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垢舞蹈劇場《潮》——顫動心靈的儀式
正如場刊所說無垢舞蹈劇場沈澱七年而生成的《潮》,乃回應之前「天、地、人」三部曲《醮》、《花神祭》、《觀》,只看過《觀》的我沒辦法對照《潮》中所有意象,但也感覺到當中回應之前作品,乃至回應藝術總監、編舞林麗珍及舞者自身經驗及靈性的意圖。可以說縱然無垢一貫的白、淨、凝,及對應民族及天地的風格依然,但《潮》不同於《觀》的發展,而是走向一個更為深邃的,觀照創作者及舞者自身內在的流動時光,然而人的內在不一定是美麗而美好,當中充滿了恐怖與血腥,就像陰性的體質與日落後的黑暗一樣,盡是一些沒辦法想像的恐懼與邪惡。《潮》就像是利用如舞團象徵的「白無垢」一樣的純白,在舞台上漂出一陣令人難以直視又不得移開視線的嚇人境象。一場又一場人體內的血水翻滾,在碩大的空舞台之上,血淋淋地呈現舞者被白色布料蒸燙,而不斷發出嘶吼,一種面向內在身體的嚎叫,其聲音反倒異常巨大,聽得令人難以舒懷。
與《觀》不同的是,即便《潮》的總調子還是白,但那必然不是潔白,而是慘白。整個演出不斷散發出陣陣陰涼的氣氛,令舞台上充滿了一種難以拂去的恐懼感。這種恐懼感可能是由甫開場那名全白裸體女子長達半小時不停旋轉甩着那長及腰間的頭髮而形成。在空白舞台中央上,在兩邊鼓手越趨激烈的震動下,女子也跟從聲音而瘋狂地旋轉頭髮,隨時間累積也漸漸進入忘我的狀態,同時重覆的高能量動作也使觀眾屏息凝氣,來觀察女子像要把內在的一切掃除,但仍有總揮之不盡的殘戀一樣,以致最後女子在肉體與心靈也因旋轉而達至高潮,令她把一直壓抑的力量爆發,向舞台乃至觀眾席毫不保留地咆哮,一層巨大的白布像浪濤一樣向她身上面蓋過來又揚回去,餘下女子深陷黑暗的雙眼與同樣空洞的張嘴,像在全白身體上開了三個無底洞,仍沒辦法透視她的內在,成就異形的恐怖形象。她的怒氣沒有隨虛脫躺下的身體而消散,反而似是回襲內心而令她不斷顫抖。聽過不少朋友看完演出後感到很不舒服,覺得甩髮女子形象像鬼,令觀眾恐懼,但我更認為,不是女子是鬼,是這個動作才是令女子化成鬼的儀式。我所說的鬼不是超自然之物,而是在中國及日本文化也有的,人內心那份莫名執着的解讀。女子散髮半句鐘不但沒有把咒怨之念驅除,反而因旋轉而生成的類似無限重覆的「儀式」,把憤怒緊鎖自身,而形成一陣咆哮。這影響到演出之後幾個段落,延續了這份貫徹的執着。最明顯的是中後段鷹族男子之間的決鬥,男子被映入血紅的燈光之下,展開大開大合的戰鬥之舞,最後以四位舞者組成一條直線,隨最前排那位像不斷被刺而爬行的舞者的步伐而向舞台口前進。那是一個不斷刺殺及慘叫的血腥旅程,其暴力露骨得令人心寒,卻這片通紅的血的畫面,竟洽洽在回應原初慘白得淒涼的孤獨,白色女子的怨恨與對生的執着,與男子的血與死對話,兩個不同的循環化成一個更大的旋渦,那份沉重的執着從來沒有止息,而是一直加乘下去,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又或者,舞作正正在描述的是,執着之念的本身從來也是自然,那怕是執着於生或死,甚至是執着於對美及藝術的追求也如是,其中沒有必然要表揚善,而《潮》正要展示的,更是靠近「邪」與「惡」的扭曲的念,來呈現人體內最大的一份能量︰暴力。
如上所述,場刊說了《潮》是對前歷時多年才創成的三個作品的回應,或更可以說,從演出中更可以見到編舞林麗珍對前作不捨的執着,刻意將前作的不同部分放回《潮》中,然而卻因為沒有了對應的內容而只餘下一些看慣了的儀式,以致舞者步履很多時候成為了一些形式化的動作。例如之前看過及評過《觀》舞者的緩慢前行乃一種展示靈魂的速度,整個演出也以極緩之勢讓人微觀筋骨,從而透視出人的內在心靈價值,然而《潮》因着最初的白女子甩頭髮的關係,其旋轉摧毀了觀者對速度及緩的連貫性,致即便之後多名舞者也緩速而行,在沒有前後連繫的舞蹈語言基礎下,它們只是一些沒有盛載內容的動作,或者一眾女者走上前及走回去,可以解作潮水,但其緩速只剩下代表舊作的象徵物。從這一點來看,我會對最後一場播出《心經》,眾人手持蠟燭上前,甚至謝幕時林麗珍走到台最前方向一直存在的那片泥土及上面的燭光膜拜,提出一個疑問,如果那是實實在在把演出推向祭祀儀式,它所祭的是什麼?從內容上來說最直接的解讀是天地人三物的膜拜,但我認為編舞更有借女舞者身體化作潮夕往返的姿態恭送「舊作」,以舞蹈來儀式來祭祀(舊)舞蹈,甚至她的過去種種,是舞蹈及編舞心裡的鬼,一些對自身曾經創作點滴,強韌的執着。兩小時舞台上潮走潮落的氣氛下,最終演出中的《心經》似乎沒有超渡任何事物,沒有讓任何人有或需要放下,而是把俯拾(台上的石子)與放下變成一個自然的循環,一股反思自身的執念,那份向天地吼叫生命的力量。
觀賞場次︰2017年3月10日 7:30pm 台北國家兩廳院國家戲劇院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7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