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台大醫院院長的公開信

20年前，我當實習醫師時，有一天晚上在內科急診值班，除平時各種急診病人外，流感病人也絡繹不絕。突然看到一位病人走入急診直趨診療桌前，就滔滔訴說症狀，只見R2學長抬頭冷冷說了三個字：「去排隊」。結果這位病人不吭聲，乖乖的排在後面等待。這位病人就是當時的教育部長李煥。他很晚下班後，因感冒順道到隔壁台大醫院急診處想拿成藥服用。

教育部長是台大醫院的頂頭上司，李煥先生當然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對照現在一些立法委員，必須助理先關照公關室，然後才前呼後擁來看病。李煥先生如此儉樸自抑，實在是謙謙君子，值得稱讚。但對於一個小小的實習醫師，我目睹這幕，突然覺得台大醫院好偉大，值得一輩子為它努力。

近年來李登輝前總統，因和台大醫院鬧彆扭，都跑到台北榮總看病。有次閒談時，有人拿這事開玩笑說：你們台大醫院也有罩不住的時候。座中急診部陳文鍾主任立刻正色回答：「一百年來，台大醫院不曾因多看一個日本總督而增加它的榮耀，也不曾因為少看一個日本總督而減少它的光環；同樣的，台大醫院也不因多看一個台灣總統而增加它的榮耀，也不會因少看一個台灣總統而減少它的光環。台大醫院只要注意自己是不是台灣最好的醫院？哪裏需要在意一個病人去留。」

我一直覺得自尊、自信、不計世俗名利，是我們台大醫院屹立百年最重要的核心價值。尤其在SARS一役，當時台大急診部十位同仁被感染而被迫停診。面對百年未見危局，院方下令急診部所有同仁留院拘留觀察，十天拘留期結束，確定未被感染者，院方一道命令：上班。

全員上陣，沒有逃亡、辭職、請假、舉牌抗議，連抱怨聲都沒聽到。在那風聲鶴唳的時刻，已有多名醫護人員殉職，誰知道上班後，自己會不會變下個殉職者，結果我們看到一種視死如歸的紀律。急診部從醫師到工友的高度紀律，在最危急時刻，保住了我們百年榮譽。

反過頭來檢視趙建銘一案，我們對得起一百年來我們的前輩堆積起來的榮譽嗎？台開案、藥商回扣案、署桃院長案、斂財幾千萬、月刷百萬的奢華，這些都是突然發生的嗎？台大醫院一個外科系新進主治醫師是怎麼過日子的？早上七點半morning meeting（晨會），白天帶學生上課、跟刀、看門診，傍晚找機會開自己病人的刀，晚上博士班上課、做實驗、深夜寫論文，運氣不好，凌晨還要來開急診刀。當每一個新進主治醫師這樣過日子時，趙建銘怎有時間去三井宴、內線炒股、到處看房子、介入各種人事案？

二次大戰結束後的紐倫堡大審，德國知識分子突然驚覺，德國人自傲是歐洲最理性民族，怎會讓個瘋子把國家帶向毀滅之路？從1933年到1945年，12年間，德國知識分子在幹什麼？同樣的，當一件一件弊案爆出來時，我們也要自問這幾年來，我們台大醫院的老師在幹什麼？就算我們不逢迎拍馬，也是附和權勢，最起碼也是失去道德勇氣的明哲保身之徒。半途轉入台大骨科當住院醫師，升任骨科主治醫師，論文，出書，私人辦公室，專屬開刀時段，關說各種人事。從頭到尾，我們不是無辜的旁觀者，我們聯合養成這件醜聞。我們軟弱和縱容，讓一個年輕人最後陷入不能自拔的地獄。

一百年來，台大醫院是台灣社會的圖騰，我們無數的前輩流血流汗，雕刻這圖騰。今日若不是我們在世俗權勢前，矮了身子，失了志氣，怎會有個「趙建銘案」？我們對不起台灣社會對台大醫院的期望和仰慕，我們需要反省、認錯、道歉。

作者為台大醫院外科加護病房主任
柯文哲

轉載自蘋果日報，2006.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