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周夢蝶
於是那夜,那記憶
便沉鬱激越得有如一張睡著的琴
眾絃俱寂。在入耳摧心的剎那
是誰底冷冷的手
撥響滿天潑墨的雪意?
鏗鳴著山的我鐘的你的日子。
一朵玫瑰死後,所有的夏日都消亡了。
來得最早,而去得最遲
盲目的,宿命的那悲哀
醒自眾神默默的子夜,之後
又背著太陽,長日與我相對。
由巖之峙到波之迴
由麋鹿之驚而卻走
到霹靂之靜默——
路是如此飄渺、陡峭、多歧而又
無劍可按無淚可揮
何日是了?月在天梢
莊周夢裏的蝴蝶?蝴蝶夢裏的莊周?
當時間已朽而記憶不滅
是誰底冷冷的手冷冷地探過來
冷冷地扼著我底咽喉。
◎作者簡介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1921年生,1952年開始發表詩作,後加入「藍星詩社」。1959年起在臺北市武昌街明星咖啡廳門口擺書攤,專賣詩集和文哲圖書,並發表生平第一本詩集《孤獨國》。作品受佛法影響,喜愛用典,並以自我靈魂為起點,引禪意入詩,感悟現實的真諦。詩集有《孤獨國》、《還魂草》、《約會》、《十三朵白菊花》等。
◎小編 #樂達 賞析
這首詩選自《周夢蝶詩文集》中的「風耳樓逸稿」——本輯收錄了周夢蝶數十年來曾發表在報章上,卻未收錄於詩集中的詩稿,並以寄寓著蘇軾「萬事都如風過耳」的書齋「 #風耳樓 」來為這些散作定名。藉由本次物件詩選的契機,以「手」為起點,小編想來和大家一同回味老詩人的作品。
整首〈手〉在四節之內,巧妙經營著「時間」與「記憶」、存在著「你」的往昔以及今日自我之間的拉鋸,並結合結構和音韻上的設計,一步步聯繫、深化全篇的核心意象「手」。全詩起自一枚很有意思的詞——「於是」,作為具有承先啟後意義的連接詞,背後顯然存在或經歷過某些情境,隨後才能迎接出關鍵詞「記憶」,並率先透過琴的比喻來為它做出價值判斷。當琴已沉睡、「眾絃俱寂」如夜深人靜時,過往的記憶仍然沉鬱難解,卻又激越、搖撼著此刻的我,甚至那些記憶(以及背後牽連的某人)正如一雙手,冷冽得彷彿能深及、侵入此心,帶來幾分不寧。
來到第二節,「鏗鳴著山的我鐘的你的日子。」一句雖稍顯拗口,或許也為我們揭示出背後的癥結所在。「鏗鳴著山的」附加在「我鐘」之上,而「我鐘的」又附加在「你的日子」之上,前面以來的形容詞組,最後皆聯繫至唯一的他者「你」身上。其後下一句便迎來全詩最強烈的句子,或許也些微透露出這「記憶」之所以「沉鬱激越」的原因。「一朵玫瑰死後,所有的夏日都消亡了。」無論那玫瑰能指向某分感情、熱情或是任何你我關係,當它一旦死去,往後經歷的所有時間也將失去意義。玫瑰已死,心中曾經重要的某些事物也死去,在那些被截斷的往日淪為記憶之後,究竟還剩什麼遺留了下來?悲哀,「盲目」得不明所以、卻又「宿命」般捆縛糾纏著自己的悲哀,日以繼夜,在本應萬物沉睡的子夜中醒來、作用著,又在白天裡以陰影之姿,正面盯視著我。
記憶總是在事物真正消逝、離開我們之後,才開始形成。縱然我們不清楚這首詩中,心死而生的記憶究竟伴隨著「我」多久的時間,卻能深刻感受到從記憶生成以來的這條「路」,總是如此崎嶇跌宕,飄渺而不知其所終。「巖」的森然對峙、「波」的迴環往復、「麋鹿」的驚心與逃逸、「霹靂」的沉默或不容置喙的壓抑……,每一種情境、每一份心理,或許正是在這一條無盡之路上所經歷過的種種;從而在第三節最後導出一句疑問——「何日是了?」藝術的終結是和平,但記憶的終結又在未來何時呢?無力的悲哀,無人回應;時間仍在走,月亮周而復始地,再度爬上天際。
而在最後一節,老詩人巧妙轉化了莊周夢蝶的典故。當活在莊周的夢裡,自己便活成一隻蝴蝶;而當活在蝴蝶的夢裡,自己又活成莊周——某種程度上,我們其實無法知曉下一刻的我們,究竟會活在何種處境下,又以什麼模樣存在著。既然如此,何妨在面對生命中的每個時刻,處之泰然呢?然而,在此處卻彷彿取消了背後可能的超脫或釋懷。長久以來被往日記憶、已然消逝的「你」所困住,輾轉走到現今的自己,一路以來,究竟是活在誰的夢裡呢?身為蝴蝶,卻不能活在自己的夢裏,莊周亦然,而我會不會其實也活在「你」的陰影、「你」的記憶之下?正如結尾幾句所寫,當時間早已腐朽、失去意義,「記憶」和記憶中的「你」宛如不滅暗影,依舊伸出「冷冷的手」,徹底扼住自己的咽喉,讓「我」無從發聲,毫無置喙的餘地。
甚至小編以為,當我們讀完整首詩,可以從頭開始看,「於是那夜,那記憶/便沉鬱激越得有如一張睡著的琴」之前所走過的路、經歷過的情境,又能在承先啟後的「於是」之後繼續蔓延,形成真正迴環往復的結構,一如日復日、無從逃脫的記憶。而在詩行之間,不時也會透過音韻銜接語句,記憶、俱寂、雪意,日子、最遲,相對、波之迴、無淚可揮……,流暢的聲音聯繫結合對記憶與心理的追溯,凡此,皆能窺見老詩人用心斟酌的技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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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 #樂達
美術編輯: #芃萱 @sunny__901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