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03 11:22:39柔之

《窗內》:平淡人生中見繁華盛景─最後的英國人佛斯特

平淡人生中見繁華盛景
──最後的英國人佛斯特

柔之


佛斯特(E.M. Forster, 1879-1970)生前並不喜歡自己的作品被拍成電影,我卻是因看他的改編電影,才喜歡上他的作品,這都是因為畫面先入為主的效果,讓我看到電影中呈現的美麗舊情調,而受到了吸引。佛斯特的微妙單純令人想到珍‧奧斯汀(Jane Austen),他是繼她之後,成為古典英國人最後的代表人物。若在美國這邊,我們則可以聯想到費玆傑羅(Scott Fitzgerald)。

佛斯特的實際人生極為平實單純,不見得有什麼浪漫華采的事蹟,他幾乎可以說是個「為人生而人生」的人。他說「我們需讓人生的計劃進行下去,好讓人生等待我們。」人生就是人生,極為單純的本質,就是這樣單純的人生基調,讓他寫出繁華盛景的《印度之旅》(A Passage to India)。那麼龐大的史詩架構,卻沒有什麼浪漫的軼事流韻其間,吸引人看下去,人們還是照舊如癡如醉從頭看到尾,不覺得乏味,而且還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一部歷史電影,並非是小說改編的浪漫傳奇片呢。片中的故事很單純,可以說沒有愛情故事的舖展,只是點出女主角阿黛拉(Adela)前往印度會見未婚夫,而這也不是主軸戲。女主角其實只是個配角,因為主角分散在多人身上,阿黛拉只是扮演身處異國野蠻文化,眾多文明人士中,較為脆弱形象的一個而已。我們可以看得出來,阿黛拉和亞齊醫生(Dr. Aziz)之間的衝突,就是佛斯特要婉轉表達的主題:文明與野蠻的衝突。但是佛斯特卻將其表現在男女間的敏感事上,造成曖昧效果,令人不解。阿黛拉代表文明、禮儀與自覺,亞齊醫生代表野蠻、混沌與無知,有趣的是,文明讓給了野蠻,野蠻卻理直氣壯地自認勝利。這樣的衝突處理過程,顯示出文明人泱泱大度的優越姿態,無法溝通的鴻溝,文明只有揖讓,以維持和諧的場面。

其實,佛斯特認為不管是文明人或野蠻人,他們都有混亂傾向的一面,即使文明的禮儀也經不起野蠻文化超自然力量的驚嚇,像阿黛拉的景況那樣,這是佛斯特對嬌生慣養的文明人,所作的諷刺。文明人的理智在這裡並不管用,而阿黛拉又是個女人,所以只能以受驚嚇的方式表現。清明的英國人費爾丁(Cyril Fielding)就理智多了,我們看到他從黑暗的隧道穿出來時,所見的光明乍現,就知道他在黑暗中所持的穩定力了。文明人也有男女之別,對於混沌黑暗,男人以理智待之,女人因較感性,所以呈現出不穩定的狀態。因為這一場衝突,阿黛拉忘卻了她來印度的目的了,這樣的疏忽心態令人驚訝。佛斯特似乎又在諷刺英國淑女說,何必介入這樣的種族糾紛裡,雖然表面上妳只是在控告別人侵犯妳。他似乎也在告誡阿黛拉說,文明人無法理解的野蠻狀態,是人類神秘不可解的部分。這就是她所要認識的「真正的印度」。未開化的印度人也無法理解文明人的心思意念,這就構成人類溝通上的障礙。她若以「侵犯她」的罪名控告他人,他人無知的清白便會露出驕傲,突顯出他的英雄形象,這就是阿黛拉弄巧成拙的地方。當她回到英國,感情事絕望了,她的「印度之旅」成為她生命中的一場災難,她永遠活在瑪拉巴洞窟(Marabar Caves)的驚魂裡,反而失去往昔自家國度悠閒的下午茶時光。

佛斯特曾二度造訪印度,深入瞭解印度,當時正是維多利亞殖民時代即將結束的時期。佛斯特認真扮演起民族間溝通的橋樑,他甚至寧願背叛國家,也不願背叛友人。但他的心事卻悄悄在對文明人吐露,說這座橋樑是徒然無功的,因為野蠻文化無法理解文明文化自然而然包容的氣度,並不是要干涉它或輕視它。

佛斯特自幼常和母親旅遊異國,對異國文化產生高度的敏感,對男女間的事卻不作深入的探討,所以他的小說自然就呈現漸層微差的單純風格,他在文化的探討上比較下功夫,而且表現出大國的文化氣度,傳達自身「獨特非凡」(singularity)的元素符號。他通常喜歡探討二元的對照,例如:文明與野蠻、藝術與商業、異國與本國、男與女,有時也會有參差的對照,不那麼絕對二元化,比如《窗外有藍天》(A Room with a View),這部比較輕快活潑的小說,說明了佛斯特認為跨文化的可能,因為能跨越文化,所以生命情調就顯得輕快,沒有包袱,感情也能因而滋長、開花結果,就像封閉的房間開了一扇窗,便看得見窗外的風景,有了蔚藍的天空。這是文化的解放,隨之便為「禁止的愛」帶來活潑的生命力。這是這部小說迷人的地方。事實上,佛斯特在現實裡並沒有談過異性戀,他甚至嚴謹自律到只談「同性戀」。《窗外有藍天》可以說是一個嚴謹的教授作家,謹慎釋放自己迷人的魅力,在跨越文化的範圍裡,尋找到喜劇的收場,理想的皈依,好像一齣通俗喜劇的團圓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其實佛斯特是在表現一種可能,一種視生命為整體,可以沒有偏見的可能,讓「禁止的愛」嚐到初次的甜美滋味。可見佛斯特並不是「木訥不解」的單身教授,他可以浪漫,也可以調情,只是他的浪漫負有文化使命,這使得他的小說不流於通俗,但反過來說,這樣的愛情會有很沉重的英國宿命味道,總之,即使是喜劇,也不算是獲得了真愛。

佛斯特在一九七O年代去世,所以他生時已進入了現代,他的美麗舊情調當然也會有了苦惱,苦惱商業、機器文明的滲入,使得美麗舊情調不純,因此他寫完《印度之旅》就停筆了。接下來便努力呼籲「機器止步」('The Machine Stops'),其後輩半子都在為演講奔波,並撰寫評論。創作停止了,彷彿他的「戀愛史」也結束了,餘生就成了回憶過去的「戀人」,孜孜不倦在維護自己的「戀史」、自己的美譽,使不淪為「緋聞」。四十餘年過去了,佛斯特果然佳譽、殊榮連連,每一次接受讚揚都像初戀一樣,帶著純潔的喜悅領受。佛斯特始終如一的一生,看似平淡無奇,卻蘊含著華采,如生命底層的潛流一般,汩汩流著,輕輕的水中音樂涓細、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