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2《毛月亮》—— 關於身體的恐懼與恐懼的身體
毛月亮》;照片由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提供
「當月光穿邊雲層冰晶,折射出22度角的剎那,月亮周圓泛起一層銀白色的光暈,俗稱『毛月亮』……古人說『月暈而風』,暗喻事物即將轉變的徵兆。」這段演出宣傳文字一直影響着我對演出的印象,並將台上的舞蹈與文字扣連。然而,除了不時泛起的淺藍燈光外,舞蹈的意象與文字所及的月光、月亮,乃至隨之而來的相關浪漫想像沒有太大關係,但卻滲透出一陣月下淒冷的心寒,就像是「事身即將轉變」,暴風雨前夕的暗雲夜下的一場儀式,舞者或多或少像個祭祀的成員,舞台的氣氛營造反映出編舞鄭宗龍一如既往偏愛在舞蹈中加入傳統文化;與此同時,三塊不段縱橫遊移的螢幕及影像很具科幻意味,舞者的身體卻呈現著當代的身體律動。整體舞蹈刻意把不同高低重心的腳步拉至最闊,像要使盡最後一點力氣來跳動一樣,令獨舞、雙人舞和群舞都呈現出一種拋棄理性的、進入狂飆的身體狀態及近乎狂宴儀式的質感。
雲門的舞蹈一般給人一種需要高體能及運動量來支撐的感覺,而《毛月亮》有可能比之更甚。舞者展示出一種陷入精神麻醉的狀態,從而支撐高速的、持續的、爆炸性的,甚至可以說是對自己身體是暴力的動作,然而卻不散漫,集體有系統地整合出一個又一個特殊的形狀,如於巨大的裸體映像前集體跳動,或突然猛衝向快要塌下的中央螢幕。這些場面瞬間釋放出龐大的黑暗能量,像是有一種輕狂的暴力要壓倒一切聲音並與世界抗衡一樣。我認為《毛月亮》那些畫面雖不能稱為華麗或美好,但至少它沒有一般舞蹈那種單純地頌讚身體,或平面地呈現人性的善良。對習慣觀賞優雅舞作的觀眾而言,可能並不場享受。不斷投映碩大的局部身體的三個螢幕,配以冰島樂團Sigur Rós 的迷幻音色,所展現的意象讓人恐懼,彷彿透過舞作滲透出人對壓抑身體及自由的世界所產生的恐慌,以及隨之而來的反抗。舞者在由手拼成的叢林影像前猛動,或被巨大的手的影像壓垮等畫面,雖不算是什麼新鮮的影像,但正因為這些影象「普通」,觀眾更能感受到影像中巨大身體帶出的政治性,那種看似平凡卻色彩慘淡的身體部位被放大的景像,正好代表人對日常的恐懼,並不斷地通過三個螢幕,像月亮一樣將看得見的黑夜射向當前的舞者。
我不希望硬把《毛月亮》與「人類世」理論一併討論,也不想跟鄭宗龍接棒雲門的議題連結太多,單純的舞蹈及音樂已充分表達編舞及樂隊對當下時世的一份焦躁,我們非必要去進入政治思考或探討人應該如何面對當下時局的哲學議題。反之,在眾多光影技術的舞台之下,舞蹈最後一幕回到身體,一場觀看與被觀看的立場,在只有天上餘光、幾近漆黑的世界中,舞者就像一群渴求存在、被看見的掙扎者使力地擺動,不要被黑暗或光吞噬,這是純粹的生存意欲的體現。編舞拋下一直鍾愛的傳統民俗音樂及風格,選擇了Sigur Rós的冷風,我想也是為了追求更純樸的肉體與空間的關係罷了。
評論場次:2019年4月14日14:30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文章已刊於《舞蹈手札》21-3Issue (201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