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與科技──如何證明身體是有意義?
《留給未來的殘影》(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由於疫情及工作關係,近兩年幾乎沒看太多作品,反倒參與了大量關於未來科技、疫情影響及表演藝術的關係的線上討論會,也訪問了不少創作人及行政部門如何看待未來藝術與科技的結合,故此,或者我並不能以評論的角度去分析作品,而是以提問的方式,去整理後瘟疫時代對表演藝術的影響力,及當科技,特別是虛擬實景Virtual Reality(VR)等技術成為表演藝術界的新嘗試及熱潮時,創作人、評論者及觀眾是如何思考及面對這些技術介入,我們未來要感受甚麼,或被改變感受的方式到何種程度才是?這才是我比較關心的課題。
當提及「舞蹈與科技」,我們必先理解科技的意指會隨時間而變,如1900年攝影改變了人觀賞身體的方法,但來到廿一世紀當我們每天用大量圖像展示身體時,攝影並不常稱為衝擊人類視覺與思維的科技,來與藝術對弈。同樣地,不論舞蹈電影,3D影像,乃至VR、XR(Extended Reality)等模式開始日漸普及時,當劇場能夠充分掌握這些技術時,我們就不會再稱之為科技。即現在很少會有人特意稱呼舞台上的燈光是科技一樣,縱然它具高度專業性及複雜性,然而當某個演出能以更新穎的方式來運用燈光,或以燈光效果去改變人的觀感及想像,如Olafur Eliasson幾個光影裝置,我們又會稱它為科技。故此,所謂舞蹈與科技,並不是一個偽命題,但似乎並非在泛指所有純然使用一些技術的舞作,如放幾個幻燈,加VR,或轉換成電影,我認為還不能自稱科技演出,而是作品在利用一些未普及或觀眾已陌生的技術,那怕只是皮影戲或剪紙,從而誘發更多不同藝術觀賞角度及思考,才算是把舞蹈與科技真正地作交流。
故此當香港藝術發展局因應疫情而開展的「Arts Go Digital」計劃,旨在支援不同藝術範疇傾向完成拍攝影像,當中的作品,以致近兩年大量出現的舞蹈影像,當中不乏優秀作品,但所要討論的不是質素的高低,而是它們也未能算是科技藝術,至少在廿一世紀當下,當CCDC多年來舉行跳格國際舞蹈影像節,展示及介紹舞蹈影像多年後,不能是。
那麼像台灣陳芯宜導演,周書毅編舞及演出的《留給未來的殘影》(2019),旨在利用VR影像的作品又如何?要先說明我沒有觀看過,但如上所說重點不是評頭品足地去質疑演出的好壞,而是對演出應有怎樣的提問,例如從介紹及評論上理解,觀眾以VR視角去觀賞演出時,同時被定性為一個類似靈魂出體的狀態,去觀察當下/未來的身體,那麼VR把人的視角封鎖於虛擬影像,以致弱化人的其他感觀,似乎便不只是一個技術,而是借純粹視覺與身體的互動,以達致另一層的肢體詮釋。演出能否通過科技引發觀眾有新的思考想像,這就是重點所在。
《留給未來的殘影》(照片由城市當代舞蹈團提供)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科技又能否使創作人及舞者,對舞蹈及身體有更多層次的啟示?這也是舞蹈與科技的命題下所要重視的討論。之前曾訪問劇場媒體設計師楊振業,也觀摩了他在香港演藝學院的XR新媒體實驗計劃。他正以VR、motion capture(動態捕捉)等技術,與演員進行一連串的測試,去探索不同角度,及使用方式上,會令創作人及演者有更多的想像空間。
而在該計劃的討論會上,測試演者也提及,當表演的身體與虛擬的motion capture動態同步時,會發現當中的同步性及差異,從而看似在與另一位(那怕是虛擬的)演者在互動,但同時卻做出相同的動作。
楊則在訪問中補充說,現在不少歐洲藝團都在利用motion capture及XR技術給舞者去探索虛擬與真實身體的異質性及不協調感,既利用科技,但更多對科技的身體有更大量的疑問,再回頭以新的視覺審視自己的身體。這樣,當人與科技碰撞,如果不僅是借科技作為噱頭,而是希望有更多思考的話,我便更提及不斷被人談論的話題,舞者的身體真的可以被虛擬完全取代嗎?當電影已大量利用motion capture全立體素描人體,之後再用動畫重構演者的所有部分,舞者及身體的存在究竟可否變成數據,而放棄本體?舞者在面對這些鏡頭及動畫時,有沒有違和感及不安?真正的舞蹈,是否必須要通過與虛擬比較,才顯出靈魂的價值?這些問題,又該如何帶上舞台向觀眾呈現,而不是炫耀科技?
去年香港舞蹈團製作VR 影像《凝—武蹈行旅》,遺憾我亦未有觀看(編按:因疫情關係,《凝—武蹈行旅》最終未有作公開展出),但當中究竟如何改變觀者觀看的角度,又動作如何以360度的方式呈現,或者也不是我想要討論的重點,原因是肯定的,舞蹈團選擇將武術與舞蹈對碰,讓舞者在舞與武之間流動,本身就已有提問舞與身體的本質的意圖。究竟武術的美與舞蹈的美要如何平衡,而在另一種新視覺上透現,當中已有好多值得討論的課題,也將能成為日後的一個重要參考。
香港東九龍藝術中心將近落成,此前更舉行了幾場分享講座,介紹當中的高科技設備。然而即便設備多完善,VR的公司有多專業,倘若製作只停在使用工具,或給予觀眾新鮮感,或將現場演者加入不同效果等,還不能算真的地善用科技。正如楊振業在訪問說,只有在香港還會被質疑為甚麼要用科技,但在台灣的話就不會了,因為他們已運用純熟,且更會思考大量問題。這也許是台港兩地在舞台科技上的差異。甚麼是舞蹈?這是個很空泛的問題,但當下不同新科技闖入劇場,影響了創作時,這個問題又有了另一番意義,甚至成為未來十年編舞在創作前必然要思考的最大課題。面對無止盡的虛幻,身體在舞台上究竟還剩多少輕盈?我認為這就是舞蹈與科技真正結合後,觀者需要欣賞的美。
文連已刊於《舞蹈手札》2021 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