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來的舞蹈與哲學 - 關於《停格中的塑像》及《哲學係咁跳》
如果有追看臉書的「劇場界刂櫈區 - Re-Run」貼文,就知道城市當代舞蹈團(CCDC)製作的舞蹈雙演《停格中的塑像》及《哲學係咁跳》, 由公演前到演後,被大量討論,主要內容乃針對好青年荼毒室獲邀參與《哲學》演出,包括充滿憤恨如詛咒式的指控,當然也有仔細分析雙演的關係與好壞。有趣的是,不論評價好壞,均指出是次雙演是一場成功的市場推廣,吸引了大量非舞蹈觀眾到場看演出。我也相信有大量觀眾因荼毒室而進場,但單一進場的案例難以說成是推廣,如何令這些觀眾(先假設他們不是常看舞蹈的觀眾)之後再進來,才是藝團要做的關鍵。然而,是次雙演真的能誘使觀眾更以開放的心態,或更具知識地去欣賞舞蹈嗎?撇除討論演出的好與壞,當《停格》在舞蹈形式上沒有突破,來到《哲學》卻集中思考何為舞蹈,社會性的身體等基礎論題,而非深刻地分析舞蹈的屬性,舞蹈藝術文明之於社會的意義,而且二者在演出上幾乎沒有交集時,雙演的意義便停留於吸引不同藝術(或消費)需求的觀眾進場,卻可能讓部分僅想看上或下半場的觀眾排斥另一邊的活動。最後上半場《停格》完成了一場出色的舞蹈,並不也不必然要具哲思;下半場《哲學》則促成一個哲人走進劇場的火熱話題,也成就一場精彩的何為舞蹈,及任何人也可以舞出美的討論,卻沒有也不需要處理舞蹈中的美學。雙方點到即止也各取所需,就此停住。
要先說明,就演出質素而言,我認為兩者都很有趣,特別是《停格》,比較舞團之前的作品著實進步太多,其工整與爆發力並置,難得舞團的群舞終於有同步節奏感,經驗及年輕舞者擦出生機火花,完全看得出舞者充滿熱誠去舞動,也很享受演出的過程,可說是CCDC多年難得的水準作。《哲學》也具多種表現層次,最初淺入話題,帶出社會性身體,繼而講者講與動並行,幾位學人的身體也控制得恰到好處,在表演層面上屬多元及精彩。但這種評頭品足盛讚或負評,已在「劇場界刂櫈區」有大量書寫,至少我個人而言,認為當下舞蹈評論已不需要為此操心。我所關心的是雙演引申出來可思考的幾個論題,包括(一),為何坊間(至少在討論區上是)依然認為雙演是一場推廣舞蹈的活動?(二)舞與非舞(Non dance)如何並存?(三)舞蹈是否必然為神聖高攀的藝術?其權力在哪?這才是我想去書寫的題目。
那麼,(一),為何坊間依然認為雙演是一場推廣舞蹈的活動?如上所說,雙演除了在節目名稱上借亞里斯多德論述表演(這個表演包含所有的書寫及演講等對外發表類型)的「Pathos & Ethos」及「Logos」外,前後二演幾乎沒有關連,也看不到兩組表演者有什麼交流,它們僅僅吸納原本就屬於自己的觀眾,如同洛楓在社交平台所言︰「《停格中的塑像》和《哲學係咁跳》應該分成兩個演出,因為兩者的目標觀眾不同,於是現場所見有人祗看上半場便走了,有人下半場才進來……」或者今次舞團找來了很多非舞團恆常觀眾,甚至從沒看舞蹈的觀眾,但僅一次結果並不足以稱為推廣。就結果而言,我相信如洛楓一樣是為了觀看《停格》而進場的觀眾,並不會因上半場的精彩而增加對下半場的興趣,反之亦然,《哲學》中所討論的內容及呈現手法,也不會令非觀看舞蹈的觀眾,對舞蹈有更多理解或觸發他們去欣賞舞蹈。那麼不少人口中的「推廣」,究竟是什麼?我認為是指在策劃是次演出的話題性上,而非在演出內容上。即舞團將荼毒室與桑吉加並置,擺明車馬挑戰舞蹈的定義及界線,讓一眾業界人士反思舞蹈的意義,也讓一些不了解舞蹈的大眾,有多一個切入點去認知舞蹈,而且這個認知點更是原本離地萬丈之遠的哲學。正如演出在討論區有一篇冗長而充滿情緒的文章,指罵荼毒室以哲學為工具,作為「強盜」來偷走專業舞者的機會。我認為這表示了荼毒室已有能將哲學帶到大眾,他們的厲害之處是萬物皆可入哲學,使至少在廿一世紀的香港,終於讓思考及哲學能被認可為能吸引人眼球的工具,即便只是消費,也是一件好事,原因證明了經歷幾年的社會事件,香港有很大部分的觀眾,願意初嚐哲學,開放思考。而且,到了是次策劃,更讓一些可能從沒看過舞蹈的人,願意走進劇場,那怕目的如何,他們仍然要「被迫」觀賞了一場舞蹈,及「看」了一個舞蹈講座, 這也是開放的表現,無論後續如何。
然而雙演在策劃議題上及推廣力度上就僅在演前停住了,而沒有在演出中繼續發酵。首先,不論舞者質素如何好,《停格》在編舞手法上的停滯不前,沿用編舞過往的手段,大開大合的當代舞身體,而且是借舞者來呈現身體的雕塑美,當中的停與動,「Pathos & Ethos」,關於結構與熱情,這種舞蹈基本元素,可說是幾十年前不停討論的話題。當然作為一個舞作,完全沒有問題,一位編舞就只需要做好自己風格的作品就是,但作為回應是次雙演的策劃主題,「推廣」或探尋舞蹈的可能性,及面對新的觀眾,呈現美學上的衝擊性,讓觀眾有更多角度切入觀眾舞蹈的可能,或有更多對身體的想像空間上,就幾乎沒有做到。簡單一問,《停格》有哲學思辯的價值嗎?可能,但似乎也不足夠,至少沒有跟下半場有任何對話。反過來《哲學》也如是,它完美地展開了一場關於社會與身體的話題,提及美與醜的思考角度,什麼才叫舞蹈,或什麼也是舞蹈的命題。當然,如果是單一節目,確實該展示主持人的美及思考角度,已很精彩了,但作為策劃及「推廣」,節目中的題材又與上半場有何關係呢?幾位主持人有就社會性身體,舞蹈的身體,美與醜的身體,去挑釁或批判上半場的舞蹈嗎?既然節目中有提及芭蕾的規限動作,為何又沒有直接指出《停格》工整的雙人及三人舞,是否另一種限制?上半場有關的舞者、雕塑、意念,為何又沒被納入討論議題?為何上半場的舞者及其概念可以完全缺席於下半場的討論上?最後我只看到上半場舞者的身體,下半場學人討論舞蹈,及最多加上素人在展演動作,那麼策劃上並列的「Pathos & Ethos」及「Logos」,究竟在舞蹈的何處?又如何展開討論?
(二),更有趣的是,如果單是素人表演舞蹈或動作就已能夠成為話題,在討論區上也真的反過來成為被批判的焦點,不論是有業界人士認為素人舞蹈是「強盜」或低質素,還是其他人覺得荼毒室幾位出來舞動一下便很吸引的方向,也在程度上低得令我失望,也浪費了藝團的策劃苦心,更顯示了大眾對舞蹈知識的貧乏(當然這是本地藝術教育的惡劣,不是大眾的問題)。問題是,假若演出是由經常邀請素人來跳舞的傑宏•貝爾(Jerome Bel)來編舞,我們又會不會質疑演者的「舞蹈」能力及其所展示的概念?或者不會,原因可能不是關乎貝爾的名氣,而是他的焦點永遠放在呈現的可能性,及挑戰觀眾的包容能力上,如同他曾說︰「談到觀眾對於素人表演者的接受度,貝爾表示,觀眾最初反應通常是失望,認為這些表演者不夠格。『但我的作品就建立在素人所謂的『弱點、缺憾』之上,作品本身的意義源自這樁事實。一旦觀眾了解到這點,他們便能接受舞台上的人不一定要技巧純熟,並察覺由此而生的豐富性。觀眾會看見每個人都是獨特存在。弱,即是強。』」(1)誠然荼毒室在節目某部分確實說明及表演了貝爾所說的「弱點、缺憾」,更大膽地走向觀眾之前,即便那邊幾位左手左腳慢步,那邊動作遲緩,但也不失霸氣地面向觀眾,值得鼓掌。《哲學》將荼毒室常做的萬物皆可入哲學,轉化成萬物皆可舞蹈(最後有修正只有有感知的人可以)的概念上,但沒有再思考舞者與非舞者的身體,在質地上及概念上的異同,當然也沒有討論Dance與Non-Dance (非舞)之間如何並列, Non-Dance與素人跳舞又有何分別,如何以不同眼光去欣賞相異的藝術,各有天地的關係。
有一個部分很有意思,《哲學》完美地呈現了素人動作的美好,可以說是借自嘲身體的不足,來感化觀眾放下對美的成見,及欣賞人人皆可舞蹈的力量,這成就最後一場的最後一幕,主持人邀請台下所有人站起來,一起跳舞時,一向出了名冷靜及被動的香港觀眾,竟然真的站起來動了幾下,令整個場館的氣氛變得熱鬧。在正規場館內,我在香港的確沒見過,也好多年沒有見過的景象,對上一次已是多年前在雲門2的演出了。無疑《哲學》能有此大能感染眾生,實在深感佩服,這可能是本地多少藝團夢寐以求可以做到的成果。不過,這種感染力,又反過來令我有種畫地圍爐的感受。固然,觀眾樂在其中很有意義,也不就是表演藝術其中一個最終目標嗎?但我會繼續追問,那個「樂」究竟是迷上荼毒室的表現?是感到氣氛高漲而手舞足蹈?是看到素人都可跳舞,而放輕鬆了身體?還是享受在劇院內自由舞動呢?我猜不同人有不同感受,不能簡單總結答案,但似乎與我上次在雲門2所看到的經歷,還是有點不同。上次雲門2的演出是這樣的,首先它在大專的展演,而在最後,精準計劃及謹慎地,雲門舞者先邀請了舞蹈學生上台跳舞,再請那些舞蹈學生邀請他們的親友在舞台邊下面跳舞,期間舞者再拉一些人上台,台下又同時有學生起來跳舞,再之後舞者才邀請全場觀眾起來跳舞,而且不只是站著,是真的跳舞,有些更爬上舞台一起跳呢,場面是很熱鬧的。可見,《哲學》與雲門2的不同在於,前者只是說了一句,大家就起身了,但沒有很刻意及計劃讓觀眾參與舞蹈。前者依然是討論何為舞蹈,及讓觀眾意識到人人也可舞動的概念,是享受在劇院框架內身體也可有自由,而後者則精準地計算,與觀眾一起享受跳舞的快樂。可見,《哲學》不是讓人欣賞舞蹈的快感那個方向,而是在打開了舞蹈的可能性,讓觀眾放鬆心房享受當下。
(三)如此,即便荼毒室用盡一小時來說明人人皆可跳舞,但出來的效果並不是讓觀眾喜歡跳舞,而是喜歡他們的輕鬆的論述方式,欣賞素人不會跳舞的幽默,及迷上由不完美生產美感的概念,卻與舞蹈這種藝術類型似乎越走越遠,更談不上要去喜歡舞蹈。誠然,如荼毒室所說,社會的身體也可以是舞蹈,即只要有自主意識的舞動,任何身體流動也可能是舞,然而這種由素人演繹的情態,加上整個計劃刻意把上半的舞蹈與下半的「論述」分裂,便讓精緻舞蹈及專業舞者被分割開來。即有論述舞蹈的意義,而沒有把舞蹈的美學精神、鍛鍊身體的意義、節奏、呼吸等一拼討論,而只圍繞荼毒室自身沒有訓練的身體來言明什麼是舞蹈,令精準的舞蹈藝術反而更神聖化及被排除在大眾眼光之外。而《哲學》差不多完結時,更出現CCDC藝術總監及編舞伍宇烈的畫外音︰「你們的說話時間已夠了」,看似輕鬆戲言,卻正好代表了「神聖舞台」的一把聲音,只是這個聲音並沒有該有的權力了,反而因為觀眾被荼毒室的氣氛帶動了,而成為限制素人的想像及自由的象徵,一個在素人及大眾都有話語權的舞台上的,代表藝術精英的「反派」。最終導致上半場及下半場陷入藝術上、美學上,甚至思想上的分歧。至少,我看到的是人人皆可以舞蹈,但舞蹈藝術,則有被批判為精緻的,高雅的,難以說明的,神聖不可侵犯的藝術,不是「人人」這一邊的東西。
究竟是哪一個地方開始出現裂痕,令即便是同一個計劃,但上半場與下半場分離?我沒辦法了解,也不想假設一些幻想性的結果。我只是深深感受到,無論是藝團乃至荼毒室,在這個節目上都在安全區裡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各取所需,但我沒看到一場因為交流而產生更大程度討論及反思的作品。問題是評論者已走進廚房了,但為何只是評論者自顧自地討論,而非手執廚師的手及房間內的食材品評一下?上半場的編舞及舞者,為何沒有利用身體及語言,去問及下半場的主持?更大的問題是,什麼是舞蹈,社會性的身體,真的是當下最急切要討論的話題嗎?觀眾,及至業界,又是否僅滿足於增加觀眾入場數量,以及討論這些十多二十年前在舞蹈界已思考到盡,對舞台而言不算新題材的何為舞蹈題目?所謂的新觀眾是什麼? 我們需要讓觀眾了解舞蹈,享受舞蹈,開放觀念,走出舒適圈,還是並置不同區塊的舒適圈,好讓各自滿足,又各自忽略對方?
(1)陳雨汝,《不舞之舞,每一步都踩糊了界線: 傑宏‧貝爾《非跳不可》》(2019)︰https://flipermag.com/2019/07/13/non-dance/
觀賞場次︰2022年8月28日 3pm,沙田大會堂演奏廳
文章已刊於《虛詞》202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