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走了 >

月光光，照地堂，
年卅晚，摘檳榔，
檳榔香，摘紫薑，
紫薑辣，辣鯴鯝，
鯴鯝鬚，買豬膏，
豬膏肥，買牛皮，
牛皮薄，買菱角，
菱角尖，買馬鞭，
馬鞭長，起屋樑，
屋樑高，買張刀，
刀切菜，買羅蓋，
羅蓋圓，買條船，
船無底，沉死兩個紅毛番鬼仔*

　　她們有什麼含意，從來沒有深究的思緒，屬於一堆深切的印象與懷念，從小她教我說唱這首，她們永遠是快樂的味道，那黃昏映照出塵埃飛躍的地方，她坐著，雖然識字不多，閱讀報紙上大小文字，在小苐子上，或者在籐椅上，她常說寂寞，寂寞與等待的坐姿，或者安靜的掙脫在她口中這一寂寞的詞語，是排解與救贖的靈丹。

　　模糊令我一度陷入迷思與瘋狂。我確實問過這首，有兩次，一次時間比較近，當時她在老人院，精神高興地告訴我，那時還未愛時常睡覺，意識還是清醒，假牙還在戴，我抄在一本簿仔上，一句一句，那位好心的護士逗她開心，說她唱歌仔給我聽，為什麼現在那些記憶就是濛濛的有一點一點鋪在那時一幕幕畫面上，那天她吃的是燉蛋嗎？我記得地點是小花園內，天陰陰的，不冷不熱。那本小簿仔，在印象翻來尋去，一絲痕跡也沒有，顏色形狀大小圖案，消失了。另一次在小學時，小簿仔在，是她那時去婦聯量血壓的小簿仔，她給了我，我卻丟到洗衣機裡去，抄的那張紙，不見了。

　　突然間，就是她走的前一晚，思念湧出來，渴望將所有她送給我的禮物找出來，那時她還在人間，還呼吸，還心跳，只是進入了昏迷狀態，叫她，她已不知道。我找到那枚介指及洗過丟了最珍貴的一頁的小簿仔，之前她在白鴿巢小檔攤買給我的一塊小玉，帶在我頸項的一塊小玉，遺失了。

　　奇怪地，上星期六，在醫院，她還是好好的，可以說話，可以吃粥，有笑容，有眼神……。那天我跟璁吵架，整天也不太開心，她卻很精神；翌天，我跟璁和好了，她的情況竟變壞了。人家說是迴光返照。我就覺得如果每天我都跟璁吵架，她會變好的，不如我跟璁每天吵架。

　　但願永不抹去二零零六年六月六日早上的記憶，縱使她們會慢慢地成為一團團在霧中生活的印象，她原本是有呼吸的，是一群辛苦且亂來的呼氣與吸氣，血壓剩下頗低雙位數字，脈搏及含氧量呈現？號（問號），慢慢地，急速的呼吸變得遲緩，呼一口氣，吸一口氣，已不再間斷。慢慢地，靈魂化為輕煙的一剎那，我們全也不知道，知道已是後來的事，嬧姨請我叫護士，人製造的機器什麼也探測不到了，醫生都進來了，人學習的一切醫學知識也研究不到了，她是走了。知道，是很後來的事。

　　一切的時間開始走得很緩慢，一切的感覺都變得很幻想。在床邊小聲地叫她，她會感應到嗎？時間過得比一向的反常，我看她回憶她告訴她不要睡了醒來對我們說只是休息一下看她原來可以走路可以吃任何的東西仍會笑還會跟我們一起去飲茶吃飯看她看了很久，看現實的時間只是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到了殯儀館，紙紮大屋，當中有一位妹仔、沙發、桌椅、花園、花、放衣服的大箱、正在播放粵劇的電視等，一應俱全，這間大屋最大的賣點，是有升降機及自動電梯，這間大屋的地址是大冥街X號。紙紮房車，有一位司機；有很多我們一起摺的黃金白銀，有很多紙錢，存於幻想和夢境的國度，在淺薄孤陋的人間冒出來，讓人懷疑，讓人希望，讓人不安，讓人慰藉。

　　她穿上人稱的甲級壽衣，化了妝，畫了眉，半開的眼睛與沒有蓋上的口，被「膠水」牢牢的黏住，一副安詳慈心的模樣，額頭綁上一條黑色的絲帶，流行於古代的婆婆輩，是我頭一次見她穿帶這樣的服飾。

　　實在有太多事情，根本無法用言語行動去展示去表達，例如，她煮的飯菜有獨特的口感味道、她在家拿著漱口盅擦牙的聲音、她變老呈現一道道痕跡的皮膚，她說話的語氣聲線、她的行為舉止動作，她身體發出的獨特氣味……

　　道士對著靈壇說了一大堆，像是一堆難以理解的音樂，過去了，知道，就是遲了。我那僅餘的理解力，大約有一句：「一切付諸流水」。

　　嘗試過打666，沒有接線生接聽，沒有任何令人希冀的事情發生，只有人間正常電話的「du du du……」

　　好歹打個電話回來，告訴我們：阿公有來接您嗎？新屋住得好不好？習不習慣新環境？工人們聽不聽您喚使？開不開心？喜不喜歡？您見了什麼人？經歷過什麼？有沒有遇見您的父母親家人朋友？掛念我們嗎？……？

　　剩下回憶，一批一批的回憶，漸漸地，會成為一團一團的印象，漸漸地，隨流水而去。

　　於是我記下了，一些回憶，變成文字，烙印在一個「沒有誰或是什麼，地球還是會轉」的現實世界，祈求會存活久一點！只少對我來說我想這樣子！


* 相信此為中國童謠之一，有可能發源於清朝，現在確實未想深究。


二零零六年六月八日，澳門


圖片解說：
拍攝者　：我
拍攝地點：我家
拍攝時間：二零零六年六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