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遺忘…無數 >

　　熟悉的，一切，熟悉的氣味，熟悉的角落，熟悉的天空，實在令我遺忘太多。

　　喜歡攝影的原因，回憶的風景可以因此留住，作用是一塊膠布貼住以有限度地阻止遺忘。

　　我妹敏有一份攝影的功課，需要拍攝澳門的小販，復活節的假期，當中有兩天，都跟她去拍照。

　　當跟一名又一名的攤檔主人打交道，問他們：可不可以跟您同您的檔口影張相？他們有些爽朗回答：您咪影ｏ羅！有些決絕地回答：不！有些疑惑地回問：我有什麼好影？璁說：不願拍照的人，是因為怕照相機會攝走他們的靈魂。

　　往日，在義字街，目的只有一個，從以前的新惠康變成今天的Sa Sa出發，轉入現在開了幾個月通利琴行的那條街，或是直行到致富前面的街口，轉入有花買，有衣服買，有手錶買，有生果買……的生果街。在我的世界中，由這個地域開始已經是義字街的範圍，意識地分析生果街與義字街只是一條馬路之隔，而且人們在早上六七時至晚上六七時於她們倆的身上都來來往往並熙熙攘攘。

　　與她走了半天的這一天，由生果街到義字街去田畔街再回義字街最後去紅街市，感覺到攤檔的擺設有特色，我們便去問問他們介不介意拍一張，或者假裝她為我拍照，卻是拍他們工作的樣兒。

　　從前沒有留意的東西，有趣地，浮現在眼前，繼而地，烙印於心中。在紅街市買鍋的女人，她的攤檔有一盆小小的貝殼擺設，陳舊卻親切；在義字街買花生糖杏仁餅的大叔，他的攤檔有一幅他自製的宣傳橫額；在田畔街買報紙的大叔，長相似教導過我的某老師，就連聲帶的構造也屬於同一款人，在攤檔間一個小小的櫃子，蜷縮躺睡著一隻灰斑紋的貓咪；在生果街，賣橙香蕉蘋果的老人在攤檔內打瞌睡……

　　觀眾及主角都少留意，值得與不值得的典型價值問題，個性的畫面被歲月的流水沖走不見了。

　　其實可以只拍一天，但這一天下來的照片，敏調錯了光圈，全不夠光線，於是第二天才加入璁來教她拍攝。

　　因照片拍得差劣，敏的男朋友晚上十一時放工便駕車來安慰她，不料他心急，跟車太貼，在路口處撞到前面的私家車，幸好人沒事，只是破財。

　　這一天的一大清早，我們一行人到蓮溪廟前地買舊貨的集中地天光墟拍照。我對這一帶有特別的情意結，是童年在婆婆家居住的關係，因為婆婆家就是在永樂戲院（即蓮溪廟）的對面。

　　他們的舊貨，俗稱「爛野」。

　　現在，「爛野」有人會買嗎？

　　天光墟，人們絡繹不絕，當然比我小時候減少了，以往在馬路兩旁也有舊貨攤，但現在只剩下一旁。

　　舊貨攤的主人多是老人或中要到老年的人，舊貨攤的客人亦多是老人或中到老年的人，聽到他們親切地互相問答：飲了早茶未呀？這個咁貴呀！平D買俾我啦！隻腳依排風濕！我的孫就ｏ黎結婚了！

　　當我們在為其中一位舊貨攤老伯拍照之時，亦當他分析古錢的真假之時，且當他鼓吹璁買一部舊相機之時，我們遇到大舅父，他那個兇老婆，使得在我們一般的家庭聚會，很少有他的蹤影。遇見他，在此地，在此時，緣份的驅使。

　　他跟我們聊了一下，那位舊貨攤老伯便說，我跟您舅父認識了幾十年！他是您舅父呀！他是教車的！

　　這時，放下我的照相機，看看周圍，他們的眼光那麼和善友好，藏了一個可親的笑容，好像在說：看！他的姪女已長得那麼大了！我也認識他！就是前天他跟我買了一張舊歌碟！我的女兒也有他的姪女那麼高了！

　　於是，主人們每天早上都會開他們的小貨攤，客人們亦每天巡視他們的小貨攤，這是一個微妙的習慣，就是當您不在時我會掛心，或當您在是我亦會在，一個溫暖的扣，緊連著一個一個溫熱不願冷清的心。

　　路途跟昨天沒有多大分別，心情竟比昨天的成熟，明白到一些事，其實他們就是每天在我的身邊飄來盪去走進閃過。

　　豆腐攤檔的老闆娘，是否買黃豆回到自己的家裡，靠她與她丈夫的氣力，揍大他們三個蹦蹦跳的小孩？賣花生糖杏仁餅的大叔，那些花生糖杏仁餅是他親手做的嗎？賣榴槤攤檔的老闆，是他父親還是朋友教曉他分乾包還是濕包？賣鞋的大嬸，我還是幼稚園孩童時，已有她那個檔口的印象；在賣牛雜粥的攤檔，夫妻努力地經營這小小的天地，牛雜與魚蛋陣陣飄來香甜的味道；煎蘿蔔糕攤檔的旁邊，在幾年前還有一檔是買錄音帶的，是我這一生聽音樂的起點；賣糖水的老闆娘過去是否在她母親的手心中，學會煮紅豆沙、喳咋、芝麻糊、湯圓、糖不甩…，她的女兒現在有否在她的手心中學過搓一粒湯圓技巧？那個帳篷是怎麼的一回事，那天到五金鋪買來鋼架、膠布帳篷，預定的小手推車來了，一家人合力將鋼架、膠布帳篷佈置在合理的位置，裝飾一下，放上貨物，滴滴汗水與小車前進，這是一單生意，穿著紅色小套裝裙的小女孩，嚷著要買那個，那個就換來數之不盡的機遇。

　　一件衣服，一雙鞋子，兩包花生糖，一盒榴槤，一對拖鞋，一片蘿蔔糕，兩本雜誌，兩杯一小一大的糖不甩，四串魚蛋，一串香腸……

　　等於

　　無數故事。

　　遺忘，就是由於太無數了。


二零零六年四月二十日，澳門


圖片解說：
拍攝者　：我
拍攝地方：澳門義字街與生果街中間的馬路之一光景
拍攝時間：二零零六年四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