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羅即將出版的《二分之一星光燦爛》是我極力推薦的一本詩集。閱讀中，心中經常湧現「愛不釋手」的感覺。它沒有時下刻意扭曲文字意象的習性，沒有刻意要製造「這是詩」的姿態，我感受的是意象經常逗引思緒的騷動，經常引發對人生悠遠但又沈重的共鳴。閱讀，是高度的享受，也是不知不覺中的感嘆。我分成幾個面向舉例說明：

 

　　現代詩中，意象的重點是名詞與動詞，形容詞是經常用來「裝扮」的贅詞，但很多人利用形容詞穿起「詩人」的外衣。愛羅用的形容詞別出心裁，如「留下的，只是一雙囂張的鞋／和跋扈的舊思想」。詩行中的形容詞是創新的意象，而不是修飾語。任何修飾語大都有勉強、造作的跡痕。

 

　　這本詩集經常有氣氛悠遠的意象，如：「我在這條河的養分裡長成／河在盤根錯節的故事中靜靜流淌」；「我們接受從摺皺的地圖裡刪減空氣／但拒絕從一首歌中截去鄉愁」；「字是今日用來買通未來的籌碼／也許一夜變瘦變老」。冷清的時空在文字裡揉雜，人在其中，憐惜生命，又覺得生命的無奈。

 

　　悠遠平靜中隱藏沈重是這本詩集最迷人的地方。詩行經常在平靜中潛藏洶湧的激流，撞擊人的內心產生震撼，讀者心裡所波動的，不是情緒，而是深沈的情感，如「有些故事在這裡起、降／恰如巡航的戰機／偶然衝破靜謐的黑森林」。歲月悠悠在靜謐的森林遊走，但戰機偶爾會打破寂靜，暗示潛藏的不安。這是故事的開始，接續的情節可以預見，可能是時間的壓縮延宕，可能是空間的破碎重組，可能是人心的恐慌，生命的顛沛流離、傷痛死亡，也可能只是對人心的檢驗，讓所有的生靈虛驚一場。

 

　　再以兩組意象進一步說明，如：「我們且吸吮指尖沾了半糖的年歲／讓味蕾習慣銀芒波動的情緒」；「你說昨日的雨／輕得像貓嘴邊的魚／只剩下幾根纖細的骨／無處可去」。前者，吸吮手指，感受到歲月沾了「半糖」，不全然是苦，用這樣的味蕾去面對人生中銀色光芒可能波動的情緒。「銀茫」使用得非常精彩，它不是黑暗，而是光芒中偶爾會閃現的暗影。
 

　　後者，昨日的雨已經像貓嘴邊幾根纖細的魚骨。雨藉由語音的相似，與魚互為隱喻，因此「纖細」的魚骨暗示雨似有似無了，已經找不到行蹤。詩行以貓吃過的魚為喻，表象清淡悠遠的雨，實際上隱含了讓人心痛的生死。 

　　總之，愛羅這本詩集既悠遠又沈重，意象敘述不疾不徐，非常動人。

 

 

 

　　詩人愛羅，基本上應被視為攝影與詩雙棲的斜槓創作者。兩者在創作方式的分野，攝影是「如何看」之後產生攝影作品，詩是「如何說」之後產生詩作品，縱使看的和說的是同一題材，其結果呈現的形式，兩者仍是不一樣。所以，當我們閱讀愛羅《二分之一星光燦爛》這本詩集時，其實不必去召喚詩外的攝影，而讓詩只是詩，專注於純粹文字內的詩藝與詩想。

 

　　這本詩集，愛羅每一首詩的創作出發點，都是關懷和愛，把生命帶向希望之途。從詩集裡的詩作題材和內容來看，文史地誌是描繪的視覺背景，家國群族是安排的敘事框架，而框內舉起各種主題旗幟的主角，則是作者「不時以血濃的熱情烘培」的自己。例如〈致福爾摩沙〉一詩，詩題意義宏大，以群體「我們」敘述整座島民心聲，而「我」隱藏於「我們」之中，勸慰並療癒了本是傷痛的「我們」，最後才會是「我們亦如優雅的詩／雲淡風輕」。詩作〈在夢想城市起飛〉則直接在詩題做了鼓舞人心的宣告；詩作〈佇立海中的象〉像是福爾摩沙的縮影，結尾兩行「彷彿更掀起某種巨大的夢想／撐起它屹立不搖的形象」是對島嶼、土地、山林、海洋、生靈的讚嘆與鼓舞。

 

　　愛羅描述命運的詩作雖開始是悲苦，但最終均變成提升的力量，例如〈槍口與ㄌㄨˋ〉這首迭宕複沓的詩，以音塑形，同音不同形的列舉，產生詩意的擴展，或鹿或鷺或露或路，生命不管怎麼變形，在槍口下終究都是獵物，幸而結尾：「白雲朝著槍口」、「愛與玫瑰倖存下來」給了希望。另一首〈快樂與不〉是一首身體感官的詩，在幽閉之中探討生命的快樂或者不快樂，當「不快樂向快樂致歉」、「快樂同不快樂說理」之後，身心感受自是無所謂快樂或者不快樂。這兩首詩的詩題均以「與」字構成，除了連繫兩者，讓兩者產生關係外，還可發生對比作用，而使詩意增生。

 

　　愛羅的詩也會觸及悲傷，在〈快樂與不〉裡說：「你看見的悲傷只是幾根鬆脫的螺絲釘」，到了〈躲在暗房的釘子〉這首詩作，釘子「試著掙脫牆面上的十字架／徒然只是白白空虛一場」也是一種像躲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悲傷，而到了〈悲傷的獅子〉這首詩，代表權勢的獸王獅子相對於釘子，似乎比釘子更有無比軟弱的悲傷，當獅子的原相是貓咪、是沙塵、是狐形，與獅子的樣貌產生強烈的反差，造成視覺的張力，令人錯愕，也令人憐惜。 

 

　　有些悲傷可能來自於思念，或者說，愛羅的詩本質上是一種思念，回憶充滿淚水與笑容的親人、家園、往事等等，但其思念像芒，卻又令人茫，似乎「都在想念的路上／橫衝直撞」， 或是變成〈深夜的炒鍋〉一詩中寫的「堆積滿腹的思念」燃燒成那一團「無法消停的火」。然而詩作〈我的巴掌天使〉的思念非常平和溫柔，給母親的〈謊言2019〉詩又動容得令人疼惜，思念之中隱含衝突和屢屢的抱怨，說「妳不過是顆衝動的卵子／我不想妳／絕不想妳」，其實是最最想念，最最令人灑淚的話語。雖然思念漂流如大河，但愛羅知道人生不可一直「跟隨落日下沉的悲傷行走」，她在〈擲筊〉這首詩裡得到媽祖的旨意，是「喝令所有夜裡的憂傷隨曇花而去」，將憂傷託付給曇花帶走，了卻人生的悲苦。

 

　　憂傷隨曇花而去後，再回頭觀看愛羅《二分之一星光燦爛》這本詩集，裡頭有太多的「或」、「或許」和「或者」，詩的思維非單一性，也非直線性，而是有雙重或多重顧慮的「不確定性」，要怎樣變化雖是命運，但也使詩意有無限展延的可能。在〈擲筊〉這首詩裡：「落日或者晚餐／搖滾音樂或者槍砲聲」，在〈青春，夏秋冬〉長詩中，都同樣包含著不確定和疑惑，只為一杯黑咖啡，放入白糖時，就有兩種疑惑四個可能：「甜美抑或苦澀／堅持抑或傲慢」，何者才是？愛羅說：「最後既是連上帝也給不了的答案」，浪漫只能相視不語，更不需答案的。

 

　　愛羅《二分之一星光燦爛》這本詩集，視野寬闊，注重時代背景，關懷面向廣泛，諸如：歷史、社會、土地、住民、戰爭、時事、親情、災變、地球暖化等等，大題材裡有動人的小敘述，一幕幕光陰的故事，在其縝密的思緒下，刻畫著事務細節，寫出了有形之物、有情之人、有義之事，而描寫天地萬物，則使之有生命感，其心靈的善美，則使詩作注滿了生命情懷。愛羅是許多台灣女詩人中，創作表現既婉約溫柔卻又最豪情灑脫的一位，大概無人能再寫出〈黑澀會外傳〉詩裡，與柴米油鹽稱兄道弟的生活況味，什麼才是詩？「美人碗中有一粒米，英雄腹中便有一鍋粥」，這樣的「米」和「粥」，才是詩。

 

 

 

　　愛羅又出詩集了，邀請我這個正牌表妹寫推薦序。在大學任職近三十年，教過超過三十門的課，雖然研究詩，主要還是古典的範疇。因此，這個為現代詩寫序的工作，充滿挑戰！

 

　　古典詩重意象與情韻的蘊藉，尤重滋味。但現代詩不全然如此，分行的節奏變化，修辭意象的錯接搭配，言外之意，象外之象，有時深測難解，有時也清晰鮮明。雖說是正牌表妹，但我和愛羅的「相認」，其實是在人生下半場，後來才知道她擅長手機攝影，寫現代詩，還得過不少詩獎。

 

　　關於愛羅的故事，我得知的管道來自於母親。據說愛羅母親曾是我的乳母，卻沒能陪伴她成長。愛羅總會在五月寫詩緬懷母親，記憶純靠想像，詩集中，我讀出感恩，也讀到依偎、堅忍與哀痛，如「不可溶性的紙類直逼母親居住地的行情／我且試圖以499人間幣的天網聯繫妳／暗夜的無名火煮著愛字發出電光」、「妳不會看見／懸掛窗櫺如心肌梗塞的思念……」(〈五月──與母親話家常〉)。愛羅的性格分明，另幾首給母親的詩也真切反應，如〈謊言2019──給母親〉中「這些年／彷彿離妳近一些了／腳底的繭已垂垂老矣／我不預備悼念／只是選擇避開陰雨／喝下冷冷的晴／飽足淚液」。隨著年歲增長，倔強的性格時而拉扯，是以「我不想妳／我不想妳」和「我不想妳／絕不想妳」語氣看似堅決，但題目早已露了「謊言」的餡。我特別喜歡〈深夜的炒鍋〉，副標註記是給「母親的十五行詩」，詩中以「神秘的淚液」詮釋洋蔥，五花碎肉有「厭世的表情」頗有巧趣，待刷洗炒鍋，「海綿輕輕刷過／母親的臉就晶亮了」，藉物起興的筆法十分自然，當了母親，更能與另個世界的母親對話，「於是妳我的話題／才有了飽足感」相當傳神。

 

　　我在台東出生，但除了小學短暫而模糊的兩年回鄕，渙散破碎的記憶甚難拚湊。令我意外的是，讀愛羅寫的地景詩，以及踏踩故鄉的印記，海的氣味和顏色，山風的吹拂以及俯瞰的角度，父親口中的故鄉遂時鮮明了起來。詩集中，愛羅以細膩之筆，深淺、遠近、上下、左右、動靜、抒情敘事等手法的感興與馳騁，還包裹對土地的愛戀、憂心以及期待。而象山、龜山嶼、象鼻岩、東海岸、琵琶湖等地，藉由愛羅的「慧眼」，則有了新的生命與能量。「我們一度活躍於東海岸的熱帶風情／ 與天使的藍眼睛交換日誌」(〈致福爾摩沙〉)、「斜陽順勢潛入山林的睡意／彷彿縱容一張網子／恣意打撈著遠方的海／時間再沒有什麼好拉開的距離／通透指尖的漣漪／悄悄將夜色一分為二」(〈二分之一星光燦爛〉)。

 

　　就我所知，愛羅因自身跨足於文化創意工作，故而也會參與詩集的編纂規劃與設計，將52首詩分五輯呈現，應該就是愛羅本人的構思吧！但就一個普通讀者的我而言，在隨意翻拾的過程，或細嚼慢嚥，或快速瀏覽，都別有情味。讀者若能去看看愛羅筆下的地景，親身設想愛羅以詩翱遊的想像快意、悲慟情傷，或抄寫幾句心有所感的詩句，我想，應該就是對這本書寫沒有框架，作者個性不設限的詩集最好的讀法吧！

 

　　親愛的表姐，恕我囉嗦了點！為妳出版新詩集開心，讀妳的詩，才知道直面對決的書寫，其實是真正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