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要我寫上海。
　我可以寫上海嗎？
　好像每一個人都在往上海跑。
　我對上海其實所知有限。
　家裡最早有一隻桃紅色烤漆的「蝴蝶牌」熱水瓶是上海製造的。
　母親喜歡這隻熱水瓶，一直用到桃紅的漆都斑剝褪色了，還找人換了鋁皮的外殼，繼續用了許多年。
　母親是西安最早受教育的女性。對她而言，少女時代的上海最令她嚮往的就是電影了罷。上海拍攝了「體育皇后」，女星黎莉莉黑亮的皮膚，健康爽朗的神情，穿著短褲在運動場上奔跑、打網球。
　她或許夢想著一個新的時代，一個追求產業富裕，追求個人解放，追求自由思想的時代的來臨。而她少女的憧憬中，那時代的來臨便是以上海做榜樣的。
　人們愛戀一個城市，有時並不抽象，或者是把抽象說不清楚的情愫寄託在一些比較具體的物質上。
　蝴蝶牌熱水瓶也許就是母親少女夢的寄託罷。
　「蝴蝶」是當時上海紅極一時的女星，是母親少女時代的偶像。
　「蝴蝶」後來結了婚，嫁給一名上海殷實的產業大王。這產業大王頗有商業頭腦，便以「蝴蝶」的名字為品牌出產了熱水瓶，成為人人搶購的商品。
　母親至今一定仍無法覺察她的「少女夢」如何被包裝成為美麗的商品罷。這隻熱水瓶長年置放在她床頭的小几上，每晚她都把水瓶灌滿沸騰的熱水，熱氣蒸氳，她用這瓶中的熱水沏茶，吃藥，沖奶粉。除了極實用的一面之外，她似乎也始終保有了那美麗女星嫁給殷實商人的幸福感罷。
　少女時代嚮往著大上海的繁華與自由風潮，耽看著一切上海出品的電影，對上海女明星的生活如數家珍，母親一定沒有想到，她畢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到上海竟然是為了「逃難」。
　一九四九年，國共內戰情勢危急。父親當時任國民黨軍職，倉皇間決定出奔上海。
　夢想在這樣尷尬的處境成真，也許是難堪的況味罷。
　母親當時有一種恐慌，「上海，人生地不熟，一家大大小小，怎麼辦啊！」
　她的回憶中仍然使我感覺到那麼熟稔的電影裡的上海，那麼熟稔的蝴蝶，阮玲玉、周璇，一霎時似乎發現都只是「人生，地不熟」的悽愴。
　母親和外公告別時，外公當時任西安法院的法官，即刻寫了一封信交母親帶在身上，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杜月笙」。
　外公說：「到了上海，沒事就罷；要是有事，按地址去找這人，可以無事。」
　這封信後來沒有派上用場。我聽母親講述時覺得很遺憾，否則至少可以搞清楚外公和杜月笙的關係。母親卻斷定：「沒有什麼關係，只是你外公在青幫中是『捻二』的。」
　這「捻二」是什麼位階或身分，母親也語焉未詳。她對蝴蝶一類女星的興趣一直遠高過武俠小說，對「青幫」的榮耀感也遠沒有我們當時熱中幫派打群架的男孩子那麼亢奮。
　帶著這封神秘的信到了上海。
　「上海真是兵荒馬亂啊！」
　母親敘述的上海是街上一堆堆廉價求售的貨物。逃避戰亂的人擁擠在碼頭上，軍隊在撤退。那個電影中紙醉金迷的上海忽然似乎繁華夢斷，一臉俗艷的化粧尚未洗淨，卻被戰亂扭曲成怪異的表情。
　母親在人潮中擠著，在街邊一堆一堆的貨品中看到了那隻桃紅色的蝴蝶牌熱水瓶。
　她和父親吵了一架，父親不能了解，都在逃難了，還買一隻熱水瓶做什麼。
　母親買的當然不是一隻熱水瓶。
　在熱水瓶外面的桃紅漆質都剝落了，我陪母親去當時大龍峒廟口一家鐵皮店換外殼。老闆量了尺寸，剪下一片鋁皮，做了新的外殼。老闆小心翼翼把裡面鍍了一層水銀的玻璃內膽拿出來，明晃晃如鏡面一樣的玻璃膽，看起來耀眼奪目如珠寶，母親的臉映照在上面，彷彿恢復了少女時諸多的幻夢，她喜悅地告訴那鐵皮店老闆說：「這是上海貨！」
　母親和上海殷實的產業以及繁華富裕的唯一關連只是這一隻熱水瓶而已。
　製造夢想的城市在遙遠的天邊，放射著一些華麗的煙火星光。遠遠觀看的人們或者驚叫、仰望、讚嘆，或者在燈火闌珊時分，默默低頭離去。
　編輯要我寫一點上海。
　我想到的上海卻是母親和蝴蝶牌熱水瓶的故事。
　至於我自己的上海記憶卻都還沒有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