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04 17:18:41肥力 felixism

《The Last of Us Part II》 那些流浪的異鄉人,在燈光逐漸稀薄的世界,沉浸於無止盡的悲劇與平靜

遊戲推出2年,經歷過排山倒海的正負批評,創作總監憤怒發言及被吐糟後,我才有空閒去完成這個周邊討論比遊戲更出名的《The Last of Us Part II》。然而,因為「遲來」的參與,雖然我大概了解網民的不同觀點,但基本上我在完成遊戲後才去仔細了解不同玩家的立場,這反而令我可以平常心去看待遊戲,這個以在劇本故事乃至遊戲史層面上,有著極具衝擊性的作品。

所謂的衝擊,是指玩家經歷了整整一個第一集《The Last of Us》後,已深深體會到男主角Joel如何由只是工作關係才帶着陌生女孩Ellie橫越美國,到同生共死,心生感情,已把對方看成自己已死去的女兒一樣,形同父女相依相靠的感情。然而來到第二集,二人因第一集結局留下來的謊言被揭露,而開始生疏,卻突然殺出仇人,更在Ellie面前狠狠地把Joel打死(那個兇器已成為了遊戲界的一個梗)。當玩家以為好了,這是一齣復仇劇,準備跟隨Ellie的腳步追殺幾個涉事者時,玩到中途卻改為控制殺父仇人Abby,從另一個角度從頭走一次第二集的時間線!這應該是很多玩家在身體及情緒上沒辦法接受,而在這個故事「中間點」即時放棄繼續玩下去的主因。我有幾個同樣買了遊戲的朋友便是這樣,異口同聲的說:「阿Joel這個角色那麼好,要他死也算,為什麼還要迫我控制殺死他的Abby呢?設計者太殘忍了。」

是的,無可否認設計者刻意營造這個殘酷的反差,縱然流程上最初有一段是控制Abby的,但整體上前半仍是以Ellie為主,更刻意在Joel死後,Ellie已踏上復仇旅程時,插序幾段Joel與Ellie過往的溫馨生活,尤以他們去自然科學博物館的一段最窩心。在這個描述已因不明胞子怪物而崩潰的世界,Joel因知道Ellie迷戀太空知識,而特意帶她去有月面登陸艇的機倉內,讓她坐在太空船之餘,還特別準備了一盒卡式錄音帶,收錄了當年太空人升空時的聲音,讓Ellie在倉內聽著聽著,感覺就像自己要升空一樣。顯然劇組就是要舖陳父女的美好回憶,來增強後續故事的激烈反應。故此那麼快Ellie的旅程就這樣結束,還被突如其來的Abby闖入,逆轉了整個過程,並隨即改為要玩家控制Abby,從該「結束點」前三天,在「Ellie復仇劇」開始的時間起點經歷Abby那一邊的故事。

說實話我也沒有那麼大愛,還是懷著滿腔憤怒去控制這個仇人,有時我還有夠變態地刻意弄死Abby,看看她的死狀,來平衡自己的心理哈哈。但終歸我還是慢慢投入玩下去,因為我很想知道劇組想要我經歷怎麼樣的情緒波動。然而玩著玩著,即便看到Abby幾個之前與她一些籌劃追殺Joel的同伴,也沒有太多感受,可能內心還是懷著一些怒氣,而不會覺得那些人物有什麼特別,就算看著Abby與Owen在水族館構築小天地,擺明與Joel及Ellie的博物館做對比,也只會覺得是東施效顰,並經常跳出遊戲去思考︰「好了,我知道劇組想要跟我說不論哪一方也有他的親人朋友,有其痛苦過去,但也不足以讓我同情他們。」而這正好也是Ellie的心聲,她在追查過程中逐漸知道Abby及其他人的親人被Joel(在第一集中)殺害了,而希望報仇,然而即使理智上知道了,作為Ellie本人,又作為先入為主投入情感予Ellie的玩家,也不會忘卻Joel與自己的過去,以及他被殺的一幕。那些對方也有家人的事情,沒辦法消磨仇恨。而我相信,劇組也很清楚知道,不然就不會安排Ellie一邊說我了解妳(Abby)的動機,一邊揮刀砍下去的場景。如果人類可以因為了解而消除憤怒,世界就沒有痛苦了。

有夠厲害的是,劇組真的竟把Abby的同伴作為過渡玩家憤怒模式的配菜,而真正與Abby有情感上互動的,是後來遇到的兩個小孩Yara及Lev。誠然當他們三人開始行動過後,Abby這條故事線才明確地展開。或許基於Abby去保護小孩的行動所致,甚至真的是她與Lev同行時,這另一對「The Last of Us」身影確實與那邊父女有太多相似的地方,而慢慢地讓我去體會Abby的感受。但我認為,作為劇本來說,最能打動人的,還是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而願意多次奮不顧身地去拯救這兩人,就連前男友Owen也質問,為什麼要那麼投入去拯救兩個陌生人呢?Abby也答不出來。或許,在那個妖怪橫行,人類仍不放棄追逐權力互相殘殺,毫無道義可言的世界,Abby從兩小孩之中看到相依為命的羈絆力量,那是她在父親死去後早已失去的連繫,即便在幾千人聚居的華盛頓解放陣線(WLF)軍旅中有多少戰友,也因為他們只是一組軍隊,而不會產生過量的個人感情,而那個只想著自己享樂,最後還想享盡齊人之福的「渣男」Owen,當然也不會給到她家人的感覺。但是否這樣呢?是否Abby僅僅兩天就把Lev當成家人呢?還是因為她也走頭無路,為勢所迫才要接受Lev呢?故事也沒有說清楚。但是,比起有正當理由向Joel復仇的大義,及可以計算出來,與其他同伙之間的友愛憎恨等關係,這個沒有原因的伸手救援,便顯得更具人性,也更令人感受到,她內心那個已被親人死亡而挖出的空洞,是多麼的悲傷,是多麼需要依靠保護,而非仇恨,才能填補內心的孤獨。我只能說劇組對人性刻劃上,高章得令我歎為觀止,他們能夠明白到,真正的同理心,並不是因為原因、理由、了解、正義,而是單純的衝動,及拯救弱小的固執,是作為人應該有的共感。這也是當初第一集玩家為何愛上Joel這個角色的主因,一位早因親人離去的頹廢中年,為了保護像自己女兒的她,冰結的心靈隨遊戲時間增長而融化。

也許,在廿一世紀遊戲橫行的年代,主要角色中途死亡的橋段已不新鮮,甚至去描述「敵方」的心情,可理解的動機,及悲傷的過去,在電影及遊戲上已多的是。早在九十年代的《Chrono Trigger》已有主角中途去世,而轉為控制原本「邪惡」的一角;近年火紅的劇集《Killing Eve》,更大玩女幹探與殺手攻與受之間的亦敵亦友關係。然而仍不至於《Part II》這樣,把觀眾的恨意與憤怒帶到極致,再用一半的心思,把玩家從怒火之中帶回平靜,來體驗更深層次的悲哀的故事。即便是《The Last of Us》第一集,也沒有如此精密地去利用故事,操控玩家感情。故此我認為坊間因不能接受要控制回Abby而咒罵主創人的極大反應,正好展示劇組的操控成功,它成功創造了一個以殺怪為主軸,卻不以令人爽快為目標的遊戲,更甚是,《Part II》更開門見山說明這是一個帶出恨意的故事,而最終它真的把玩家的恨意爆發。這種不拘泥於遊戲就是要令客戶享樂的團隊,真正將遊戲塑造成「第九藝術」,描繪可觸動觀眾心靈的憤怒與悲慘,我是打從心底裡佩服。

重要的是,故事結尾 (中途放棄的人沒辦法走下去)很是有大師級電影的格局,從最終章到收結也給予各個角色一個完滿又充滿遺憾的下場,並以Eliie的創傷後遺症(PTSD)為基調去各自展開。兩邊的復仇旅程,隨Abby闖入,並被Lev制止殺死眾人收結(雖然Jesse死了喔)。還以為在異常激烈的故事之後,迎來的是Ellie及Abby二人回歸平靜,然而劇組似仍要挖盡Ellie的內心,即便她與Dina及其嬰兒在很平安的牧場生活,Ellie仍睡不下,吃不了,每每因為小事而想及Joel死時的樣子,這正是PTSD常見的創傷回憶。以致她即使要放棄Dina及一直追求的平凡人生,也要為復仇旅程作個了斷。或者準確來說,她不是要去復仇,而是要直面面對自己的創傷,以復仇這個行為,欺騙自己可以填補已失去家人的,無可消除的思念。然而,懷著Joel的回憶種種來支撐自己孤獨前進的Ellie,到頭來找到的卻是一個被聖塔芭芭拉惡黨折磨淒慘,瘦得差點認不出來的她。但遍體鱗傷的Abby 卻只是直接抱起傷得更重的Lev緩步前行,這個畫面正正與Joel在第一集結尾抱住Ellie,從醫院離開的那個身影重疊。但即便跟隨其後的Ellie看在眼內,但劇組還是借PTSD來攻擊她,要她與Abby戰鬥。

這裡有一個值得留意的點,Ellie為了令Abby燃起打鬥的意志,脅持了Lev,卻不是直接殺了Lev來刺激Abby。這也許已表明了Ellie根本沒有傷害他們的決心(卻沿途殺了許多人才來到喔!),而只是沒辦法消除對Joel被殺的痛苦,而要求對戰。在此,遊戲也刻意營造出一個傷痕累累的二人,在海上跌撞互毆,那邊的她失去了手指,這邊的她被刺中心房,是一個令人看得可憐的畫面。經歷了這一切的故事,與不同的失去後,或許在Ellie想到Joel的一念同時,玩家也可能是整個故事的第二次(第一次是控制Abby打Ellie吧?)不想再殺下去,至少我是這麼想放下手制隨她們而去的一個衝動。這時,Ellie放下,並對Abby說帶Lev走吧。這樣的完結,從來都不是坊間所說的,劇組想要以「左膠」大愛包裝故事。也不是那些批評說什麼辛辛苦苦來到決戰,卻要放走敵人的智障。而是舖陳了Ellie內心的極端矛盾與痛苦,一邊是復仇的衝動,另一邊卻是無論如何做什麼也無意義的無力感。最終,可能是Abby的背影,也可能是Lev與當年的自己太相似,但更多的是Ellie根本沒辦法像Joel一樣殘酷,為了一個目的而殺盡無辜,也不似Abby一樣有成熟的心境,既可憤怒又會收儉。Ellie一直以來也只是個被照顧又害怕面對自己(不論是特殊體質,及喜歡女生的性向)的屁孩。她只是活在失去Joel的痛苦之中,不知如何面對。

以致,與其說Ellie與Abby是一體兩面,我更覺得Abby像是另一個平行時間的Joel(這樣可能會被Joel粉殺死)。誠然,Joel與Abby有太多共通之處,冷酷又同時有人情味,成熟但為了情誼而衝動,而最後同樣為了保護而選擇放棄一切。當然,Abby殺死了Joel,但如果連玩家也能放下當下的憤怒,便不難看到,整個故事一直以火螢(Firefly)為象徵,代表著一種默默守護脆弱生命,及生命型態不斷流變的主題。表面上是說人類轉化成胞桿菌生物的過程,也在形容人在這個毫無道理的世界中掙扎求存,但來到第二集,更多是關於生命意志轉化的念,像佛學的輪轉,述說殺人者如何繼承被殘害者的業。延續守護「弱小」的使命,同時也以另一個形態,那怕是憎恨的象徵,來影響Ellie人生。是的,最終不管第一或二集,都是Joel與Ellie的故事,只是今次的「Joel」以餘下者無法想像的概念存在。這樣想就更能對應結局的回憶片段,那個Ellie跟Joel最後一次見面的晚上,她說一生也無法原諒Joel從實驗室救了她出來的舉動,不讓她成為怪物血清的犧牲者,但聽到Joel說如果人生再來一次,他仍然會做同樣的事時,Ellie便說她想嘗試去諒解,而Joel回應的「I’d like it」(這已足夠)就更深情,更具重量。倘若Abby就是Joel的另一世,那故事裡包括最後不想打下去的念頭,三次放過Ellie就更有宗教意味,可能代表了一種對Ellie生命的承擔,也對兌現Joel所說,如果再來一次,他依然會想Ellie好好生存下去。而Ellie到了最後的最後,也總算諒解了這一生的她/他,更準確的說,與自己和解,雖然她賠上了一切。

字幕播出時,伴隨的是Ellie與Joel合唱古老民謠《Warfaring Stranger》,流浪的異鄉人(當時我並不知道配音員Ashley Johnson及Troy Baker在遊戲推出前已現場合唱此歌)。這也正好回應了他倆經歷多重生死,難捨難離,而最後回到一個安息地的結果。Ellie放下了結他,及她的自責,而Joel也得到了他渴求的回應,在天邊靜候。製作組在透過歌曲再一次提醒你,Joel及Ellie才是主角,然而最後(Last)那個「Us」,只能留在孤身上路的Ellie心中,一切盡是無奈與傷感。

值得留意的是,《The Last of Us Part II》成為年度最佳遊戲,不同獎項及媒體的遊戲評審與專欄作者,均對它有高度評價,不論是故事、舖陳、耐玩度、操作及流暢度,也被認為是2020年,甚至近十年來最值得推薦的作品之一。然而玩家評分卻是遊戲公司歷來最低的二點多分(十分滿分喔),大量負評充滿網絡,而且有更多是長篇大論,震震有詞的大罵製作組把Joel「弱智化」,Ellie扮「左膠」大愛,怪物對故事推展毫無作用,浪費了大好的怪物世界背景,最差勁的更是歧視式批評Abby健壯得像個猩猩,不像女性(女性就不可以健壯嗎?而且她原本不是這樣呀,是為了報仇才去操練,還因為太勤力操練而失去男友),及大搞同性戀綽頭等。這個評獎、評論人與玩家評分持兩極意見,令我很好奇,這是否就是將遊戲當成文化或藝術作品來欣賞,及大眾對電玩遊戲消費,在心態上的差異?更大的問題,不同於音樂、電影等,直到今天仍然大多以純粹消費娛樂模式為指標的電玩創作,當遊戲必須服務乃至服從消費者的期望,如何以藝術、哲學思維去探討作品?又時至今天電玩作品與電影公司及其相關機構合作,有沒有更多藝文平台及討論,關注電玩作品的文化價值及影響?而我相信是會陸續出現的,正如當年被編入不入流的動畫,現在也被關注一樣,未來的媒體時代,必然是電玩或具遊戲成份的創作,而當年《The Last of Us Part II》所創造的震撼,經過歷史的洗擦,自然會讓未來的公眾再三回味。 

PS: 由於撰寫深度長篇文章(5千字以上)需要大量時間及心力,但最終還是在此公開所有內容好了。如希望支持創作,可以到www.felixism.com登記為會員,作者將定期創作長篇評論。

簡便支持作者,可以按讚給Like:

https://button.like.co/felix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