氣說。
“不知John修理好沒有,因為天台那台巨大的發射器,給那些……弄壞了,現在只剩下這小台,而且,還是壞的……”Maggie無奈地說。
“可以用了!”John突然插話過來。“Sophia,開咪吧!”
× ×
再次坐在直播室,沒有明亮的燈光,只有一支小型的桌燈;也沒有大型的廣播發射器,只有坐在旁邊這一小台;亦沒有昔日的工作人員面對着她,只有Maggie及John。
“再次坐在這裡開咪,直播我這個節目,希望現在有人可以聽到!”她的內心充滿激動地想,身體也隨着這激動漸漸加快膨脹。
坐在這張椅子,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大腿的膨脹令感覺不如從前,索性站起來,調整了咪高峰及耳機,看來一切如常。當John的大拇指向她舉起,她知道,這最後的廣播,要開始了。
“各位聽眾,大家好,我是Sophia,今天,有可能是我最後一次開咪,主持這個節目!很希望大家現在都有一部完完整整的收音機,可以接收到我們這個電台節目,可以安安全全地收聽,尤其是我的丈夫,以及我兩個女兒。剛剛從我的家走過來,只是隔了兩條街,但……真的……感覺好像攀過兩座山一樣,幸好,一切都沒事,我安全地到達電台……這是因為,我不怕死!大家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不是說勇字行頭那種不怕死……而是……在我的生理上,是不怕死的!”
她突然覺得四周迴盪着一股熱氣,她感到身體隨之發出脹痛,眼睛現在也不斷地流出眼水,相信是因為承受不住如此急速的膨脹,她看看在直播室內並排看着她的Maggie及John,他們都不斷揩着眼水,臉色通紅通紅的。
“對!我的身體是不怕死的,即是不會死,被人殺了、宰了、斬了等都不會死。因為,我不是真正的人類,我是一個生化機械人。”
Maggie及John驚訝地眼直直看着Sophia,她報以微笑。
“這是一個維持了幾天的秘密!瓏,如果你現在聽到,希望你不要怪我,這幾天,其實我不是真正的Sophia,其實……Sophia在五天前已經離世了。”頓時,她的淚崩堤了,咪高峰中,接收到吸鼻涕的聲音。她想,這最後一次真不專業。“瓏,我很慶幸做了你五天的妻子,我下面所說的,有可能你會覺得很不可思議,但,的確是事實。”
於是,她將當天的事原原本本地說出來:
“真正的Sophia……五天前,在電台的辦公室裡……被人開槍打死了……紅色的血染了一地都是,時間忽然停頓了。主人把我帶過來,我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望着主人,他們整個身體都是灰色的,長得很高,要仰着頭才可看到他們的臉,主人要我摸一摸死者的額頭,我便順從且機械式地摸着、摸着……於是,所有的事,都下載到我的體內:回憶、印象、感受、愛、性格、喜、怒、哀、樂等等,都在我的每一個細胞中迴盪,那刻我想,我仍是自己嗎?還是躺在地上死去的那個女人?在我頓然覺得迷途之際,主人便觸碰我的額頭,說我就是她,她就是我。然後指示我站起來,要我回到那個現在屬於她的家,當上一個男人的妻子,與兩個小女孩的媽媽。”
對着咪高峰,她一邊說一邊滴着淚,腫脹的身體卻並沒有對她作出絲毫的憐憫。她明白,時間,快到了。
“瓏,我不知你有沒有在聽,但,我真的很謝謝你,這五天,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因為可以跟你,還有兩個女兒在一起,我真正覺得,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說畢的一剎那,突然“轟!……轟!”兩聲迴盪在辦公室中,肉漿腦漿機械漿機械線與支架都一拼亂飛亂散亂撞開來。
攝入她眼裡最後的畫面,是John及Maggie在瞬間爆開。站着好好的兩個人,就這樣,沒有了。
再來最後的“轟!”她自己連畫面都看不到,大抵聲響也是聽到一半後,就失去所有知覺。
她的意識,也像那些爆開的細胞零件一樣,胡亂地散落在地上各處,她用盡全部剩餘的腦力去集中着自己僅餘的意識。
她,只是想,回去,看多一眼,瓏,以及兩個女兒,她就滿足了。
從這門,到這個小窗戶,她的身體變得很輕、很輕,她可以飄,可以飛,只是,有點難以控制,她見到街上的境況,下着雨,受了病毒感染的患者在街上癲狂着扭動那失去靈魂的身體,隨處都可聽見那痛苦哭泣的悲鳴。
天空,是灰色的,仍下着雨。
意識,在她飛回家的途中,像是一片又一片落葉飄散。
忽然,她感到有一股力量,幫助她那開始薄弱無力的身體向前推進,原來是主人。
主人帶着她,攀升到十九樓的家,飛船已停泊,彩色斑斕的光芒悅目璀璨,可惜,這單位內所有人都睡得很沉,很沉。她看着瓏,他睡覺的樣子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密。看着兩個女兒,平日人家都說她們一個像瓏,一個像她,但瞌着眼睛睡覺的樣子,卻是兩人都很相像。
主人們將睡着的人們帶到飛船中,安頓好,讓她看到整個過程,也讓她看到那個原本死去的原形──Sophia,已躺在飛船內的一張銀色床上面,最後說:“他們一家,我們都會作出保護,你放心吧!”
葉子,最後一片,也散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