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誰說，我們對咖啡的香醇認知其實是一種學習，苦瓜是嘗過人生之苦的大人才懂得吃的？

母親年輕的時候不喜甜食，一吃到甜度稍微高一點的東西，譬如蛋糕、糖果、甜湯，就會露出「ㄜ～好可怕～」的表情。

小孩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與喜惡來自父母。因此，成天在厭棄甜味的母親身旁轉呀轉的我們，也很自然地把甜食視為毒蛇猛獸：巧克力不吃。草莓泡芙不吃。糖果不吃。上幼稚園之前，會入口的零食幾乎就是孔雀餅乾、喜年來蔬菜餅等鹹餅乾之流。甜食的最高接受度依序是：可口乃滋、養樂多和統一布丁。而那時，為了對抗布丁底部那層焦糖，我和妹妹打開布丁蓋後的動作一定是－－用塑膠匙把布丁毫不留情的充分攪拌。雖然這樣會嚴重破壞布丁的「扮相」，但為了分散焦糖那份可怕的甜味，即使被三個堂姐輪番指責說「這樣看起來很噁心耶」，我們也不在乎。


二、

相較於對甜食的嫌惡，眾家小孩皆不愛的茄子、青椒、紅蘿蔔、苦瓜等帶有怪味苦味的蔬菜，我和妹妹卻又在父母的身教之下，皆能一一入喉面不改色，甚至奇妙地喜食。尤其是苦瓜，在我們家，苦瓜排骨湯的得票數絕對不輸給玉米排骨湯。

苦味不能讓我皺眉，甜味所帶來的一連串大腦分泌的改變亦無法讓我愉悅。對我這樣一個味覺喜好古怪的人而言，吃甜食才是一種因年歲增長而有的學習。要經過學習，我的大腦終於能順利分泌出一種朦朧的幸福之感，要經過學習，這種感覺才能傳達給我；然後，我開始懂得在適當的時候，以之作為一種方法、一種手段。

我一直記得那樣的感覺：當四周眾聲喧嘩而我著實無意也無所謂那樣的應對酬酢時，附餐的一小小盅綠豆杏仁凍竟能吸引我全部的注意力；在挖起第一匙軟嫩的杏仁凍並小心翼翼地送入口後－－那種剛剛好可以挑動妳所有幸福感覺的甜度，簡直讓人想起立鼓掌了！而那時，只覺燈光都暗下、四周的喧鬧都在瞬間轉為闃靜，除了那一方小小的玻璃盅，除了在舌間輕舞的旋律，一切都不算數。

在另一次一樣乏味的聚餐裡，我安靜而節奏穩當地吃著自己眼前的食物：沒什麼味道的湯、稍硬的米飯、太鹹的肉片、冷冷的青蔬。我想，一定是我太不懂得掩飾了。那一次，當我很有禮貌地聽著大家的話語並很珍惜很滿足卻也不無遺憾地挖完屬於我的那一份茶凍時，忽然我的眼前又多了一盅透亮的暗褐色。

「妳們女生應該都喜歡吃這種東西吧？我的這一份給妳。」對方友善地說。

我又驚又喜，為著終於又有一件不無聊的事可做。因此，在道謝後，我馬上老實不客氣地重新拿起小湯匙，感激但安靜地繼續忙碌起來。

眾聲喧嘩中，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不能免俗地，甜食終究在我的生命裡，成功躍身成為快樂的原因之一。


三、

父親以為，小孩子要學著吃苦瓜，一如所有的小孩在漸漸長大後，都該學著吃苦。

我想我不是太糟糕的孩子。買便當時我會把手指指向豆豉苦瓜，不如意的時候我會用很多方法，讓自己慢慢走過去。然而這些年下來，也許因為許多自願與非自願的情況下，讓我嘗到各種不同的味道；也許在拉鋸翻覆很久之後，我終於體認到應該和自己好好相處；這些年下來，我非策劃性或策劃性地，開始學習吃甜食，並在點燃味蕾與糖份相遇時的火花時，全心全意地欣賞。

手工甜餅乾。薔薇派。草莓泡芙。手工奶酪。法國烤布丁。巧克力蛋糕。芋泥捲。玫瑰奶茶。紅豆牛奶薏仁湯。

為什麼不呢？

生命中有那麼多的苦痛，那麼多的神傷與不喜歡，所有的人都只記得教自己或對方或哪個誰，吃苦，要吃苦，要忍耐。怎麼就沒有人記得教我們學著品嚐生命中的甜份，怎麼就沒有人教我們，在不時飄散苦味的生命中偷空製造甜味的方法？

我們拼了命地學習承受生命所不可承受之種種，我們學會忍耐，我們常常在自願或非自願下委屈自己的心志，我們----

我們懂得吃苦！

可是，怎麼就沒有人發現，吃甜也是一門有學問的練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