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17 20:11:21柔之

《窗內》:意識流花園裡的吳爾芙

意識流花園裡的吳爾芙

柔之


我對吳爾芙最初淺的印象,就是她和南西‧密特弗(Nancy Mitford)一樣都沒上過學校接受正式教育,兩人都是在各自父親的圖書室裡受文字薰陶,培養出文藝氣質,往後在各自的人生發展中,創造出獨樹一格的文學風尚,南西因有家庭教師教導法文,日後又移居法國,翻譯法國作品,因而自創法式輕小說,吳爾芙則寫出了曠世珍品的女性意識流小說。

電影〈時時刻刻〉("The Hours")是早已成為文化偶像的吳爾芙,她又一讓世人熱衷談論的話題,人們念念不忘她的生平事蹟、她的風采,以及她女性極致的文學才華。看過〈時時刻刻〉電影的人,都可以感知到影片中錯綜複雜的時間敘述架構,顯然這是模仿吳爾芙的意識流表現手法,只是導演順便也把吳爾芙的生平放進電影中,讓她成為自己意識流表現方式下的人物。這樣的表現法當然看得出缺點,我們看出了古典與現代、細緻與粗略、優美與醜陋、深邃與淺薄,甚至更進一步真實的吳爾芙,她的纖細平靜與電影中情緒化的吳爾芙,成了極鮮明的對照。我們看著這樣的電影,心裡「時時刻刻」都想在影片中尋找到些什麼,抓著些什麼,但什麼也沒有獲得。也許我們是想尋找存在我們自己心中,那忽然從看電影的時間之流裡挪騰出來,一閃即逝,呼吸到新鮮空氣的「自己的房間」。

然而吳爾芙談的是女性寫作的「閨房」,她這間閨房首先讓我想到《紅塵浮生錄》(The Way We Live Now)裡的卡柏利夫人(Lady Carbury),她埋首孜孜寫作的內廳房。這部小說先於吳爾芙所處的時代出版,當時正是英國貴族沒落,新階級興起的時期,一無所長的貴族寡婦為了生計,竟也一個人關在「聖地」似的房間裡,坐擁一室寧靜,優雅地執筆書寫起來(這原不是過慣享受生活的貴婦所願意做的事)。可見一個女人若能有點文筆,又有一間舒適的房間、一顆寧靜的心,從事勞心的工作,遠比做針黹女紅,或做家事等勞力的工作更適合她們。畢竟,女人喜歡輕盈的事物,沒有什麼比心靈的輕響更令她們沉迷了。怪不得吳爾芙耽迷在那樣的意識流花園裡,千迴百轉,女性靈秘的思絮已讓她自戀不已了,更加上對「意識流」知性上的認知,簡直自認是天才。這表示已超過女性認知的範圍,所以她會有時時要「發狂」的問題,也許是天才的狂喜吧。回頭看卡柏利夫人對寫作天真單純的喜好,即使有些苦惱,也不過是為了書賣得好不好的問題而已,也不至於要發狂。

張愛玲的個人房間就比較「柔和明淨」。她也是最後一代的貴族景況,除了用書寫的優雅方式謀生外,無一技之長,她的才華加上「世俗的進取心」,使得她的書大受歡迎,連她的人也深受喜愛。張愛玲和吳爾芙一樣,她們有秘密要說,不是像卡柏利夫人,只是平常的書寫。張愛玲的心靈是沉靜柔和的幽禁,像中國最後的「閨女」,也很像古代宮廷裡,被打入冷宮的才女后妃,因放恣的才華而不受寵,比如漢朝的斑婕妤。然而她們都有中國女人禮儀謙順的一面,她們能柔和地待在自己的心房裡,那不算自閉,因為她們有傾訴的對象,也許是皇帝,也許是廣大的中國人民。總之,能傾訴就有愛的流露,有愛的流露就不會發狂。

吳爾芙的悲劇來自她的自戀、自閉。她出生貴族之家,父親史蒂芬先生(Leslie Stephen)是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化名人,母親茱莉亞‧達克渥斯(Julia Duckworth)也是文化人家庭之女。吳爾芙結合了父親的知性與母親的感性,特別是繼承了母親的纖細、優雅氣質。少女時期起,她就常與家人出國旅行,異國見聞非常廣博,她的第一本小說《出航》(The Voyage)便是與南美有關的作品,當時她已是「布魯斯伯里藝術團體」的一員,並且結識了後來的丈夫雷歐納德(Leonard Woolf)。在《出航》中我們看出作者跳出了傳統敘述方式的端倪,從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彷彿看見了現代主義的幽微閃光,那是對生命嶄新的視野,人生像顆水晶,她從另一個別致的角度觀看它。她重視日常生活的瑣細情節,但動作很少,沒有什麼鋪陳,幾乎是心理意識的活動,這些活動超越時空,以沒有順序的時間敘述方式,喃喃自語。她這樣的作品發展到極致,就是《浪潮》(The Waves)這部現代主義實驗小說的產生。她的自戀至此也達到了極點,連她丈夫全心奉獻的愛,也無法救出她心中那朵自溺的水仙花。

吳爾芙生命中精采的部分,不是人們所艷羨的幸福婚姻生活,而是她的同性戀傾向,還有她獨特的女性觀點生活。她喜歡文雅的藝術沙龍聚會,她喜歡耽溺在意識活動的寫作中,那彷彿是一座秘密花園,只有她一個人在倘佯,它讓自己的生命成為詩,成為象徵。這樣的生活當然極為脆弱,如履薄冰,隨時都可能有「微物」的介入,引起苦惱的漣漪,更嚴重的如親人去世,還會讓她精神崩潰,最後甚至因對納粹入侵英國的恐懼,懷疑自己會再崩潰,無法恢復過來,而早先一步投河自盡。這彷彿是吳爾芙命定的悲劇,但我們若從另一觀點來看,這場悲劇瞬間就化為喜劇了,畢竟上帝仁慈,世上沒有真正的悲劇存在。我們來看她寫的經典作品《自己的房間》(One's Own Room),在那充滿自足閒適、詩意又美麗的房間裡,一切都顯得精緻牢靠,它為現代女性描繪了一幅理想的生活憧憬圖。其實這樣的「自己的房間」,多少意味著是她自己柔和的一間心房,她在那裡娓娓絮述自己靈密的心思、愛的苦惱,彷彿為著這些美麗的思維受苦著,她的自戀不是跋扈,也不是柔和,只是自然而然就是那樣,成為沒有出口的靈魂,於是她只好轉向女性傾訴,也僅止於傾訴而已,不是真正的同性戀。那麼這些美麗動人的思絮要歸向何處呢?也許只有死才能完整保存它們吧。所以她的自溺可以看成是一齣喜劇的完成,尤其是她那孩子般的舉動,將石頭裝滿口袋,走入河中的情景,讓我們不禁莞爾一笑,笑她的稚氣未脫,不過是「莎士比亞的妹妹」罷了,一切天才帶來的苦難都化解了,死亡也是美麗的,它還回了她的童貞,成為後人衷心所愛的「文學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