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淑芬老師:斜陽映照.霧峰人
朗朗晴日的上午,一道又一道的金色、和煦、溫柔的陽光,正輕輕地、恣意地、大方地灑瀉著,照進民生路一弄的巷子裡,院子裡,門前的衛生所、本堂托兒所,不時傳來陣陣兒童的吟唱聲、嘻鬧聲,和打了針的痛哭聲,恍惚中,我還以為是天真活潑的兩兒,在嫛婗、在撒嬌,誰知,流年早已暗中偷換,它不時地驅逐追趕,把一邊滿頭青絲的俊少佳人,追趕成滿頭雪白的老人,而又把另一邊稚嫩無知的孩童,追趕成英姿煥發、風采翩翩的新鮮人,這些六年級、七年級的新鮮人,或在學府,或在職場,或在軍中,或在國外,有如桃花結子般,正洋溢著青春活力,展現著艷麗豐潤的面容,迎接未來。
此下的我,靜悄悄地,彷彿大隱隱於市,儘管一面讀書,一面蒔花種草,韜光養晦,甚是悠閒!
流年不復記,但是,有意無意地,不時又掉進了一頁頁的記憶深處……。
我的故鄉廣東五華,一個既遙遠又貼近的地方,也是我的祖輩代代相傳的地方,可惜我從來未與他見上一面。我出生在廣州,但也只是緣慳於一面,因為,懵懂不知的一歲年紀,便隨著早年即羈旅在外,足跡遍及北平、南京、昆明、廣州的父母,踏上迢迢的遠程,來到台灣,初登台灣,舉目無親,盤纏殆盡,幼時便輾轉遷徙,住過高雄、台中、竹北、楊梅、后里、西螺。最後來到霧峰,在家族命運的波濤裡,霧峰原本是他鄉、異鄉,卻因一住住了四十年,他鄉成了我的故鄉。
霧峰舊名阿罩霧,鑒於東側山峰林立,改為霧峰,我與霧峰的邂诟,應源自一個薄暮時分,返回時光隧道,猶記得那一幕,還是中女高一的時候,我獨自搭車,從西螺摸索來到霧峰,省公路局台中省訓團,中途下了車,一人行逕大同路,只見左邊是雕檐朱瓦的紅樓,庭院深深深幾許,右邊是一派素樸莊嚴的省教育廳,這個省府辦公廳,執掌了全省中小學教育,一派威嚴,大門前,有著一排整齊挺立的椰子樹,有如文人雅士般佇立站崗。
再往前行,一棵棵蒼老盤鬚的老榕樹,想必都有百年歲壽,向右圍轉,隱現出一座日據時代的老校園,即今霧峰國小前身,操場視野遼闊,兩排教室,平靜安祥,夜晚,皓月千里,星空澄輝,朦朧雲霧下,霧峰,活像一個文化古城,帶著一副令人想尋幽探勝的姿容,吸引你,一剎那,我便不自禁地愛上他!
日後,又像挖寶似的,一一窺探了蓉鏡齋、景薰樓、頂厝、下厝、林家花園古墓,亭台樓閣,雕梁畫棟,一幅江南人文景致,聽說那水池旁的五桂樓,正是接待梁啟超處,我佇立凝望,端想了一會兒梁啟超、林徽因、徐志摩,不正是我夢魂裡的才子佳人,雖未能當面相遇,也剛好藉此感知,以聊表寄情啊!
霧峰,不知有何等魅力?為什麼一腳踩進他的懷抱,便如紮根似地和他密不分啊!那一年,民國五十三年,學音樂的二姊淑芳,甫從北師畢業,分發到霧峰國小任教,當時,校長胡雅標因器重她的才藝和專長,特別厚愛,撥了一間老舊日式宿舍給予寄住,這間老舊日式房子,經過年光尚少的六兄弟姊妹,胼手胝足,築籬清掃,使得几無塵,花千百,頓時滿庭芳景,成了我們的安樂窩,母親克勤克儉,辛苦持家,親種蔥菜,悉心教誨兒女,這時大姊淑蘭中師畢業,排行「三妹」的我,就讀台中女中,大弟定乾考上一中,五妹淑新躋列市一中,小弟定華,亦神采奕奕,上了衛道,個個「少而好學,如日出知陽」,勤勉不輟,樂趣無窮,竟日裡,濃濃的書香,盈盈的姊弟情語,靜靜繚繞。
民國五十九年,我初踏杏壇,幸運地接了光復國中國文教師聘書,回憶起來,那是一段韶美時光,朝朝暮暮,騎著一輛自行車,奔躍於霧峰與坑口之間,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許多教育廳的優秀子弟,林淑真、魏月蓉、陳正年,日後都在社會上、教育界展露出不凡的頭角,兩年後,我轉教於「明道」,五年韶光,投注在學子課業上,早晚奔馳於霧峰、烏日間。
這時,我們來台歷經二十年,上無瓦覆,下無壟土,終於結合了全家心力,在現址的成功路228巷5號,蓋了一座兩層樓洋房,遠遠望去,這座房子,旁無屋舍,獨矗田中,顏色粉白,造型端莊,有如「白宮」,許多行經高分院、霧峰國小、省議會的路人,特別注目,歷經艱辛,有了這座房子,鄭家基業因此得以再造。
民國六十三年前後,這一座凝聚多少家人歡樂時光的房子,卻一下子孤寂了起來,一如蒲公英飛揚的命運,為了追求更高理想,兄弟姐妹六人中,有四人分別以優異成績赴美深造,大姊攻讀企管碩士,二姊攻讀音樂碩士,大弟攻讀建築碩士,小弟攻讀資訊碩士,資質加上後天的努力,更上一層樓,使他們吸吮了更精深的學藝,而這也成為街坊鄰居的美談。
但是,從此這座「白宮」,弦歌不再,蘭亭暫歇,只有我仍舊揮著教鞭,陪侍在母親身邊,孤寂之餘,我踏遍所有霧峰的後花園,省議會、玉蘭谷,蔥鬱幽靜,春夏秋冬,蟲鳴鳥啼,不覺無聊,山徑迤邐,漫步其間,荔枝、龍眼爭花吐蕊,令人欣喜,而遠處的四德、五福,夕陽下,總是稻穗翻浪,怡人胸懷,更有那桐林,峰谷極盡處,翠峰如簇,叫人望嘆,霧峰,有如小家碧玉的村姑,淡妝卻多態。
民國六十六年,悠悠天空下,霧峰不知什麼魅力,竟引來一隻笨鳥─陳中庸先生,在親長的介紹下,他從台北的強恕中學,親來會晤,從此,他也迷上了霧峰不走,成為了我日後的人生伴侶,我們結婚,建立了小家庭,雖然省籍、習俗、個性,南轅北轍,但在孕育了可愛的二子之後,一切都是那麼合乎「中庸之道」,平平和和,不偏不倚,不爭不執,他順勢在台中發展,不敢懈怠,二十年內,平步青雲,成為中國醫藥大學教授,由於書法的造詣,在霧峰又結交了不少志趣相投人士,如曾伯祿、林榮森,每年歲末迎春,他們總樂得喜滋滋為鄉民揮毫寫春聯,增添年味。
民國八十八年,我送小兒子逸航到美國洛杉磯求學,將他安頓妥適,八月底返回台灣,不到一個月,天崩地裂,一個前所未見的大地震,侵襲摧殘了台灣中部,一向氣候最美好的霧峰,也難逃厄運,瞬間,屋毀人亡,斷垣殘壁,霧峰人被莫名的無情大自然威力震醒了,驚惶、哀號、悲嘆、沮喪,罩住了整個霧峰,天一部隊駐進了鄉公所、廣場、議會,到處搭棚避難,家園一片漆黑,流著眼淚,懷著恐懼,左鄰右舍,相互打氣,九二一之後,過了一年,災難到頭未料卻日日是好日,定下心神,大家才發覺這個地方更要珍重愛惜,這幾年,霧峰鄉民,眼看著慈濟、TVBS、政府的、民間的各方資源投入,霧峰國小、光復國中小、各大樓紛紛重建,美輪美奐,走避的人,一一回來,人潮漸沸,加上中二高行車南北,霧峰氣象煥然一新。
「天行有常」,收拾起創痛的心,我也振作起來,把老家重新整修一番,一者不想讓它人去樓空,一者為了紀念昔日情景,我成立了遠韻書齋,書齋前後滿佈花草,廳堂懸掛一喜愛對聯,宋.王禹偁言:「萬壑有聲含晚籟,數峰無語立斜陽」,屋內擺置鋼琴書籍,古色古香,典雅寂靜,並用心指導兒童作文,希望裁成諸多散文的小園丁,我也參與了霧峰讀書會,霧峰文化創意協會,結交了許多熱忱勤勉的朋友。
只要人強健,心必能長願。霧峰是個好地方,不只人文薈萃,還充滿了靜態美、休憩美、人心美,你看!傳統菜市場裡,終年累月,熱熱鬧鬧地,物資豐富,青菜水果雞鴨魚,任君挑,中正路上,一片欣欣向榮,樹仁路的美食,熱情招喚,社福館、以文圖書館,供你圖藉,精神糧食,飽你眼福,國立交響樂團,一年四季,一流樂音演奏,悅你心靈,我躑躅於民生路、成功路上,人車熙來攘往,尋思舊宅處,一棵母親栽種的印度紫檀,枝葉茂密,綠蔭如蓋,燦爛的陽光,掠過樹梢,有如至美的天籟,歲月一程消逝,一程希望又起,但願這更替的光芒,照亮霧峰人,讓先到的、後到的,都能品嘗到生命的真味,掌握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