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影像看人間》戀戀三季 ( 簡政珍 )
《從影像看人間》戀戀三季
簡政珍/文‧賴炯宏/圖 |2007.10.05
生命在街上遊走,交織、離合。人聲與車聲喧鬧後,個個默默地展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在觀眾的心裡撩起漣漪,漣漪重疊漣漪,成為敘述。
《戀戀三季》是越南導演東尼斐(Tony Bui)的處女作。影像處理,扣人心弦。所謂三季,實際上是四個故事的編織。在此,季節不一定是時間的表徵,而是心情的冷暖變化。
第一個故事描述年輕女子堅安到道師父的寺廟工作,清晨在寺廟四周採集荷花,然後挑到市場販賣。在採荷花的過程中,堅安的一首歌讓她有機會和道師父見面。道師父年輕時是個詩人,但現在因為痲瘋症幾乎與世隔絕。當年也有一個女子唱過這首歌給他聽,原來歌聲重疊了一段難以忘懷的情事。道師父因為堅安的到來,重新燃起寫詩的希望,由他口述,她將聲音寫成文字。但生命的點滴匆匆流逝。臨終前,他要求再聽一次那首歌,在歌聲中離開人間。道師父死後,堅安坐著裝滿白色荷花的小船,划進水上市場,所有市場的女子都在唱那首歌。她一一將荷花放進小河,完成了道師父要讓荷花自由的心願。
在這樣的故事中,編導細緻的構圖與鏡頭敘述,極富感染力:
清晨,廣大無邊的荷花池在陽光下敞開,成群女子划動小船在池裡採荷花;與小槳撥弄水聲相伴的是,荷花女子的歌聲。鏡頭以堅安的觀點,配合景深鏡頭帶出歌聲,日影,層層荷花,以及最遠方道師傅的寺廟。透過景深鏡頭,空間安排的層次使寺廟成為悠遠神秘的焦點,一個引起堅安凝視與遐想的焦點。
敘述中,最能引起觀眾注目的是,滿載荷花與荷花女子的貨車開進城的畫面。畫面中間是一個城市的大圓環,各種車輛都在這裡匯集。因為是圓環,車輛的進出勢必要改變方向。「方向」變成了潛在的隱喻。荷花貨車在現在的城市裡必然要轉向,但未來的方向在那裡?女子下了貨車,各自挑著花朵朝各個方向走去,身邊不時有摩托車呼嘯而過。帶有傳統意味與芬芳的荷花,在現在文明中何去何從?導演採取俯射鏡頭來呈現這一景。在這樣的鏡頭下,人物渺小,命運詭譎,方向不定。電影靠近尾聲時,民眾爭相購買塑膠花,幾乎沒有人買真實的荷花,如此的發展,上述圓環一景已經埋下伏筆。
堅安與道師父首次的會面,導演巧妙利用光影的反差,以及畫面安排主客的游移。道師父說話時躲在陰暗處,因為他的臉上有痲瘋症的疤痕,不願面對光,也不願面對人。他曾經有鷹揚的歲月,一個俊美的青年以詩作構築生命的年代。但時間如褪色的寺廟,生命如他的詩行所寫的:「屍布下的天空,進退兩難」。堅安在畫面中間以及亮處,似乎是對話與敘述的主體,但對話的深度與主要內容,卻來自於陰暗處的道師父。在此,明暗並非對比,而是經由表象的反差產生心神互動。
道師父臨終前要求再聽一次那首歌。聲音是時間的產物。現場堅安的聲音,疊和了另一個女子的聲音;當下女子似乎是道師父久遠前記憶中的女子的恍惚再現。由於疊和與再現,敘述也留下空隙與問號。道師父從市場女子聽到那首歌,堅安的母親也是市場女子,她教了女兒這首歌。因此,堅安與道師父是什麼關係?這是敘述的空隙,也是電影留給觀眾富於深意的遐思。
《戀戀三季》還有三個故事和堅安/道師父的故事交織。
其一,三輪車夫阿海愛上旅館的應召女郎,他經常在旅館外等候,等到她出來後,送她回家。剛開始不願接受他的感情,她只想以高樓大廈的主人當人生的遠景,因為「太陽只照大廈,我們只能在大廈的陰影下過活」。但一次身體虛弱暈倒,阿海幫她刮痧後,接受了他。結局是阿海以三輪車帶著蒙著眼睛的她到兩旁開滿紅花的道路。她以驚喜的眼神面對花海,以及人生新而寬敞的旅程。
其二,當年打越戰的美國大兵,經常坐在一個旅館前,注視對街的餐館。原來當年打越戰的時候,與越南女子戀愛生了一個小女兒,如今女子已經去世,女兒不知流落何方。遍尋不著,就在返美前夕的一個餐會上,坐在稍遠處面對自己的酒女,就是他的女兒,他的激動沒有聲音,只有無法控制的眼淚。
其三,伍迪是流落街頭兜售小東西的小男孩。他的出現總伴隨著雷雨。裝小東西的木箱子丟掉了,尋找的過程中,遇到撿拾空罐頭的小女孩。他想迴避她,但是她大方的把一片麵包分一半給他。雨勢很大,他和其他的朋文在街上踢足球,球滾到一個醉臥地上的人的身邊,伍迪赫然發現遺失的木箱就在這人的手上。伍迪取回小木箱離開,女孩趕緊跟上,繼續他們街頭的流浪。
這些故事的推演,都是「感人肺腑」,但絕不濫情。在「感人」之餘,呈現了五味雜陳的人間。導演情緒的拿捏,映象細緻的處理,是電影成功的關鍵。試舉例說明如下:
阿海以人力三輪車載一對外國男女,吃力爬坡上橋。喜歡套用理論或是意識型態的觀眾,可能以西方人壓榨東方勞力作詮釋。但本片的編導不輕易將電影作為政治意識型態的工具,否則就不會有美國大兵找女兒感人的片段。細心的觀眾可能感受道:爬坡上橋,顯現生活的吃力,但兩人共坐一輛三輪車,並非刻意顯現洋人欺凌東方人,而是熱戀中男女分秒難分的依偎。當然苦樂對比,盡在不言中。
阿海在一次送應召女回家的路上,也是經過橋上。夜晚全黑的畫面上,有著三輪車走動的輪廓,在橋下拱型支柱襯托的是遠方各種現代商品霓虹燈廣告。橋上三輪車與橋下商品廣告霓虹燈的對照,是一副現代人生弔詭的構圖,即使這是共產黨的國度。
《戀戀三季》以平實的鏡頭帶動人間細膩的情愫與意涵。試以伍迪在水上放紙船的一景說明。傾盆大雨中道路如小溪。伍迪苦中作樂,放了一支小紙船在水中漂流。接著畫面上,紙船後面也跟著另一艘小紙船,鏡頭拉開,原來是小女孩放的。表面上這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景象,但細思之,觀眾可能感受到兩隻紙船在街道的水流上歪斜遊走,不就是小男孩與小女孩流落街頭,相互依靠的寫照?紙船,因此也是個隱喻。紙最怕水的侵襲,雨勢不斷,紙船能流多遠?但人生的道路必須走下去。
美國大兵「發現」女兒的一幕,極為動人。大兵透過景深鏡頭,看到餐桌對面的女子。女子正在幫身邊的客人擦嘴角、送食物。接著,鏡頭轉向以女子為焦點,她的表情有點訝異,觀眾透過她的訝異回看大兵,原來他已經滿臉淚痕。鏡頭巧妙地運用,帶動意識的交感與互動。
接著,大兵與女兒的會面,不僅是景深鏡頭另一次動人的展現,也藉此將不同的故事編織成有機體。
大兵向堅安買荷花是要送給在人海中尋獲的女兒。兩人在當年他與越南女子約會的餐廳見面(也是影片剛開始他一直凝視的餐廳)。景深鏡頭除了呈現兩人的交談,也呈現出窗外堅安站在街道旁,注視來往的行人,是否要買荷花。隨後,鏡頭移動到街上,這次是透過堅安的位置,呈現大兵與女兒在餐廳內的景深鏡頭。大兵與女兒的交談,只有嘴唇的動作,沒有聲音。堅安是否看到他們?也許有,也許沒有。人間靜靜地在悲歡離合中演出,一幕幕的出現、交錯、消失。影片大都以如此的方式,讓不同的故事交織開展。
《戀戀三季》是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是貼近人生的生命構圖。生命流轉,和其對應的是,自然似變非變的景象。喜劇可以歡笑,悲傷無奈只能感嘆,只能留下沒有答案的問號,正如道師父聆聽的那首歌:「有誰知稻田裡有幾根稻?/河流幾個彎?/天上的雲有幾層?/誰能掃光森林的樹葉?/誰能命令風不要搖晃樹木?/蠶要吃多少桑葉/才能吐絲做一件彩衣?/天要下多少雨/才能讓海洋流滿淚滴?/月亮要多少年/才會變得蒼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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