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一天的工作，我疲憊地靠著緩緩上升的電梯，平時冰冷的牆壁，今日
卻透著一絲絲溫暖，習慣性地把身體卡在角落，頭就埋藏在90度的直角休息，
但是，事情不對勁，怎麼牆壁除了有溫度，還會適時凹陷成極為舒適的角度，
「叮」;電梯開門，我彷彿被催眠般，機械地邁開步伐，往最溫暖的家走去，剛
才那是幻覺吧，我一廂情願想著。

　　開門，關門，打開電腦，聽著音樂，想到這個月業績又是全公司之冠，總
算能在年屆三十歲前升為管理職位，不禁沾沾自喜，是呀，這是我想要的生
活，雖然身邊沒有情人，但工作就是我的全部，想到情人這二個字，回憶如海
嘯般無預警襲來，像頑皮的孩子放風箏，不好好讓風箏飛翔，逕自用蠻力扯著
線，痛！轉瞬間思緒一片空白，眼前是一片靜默的黑！

　　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很久沒有貧血了，不是昏眩的發黑，而是……。
天！我在什麼地方？！原本攤在柔軟椅子上休息的我，現在卻孤單站在草地
上，歪歪斜斜的雜草又長又密，鑲著初晨的露珠，一股清新的土味迎面而來，
藉由微弱月光，我用力的撐開雙手放在眼前，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根根分明的手
指，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的手，竟然透著微微的暗紅色光澤，心裡一緊，硬著
頭皮尋找光源，只見高掛天際的月亮，原本應該皎潔的月色，現在卻呈現不甚
穩定的光波，愁雲慘霧般的深紅色佔據著月兒。

　　這是人的天性，當週遭的事物對自己有產生危險之虞，就會啟動自我防護
機制，當害怕與恐懼充斥著身體的每個細胞，腎上腺素扯得警鈴大作，我別無
選擇的緊緊摀住雙眼，腿軟地蹲下，尋找掩蔽物，內心祈禱著，希望這個太過
真實的夢，快點停止吧！無聲地吶喊、哆嗦、心臟隱隱地疼痛……。

　　這個感覺多麼熟悉，記得上回同樣的無力與心痛，是在多年前的那場戀
愛，冷靜回想著過去……，思緒終於停止亂無章法地脈動，不安、害怕嘎然停
止，記憶從容回溯著，穩定、巨細靡遺地播放著，好像在怪罪我太久沒有對它
翻箱倒櫃一番，終於擺脫佈滿塵埃的命運，重見天日啦！它執意以展覽會場的
形式，井然有序、有條不紊地清晰呈現，我悄悄地站起來，挺直背脊，默默望
著回憶跨越腦海，以傳統的影帶現形，一頁頁曼妙如舞地展開，像幻燈片打在
布料上，若有似無的風吹著，光影的交錯間，虛擬亦或是實體，困惑著我的意
志。背景依舊是慘澹地血色紅，此刻卻漫不經心發現，月色輝映著深刻的回
憶，一切如錦緞般柔美滑順，蠱惑著我徜徉其中呢……。

　　影帶輸出著，按照冥冥之中既定的順序，由不得我來安排，才明瞭那電梯
裡的溫度，與熟悉舒適的懷抱角度，竟是曾經朝思暮想的他……。嘴巴任憑它
垮下成為呆愣狀，眼睛只懂得牢牢鎖定那神奇的畫面，淚水……，是呵！久違
的眼淚，滑過面頰時如此燙手，由於頭腦放空等著舊回憶肆無忌憚侵入，無暇
他顧而未發現，在這不明的時空，晶瑩剔透的淚珠甫碰觸到空氣，即受到煽動
般瞬間化為霧狀水氣，飄邈散發在空氣中，有些邪佞地聚集著，似乎等著揭開
下一幕的遽變……。

　　「好想念你。」內心的獨白躍然浮現，似乎從前的我，甚至是更早以前的
我，就已經這樣習慣對你說著相同的話語，想不起來是哪一個自己？有形的我
不是只有一個嗎？那麼其他的我是什麼呢？沒有答案，只好繼續看著影片放映
著，我們鬥智、吵架、相處的過程，全部滴水不漏，剪接地如此完美，毫無匠
氣的呈現早已非出自凡夫俗子之手，不是嗎？況且埋藏已久的故事，還有多少
人記得呢？

　　思及至此，嘴角無可避免地向上牽動，雙眼笑得彎彎的，早就忘了查看現
在身處何方，莫名地思緒化為無形的力量纏繞著我，牽制著我的手腳，踩著肯
定的步伐緩緩靠近，義無反顧地想更貼近它，那個有他存在的回憶。不容置疑
的堅定意志、穩定的氣息、強有力的心跳伴著我毫無畏懼地向前，回憶的影帶
已經播放完畢，黑白相間的邊框襯著色彩斑斕的回憶，像是有生命般，自動以
我為中心，成為圓滿的圈。止步在那段初相識的過去，來不及思量這一切的一
切是多麼弔詭離奇，詭譎的氣氛克制不住我親近影片中的你，我伸出手……，
手掌自動彎曲成你帥氣臉龐的弧度，就這樣準確無誤，碰到你……平面的
你……。

　　內心在嗚咽，雙眼早已不爭氣地覆蓋上厚重的水氣，用力甩頭！怎能有任
何事物阻擋我看著你……。整個空間的萬事萬物都平息了，彷彿它們的運作，
只不過為了我們此刻的相遇。詭異的月色消失了，只有影帶透出的微弱光線，
但我卻不再害怕什麼。我只要你，強烈的心念衝擊身軀，此時此刻唯有心在鼓
噪著，唯有手在撫觸著，我甚至可以閉上眼，啟動全部的官能知覺，霸道佔
有、回味著所有所有你的一切。靜謐的一切，使我天真地以為，可以這樣單純
守著你，直到世界末日的那天，直到我灰飛煙滅的那天。

　　定格，包括我、還有這個時空。我們分離的時光壓縮至零，你我似乎依舊
年少輕狂，放肆揮霍著愛情，仍是擅於傳送致命吸引力，數年如一日，這個錯
覺幾乎讓我以為，我們也許只是分秒未見吧！如同以往，炙熱的眼光鎖定目
標，只待……誰的主動，另一方只能無條件棄守。

　　你的眼睛，是呀！那雙迷死人不償命的漂亮眼睛，現在卻好憂鬱，深諳你
的表情背後的涵義，只不過……，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不對！你
不是看著回憶裡的我，而是……無盡悲傷地看著現在的我。咦？好阿！久未謀
面，竟敢一見到我就那副苦瓜臉，還盪漾著淚水……。來不及進行宇宙無敵大
哉問前，你的眼淚跌落我的掌心，好燙、好痛，原以為在看死前回憶錄的我，
突然明白自己是個活人、擁有神經系統與反射運動，盡責的反射神經將我狠狠
彈向後方，狼狽地跌坐在草地上，而你……漸漸長出了被影片框住以外的身
型，那雙能夠輕易抱起我的手、那雙長腿叔叔的腳、加上頎長的身體，都像被
賦予最高級的魔法，硬生生地冒出來，也在身體成型後，出現了相同的影帶，
環繞著你運轉。

　　不解，疑問如同趕不走的蒼蠅，我搖頭晃腦，心臟卻開始七上八下地震
盪，心虛、不明究理低頭看著地上，鼓起勇氣再抬眼，你出現在我跟前，眼睛
即使盛滿著悲苦，卻帶著我最想念的微笑，然後伸出手欲將我拉起來。我遲疑
出手，無法抵擋你的魅力，輕鬆綻開微笑面對，放任著身體重心移轉，隨著你
有技巧的迴身，果然，下一刻已被你擁在溫暖臂彎中，我輕聲嘆息，你不疾不
徐地在我耳邊說：「答應我，要好好活下去。我必須先走一步，不捨你。」我
才不理你的玩笑話，只顧貪戀著你的溫度與氣息，側耳傾聽你穩定的心跳，只
不過手還沒好好抱緊，你怎麼……緩緩地退後，退後，再退後，臉上的笑意消
失殆盡，我當機立斷、狠狠地伸出右手拉住你的手，大聲吶喊吼著：「不！不
要離開我！我不甘心！帶我一起走！」

　　時空再度靜止，什麼？我發出的尖叫聲，怎麼可能是又粗又沙啞的怪聲，
一點威力也沒有，一點驕縱也絲毫不存在，使出拿手的撒嬌作為殺手鐗，你聽
來怎麼可能置若罔聞？

　　心寒，體溫降至冰點，一方面是害怕嘴裡喊出的陌生聲音，一方面是不懂
你為什麼要走，心慌無比，視線降至我們牽連著的手，突然併出兩道金黃色
的、猶如海灘細沙的光，彷彿沙漏般挾帶著時間的絕望，彷彿帶有殺傷力的金
色長鞭，遊走著怪異又圓滑的曲線，藉著它照明，忍不住驚心動魄的抽氣，無
力的發現，隨著金光覆上我的肌膚再消失，我的手、延至身體的肉逐漸乾癟，
只見血管一突一突跳動，我的飄逸黑色長髮，每一根都堅持與頭皮成為垂直
狀，像刺蝟、是發白的刺蝟，髮絲瞬間佈上銀光。脊椎好痛，它不聽話地蜷
縮，使我身型佝僂，臉上的淺紋深刻為皺紋，下垂的眼皮遮蓋導致視線模糊，
你的身影晃悠，我奮力掙扎著大叫大跳，吶喊不出聲音，只聞粗嘎的喘氣，跳
不起來，身體如同僵硬的鐵塊。我無助跪著，低泣著，直到此刻仍不明白，這
一切的道理何在？

　　另一道金色的光，我模糊地看著它靈活像蜘蛛絲，一段段穿插入你的身
體、再抽離，像用好幾根針刺著球，反覆幾回肆虐，你高大的身軀真有如洩了
氣的皮球，你的脊椎變短無法站立，僅能躺著，肌膚變得白皙透著紅潤、頭髮
越來越細微，五官縮小卻細緻，像個出世的寶寶，唯一不變的是我倆的手依舊
緊緊牽著，淚還流著，你的手好小好嫩，可悲的我竟然無力抓不牢。

　　我們倆的淚水，早已經集結為霧氣，惡意地分隔我們，好討厭，明明握緊
著手，越看卻越不清晰，我終於無法克制的放聲大吼，依然無聲。

　　頃刻間，另一極高的聲音頻率開天闢地般闖入，似鬼魂地哀嚎，似天神的
哭泣，催促著定格許久的影帶動了！兩份影帶伴隨著隔絕我倆的霧氣，分別以
二人為圓心，毫不留情地快速旋轉、向下切割我們緊握的手……，血、迅速大
量飛濺而出，與淚水形成的霧氣交織成暗紅色的網，宛如剛才的月光那般悽慘
地紅，才豁然明白，渲染月色的不過是大家都有的鮮紅色血液，但不停止的割
裂已見白骨。相較於刺眼的紅色與白色懾人心魄，我的痛已然麻木，眼看著我
們唯一的聯繫就要被阻絕……。

　　突然一陣來自地心的震動，又險些將我們分離，大地裂了無止盡的地獄之
口，將我們相連的土地一分為二，血腥味更加低沉地掩蓋著穹蒼，望不盡的天
涯頂端，雲朵似乎隨時能滴出血來，降下象徵惡魔的血雨，兩顆心極度悲傷，
倏地蹦出軀體之外，取代原本牽緊的雙手，兩顆心相繫，併射出憂鬱的藍，隨
著心臟飛躍而出，軀體被彈開，容貌恢復往昔，影帶夾雜著混濁的血霧，仍無
情地進行割裂。你站起身，左手按著胸口，右手指著影帶，要我看看它。我跟
著站起身，左胸腔沒有心臟的感覺怪異，你示意要我碰觸那快速旋轉的影帶，
我疑惑地照做，當指尖碰到影帶同時，轉速明顯減緩了，黑白相間的邊框，轉
換為七彩炫目的華麗款，一格一格的畫面竟然成為黑白單色的構圖，每一格，
都有些主角完全不同的畫面，定睛一瞧，原來是前世、前前世、好幾百個前世
的縮影，而現在面對面的我們倆個，不過僅是其中一小塊方格，而剛才恍如隔
世的變身，也是前幾世我們的交錯罷了！

　　我刻意忽略你悲傷的神情，逃避著你的眼光，只注視著兩顆飽受折磨的
心，淡淡的藍光越來越滅，你的心、你的人，在向後退去，驚恐地望著你，聰
慧如你，莫非已知道我懂，已看透我知曉你要傳達的意念，但我豁然聰明的懂
又如何，難道此刻的痛，僅是為證明輪迴之力量，是凡人所無法掌控？你要我
如何釋懷？

　　心好痛，它相映在疼痛的刀口，但你的心……，已經慢慢與刀口分離，你
要走了……。也是，這是你剛才擁著我，對我說的話不是嗎？可是，我不依，
挾帶著隱隱的慍怒與愚勇的執著，一個箭步衝向前，左手扶著地面裂開的缺
口，努力伸出右手，喪心病狂發作一樣，狠狠地抓緊你的心，不給你離開，
卻……只收到絕望的目光。

　　我呆愣、錯愕、苦笑，我懂，我終於懂，歛起渴求你的我執、收回過於外
顯的七情六慾意念，自責地低下頭，右手乖乖地放開你的心。

　　心，喪失了堅持的理由，竄回軀殼尋求保護；影帶與血霧沒有了與之對抗
的物體，也緩緩停止轉速。取代兩顆心結合位置的，已是手抓不住的空氣，右
手終於握成拳頭，想著當我張開手也捉不住你，握緊拳頭又怎麼可能重新擁有
你呢？緊緊握拳的指甲嵌進肉裡，不疼！像自由落體一樣捶在草地上，不痛！
半晌再度抬起右手，想再喚住你，卻不願發出聲音，要我怎樣看著你走？我怎
麼可能不再次伸手？看著僵在那兒的手，是呵，曾經，你總是愛緊緊牽牢的
手，喜歡我彈琴給你聽的手，熟記你臉龐弧度的手，如今落寞地、安靜地停在
寂寥的時空，重複著張開與握拳。原本你的背影比我的手還大，現在，我只能
隔著手指縫隙，瞇起眼睛，努力聚焦，才能看到你……。我默念：是的，因為
愛你，所以釋放我們，回歸自由，回歸輪迴。

　　心寬了，不再有遺憾了，此生曾擁有過你，是該知足了吧。原本壓抑、自
欺欺人說已經放開你的言論，這下子是真正釋懷且接受了，你貼心地用這麼多
方式表達，我了然於心，會甘願放手的。

　　四周的空氣被抽離，身體飛離地表，我的眼界被抬升到好高的視野，觀望
著紅塵與眾多擺盪的靈魂，一個個以「今生」為主的影帶圈著的圓，又被一個
個以「累世」為主的影帶環繞著，我好奇的看著它們相互交錯、排斥、甚至重
疊，激起的花火色澤各異卻極為耀眼，是幅怎樣美麗的交相輝映；它們四處點
燃引爆點像無法停止的樂章，一再誘發其他的可愛變化，我的心在微笑著，這
是首多麼不易才能譜出的美麗舞曲……。

　　神之所至，我心嚮往之，閉上眼，高空恣意流竄的狂風吹亂步伐，釋懷的
心境，捧著一顆真心，我的身體像方才的影帶與血霧那樣，輕輕旋轉著，流轉
著對你永遠也無法停止的的思念與愛戀，心多麼輕鬆愜意，使我不費力地舞著
獨有的舞步，就算天空降著鮮血淋漓的血雨，也不怕。

　　自從離開你後，我愛上一個人的轉圈，離心力甩開我的煩憂、懊惱、疲
憊，享受清新空氣繚繞著我，幻想著天空緩緩飛下潔淨白雪伴我，幻想圍繞著
我翩舞的是蝴蝶的美麗繽紛……。

　　你消失了，像是以點構成的圖，色塊剝離、輪廓消失、變得透明、最終飄
散……。

　　影帶、血霧、草地、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消散著。時空也緩緩地縮
小，一切多麼不真實，忽明忽滅，光點越來越小。但，我，縱使心已放下，還
是有不捨的，眷戀看著，我們交錯的最後一個次元時空，想著你的一切，心是
踏實的，是開心的，我要牢牢記得你最後的影像，珍藏你遺落在我掌心的淚，
記得你的心，多麼的勇敢又真心誠意……。

　　我的眼，要無限深情地望著這個奇妙的時空，直到再也望不到什麼為止，
即使我的淚會在最終一刻潰堤。

　　是的！是時候該結束的！地底的裂縫兇猛癒合，黑夜瞬間轉為白晝，時空
快速遞嬗間，眼前捕捉不到任何影像了，闔上眼，滾燙的淚水燃燒我的意志，
迎接一片靜謐的黑，不過我意識很清楚，不會是頭腦一片空白了，用力吸一大
口氣，這次我決意要身心清明地回到現實世界。

***降落之篇***

　　我拿著鑰匙，站在門口，用力踏踏地，恩，不再是什麼草地荒野了，笑著
摸摸臉，臉上還有……淚痕？

　　抬手仔細看看，右手食指的指尖，多了一個乾涸後的血窟窿？

　　聳肩，無妨，這是美好的回憶，進到家，開電腦，聽著音樂，拿出我最近
很愛抱著睡覺的日記，這麼樣地寫著：

　　　　悄悄拉下舞台的布幕，悄悄埋下希望的種子，
　　　　等待著等待，幻想著幻想，
　　　　任憑風花雪月場景快速遞嬗，任憑流言蜚語空氣危險氾濫，
　　　　一縷輕煙，一葉扁舟，
　　　　穹蒼黃土永不接觸，柔水烈火永不相容，
　　　　誰願意存在只為了誰的等待？誰能超脫世俗眼光，只為了忠誠誰的愛
情？

　　擁有過，就是知足與甜美的回憶。

　　闔上日記，帶著微笑，我輕輕劃下今日完美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