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7 11:27:03荷塘詩韻 二

意象思維


意象思維


簡政珍



 

  形象經由意識轉化成意象。詩是詩人意識對於客體世界的投射。意象是詩人

透過語言對客體的詮釋,是詩人的思維。

 

  既是思維,它牽涉到觀察的角度。意象的輪廓經由語調、敘述人稱呈顯。詩

人對人生的感受不是搬用既有的形象,也不是藉由抽象語的理念。他將一切的感

悟濃縮成意象。讀者從意象裏看到詩人的智力和才情。

 

  所有文類中,詩最倚賴意象的經營。成功的散文或小說也有意象,但通常和

輕鬆散的「散文」穿插。而詩的意象大都環環相扣,因為大體上詩的語言就是意

象的語言。

 

  意象思維是詩存在的要素。因此嚴肅的詩人不僅要求意象有機統合整首詩,

且力求各別詩行間經由意象思維而表現詩趣。詩因此得以不流於散文化,文字也

非只是交待過場。

 

  意象造成個別詩行的精鍊,有時使詩行變成警句。「爆竹把時光炸成剩山殘

水」暗指人事的滄桑,是誘引讀者吟誦的句子,但這個句子是否是整首詩必要的

一環,而非特異的蛇足?意象是否可以突破結構的規範?

 

  一方面,意象造成結構,另一方面又從既有的結構中脫軌。

 

  詩的源起可能是一個立意新鮮的意象。如「頭皮屑是思想的排洩物」,由意

象推演成敘述,而一旦有敘述,就步入結構的規範。一首詩應該就是一完整的結

構。

 

  另一方面,意象使詩在既有的結構或邏輯中脫軌。「頭皮屑」和「思想的排

洩物」在常理或一般思維邏輯完全是獨立的兩回事,詩使不可能的變成可能,詩

的意象是客體意象的脫胎換骨,它跳出既定結構的規範。

 

  意象使人對於外在世界的言詮趨近沉默,把話語變成書寫。人耗費口舌來描

述一件事情,來表達內心的感受,但喧囂冗長的言語不如一個沉靜的意象。意象

既是思維的轉形,它已是詩人觀察、聯想、哲思的濃縮。它的靜謐滲透讀者的心

靈,以精簡取代口語的冗長。

 

  口語是人類溝通媒介的雛形。稍一不慎,就流於大量製造廢物。口語以「量

」取代「質」,造成文明的反淘汰。官場演講大都是典型的口語,把文字當作政

令的工具。

 

  意象是書寫的特質,有別於口語。書寫具有沉默的本質,意象是細緻思維的

爆發,而非既有理念的媒介。人和人之間的溝通,若力求「質」精進,就在於使

書寫取代口語,另一方面,若在口語的場合,要使文字如書寫,就要力求以意象

入替傳教說理,因為意象是最精緻的思維。

 

  但以意象作為書寫,絕非使它變為文字遊戲的表記。意象從既有邏輯中跳脫

,它是解開既定思維模式的羈絆,從而進行自由聯想,但非因此墜入語言的遊戲

空間。

 

  語言有其自我嬉戲的本質,在結構中有解構的因子,但任何解構的緣起仍是

詩人對於人生或語言現象的感悟,絕非任意為之。也就是有這些規範,詩人和讀

者才能意識交感。

 

  所以,若詩以遊戲的態度切入人生,人生變得瑣碎,無甚意義;以既定的文

字或約定俗成的意象入詩,則映顯詩人思維的僵化。兩者都無法真正對人生有感

 

  撼動人心的意象使人從文字感受血脈搏動,從文字的抽象造型感覺到體溫。

遊戲的詩或意象,正如抽離任何感情的數字,而且是一組或一堆零散的數字。而

化的意象,則顯現寫詩人腦細胞已凍傷。

 

  意象撼動人心的先決條件,是詩人為某些人生的現象所撼動。但好詩的必要

條件,是在文字中對於詩人內心的撼動加以制約,使情感不像水管爆裂的水流,

到處宣洩。感人的詩和意象,必定是情感的平衡點,造句自然。

 

  要詩的語言自然,絕不是要因循公式化的常理,因為詩的意象,不是人對事

務的既定反應。

 

  超現實的思維使詩富於巧思,但如何選用自然的超現實意象,是對詩人極大

的考驗。「我一手舉起宇宙」,或是「我從口袋掏出一個太陽」,所有的景象或

行動和現實全然脫節。

 

  超現實思維的重點,在於意象和現象間的虛中帶實,如「昨天你的話夾帶大

量的口沫/今天果然爆發如此的風雨」,本來昨日的口沫和今日的風雨無關,但

由於人事的變化,體應自然變化,詩用「果然」將其相連,意象遂由虛入實。詩

的語言因此也和現實的常理有另一層次的應合。

 

  若是意象和常理邏輯完全相違,它可能變成潛意識的囈語。手舉宇宙,手掏

太陽,變成詩人潛在的「自我」膨脹。只讓想像無止境的膨脹事實,很容易整理

出一套寫作「文法」。如我們可以任意套用這套文法寫道:「我一口吞吐黃河長

江」,「我用小指壓碎整個地球」,「早餐,我吃掉整條銀河系」。寫詩,原來

這麼「容易」!

 

  類似的意象事實上是把詩卡通化。動畫有其嚴肅的一面,它能提供具有新意

的想像,但若是想像變成遊戲,詩就變成取悅兒童的卡通。任何一個想寫詩的人

應用這套寫作文或遊戲規則,大都可以一天寫幾十首詩。

 

  巧思但自然的詩或意象最難,因為人生似有似無地作為詩人傍依的佐證。詩

不能被動反映人生,要新鮮敏銳的觀點看世界,有超現實的想像,但這種想像又

非漫無節制的遊戲。意象從現實的常理和邏輯中逸軌,但它和人生虛實相濟的關

係中,又有另一層次的邏輯。

 

  也許詩作浮現詩人潛意識裏的吉光片羽,但這些都要經由意識的整合。完全

脫離意識狀態的意象是心理分析的瑰寶,但卻不能直接入詩。讓意識鬆弛可讓想

像奔馳,但從意象之成型於腦際,到意象成型於詩行,意識也由鬆變緊。

 

  也許潛意識是意象的寶庫,但意象必定要由潛意識走入意識。詩因此是意象

思維。詩人意識到人的世界,而一有人生,詩作怎能遊戲?雖然這也許是個遊戲

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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