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03 22:14:02肥力 felixism

《理查三世》——原始之惡


經常聽到「理三世」是莎士比亞劇作中最邪惡的角色,作為以「歹角」為中心的劇本似乎也只有這一個。然而我們口中的邪惡究竟是什麼?如果以私心、權力、殺戮來衡量,《馬克白》,甚至《李爾王》乃至《威尼斯商人》的主要角色,又何嘗不是惡?問題是這些人所共知的角色在故事裡皆有一段很仔細的段落述說他們的成魔之路,或其中對人性的情義的另一面,《理三世》的理則沒有這個福份,他就如其身體的殘缺一樣,心也從小缺乏了善良,而原生成魔頭,而且越發起勁。名聲響編整個歐洲的柏林列寧廣場劇院藝術總監及導演托瑪斯•歐斯特麥耶 (Thomas Ostermeier),擅於利用劇場效果及提出現代性的問題來重新打造經典,他在場刊寫一整篇文章,談論他為何要演出這個劇,簡單來說是他認為這種「歹角」的言很有張力,而我更在意他說這個莎翁早期作品不及後來的劇作精緻,卻因為有問題而更有執導下去的價

 

事實是導演真的把所謂「有問題」的劇本做出了凌厲的氣勢,觀眾所見的是他嘗試把世人一直以來將角色平面化或人物沒有交代如何成惡的問題及瑕疵,變成了劇作中最具張力的部分。主角理完完全全地被塑造成毫無懸念的惡人。可以說在連電影也經歷了一百年,在善惡二元的故事建構被翻來覆去玩弄殆盡的今天,正正邪邪亦正又邪h的橋段也不能滿足觀眾的胃口,以使是次演出所要帶出的並不是人為何為惡,而是惡的本質及其擴張下去的後果。更準確來說是,甫開場通過演者從觀眾席走上舞台,這份赤裸裸地直旨包括觀眾在內的所有人天性存有惡的概念,是很具現代性來解讀莎劇的。以致導演的愛將,著名的德國男演員拉斯艾丁格(Lars Eidinger),着實演盡「腹黑」至極的理,其惡毒並非表面得如他所說如同他的殘缺而共生,而是破壞與佔有的巨大欲望,而舞台中央垂下那條粗黑電線尾隨一個有錄影鏡頭的咪高峰,一直以他與自己溝通的內在黑暗通道,其扭曲的形狀是性與權慾的最具象體現。

 

論劇情,舞台上當然一直在述說理如何陰謀奪權,但當中還是如導演在場刊所說,在情理關節中有較多沙石,例如他在墳前以巧言奪取安妮夫人的心,赤裸上前請求她刺死他這位殺夫仇人,而令她心軟,或在殺害了兩位姪兒之後,再去遊說孩子母親伊莉莎白請她代為向其餘下的女兒表白等,當中的說服與屈服,即便加上諸多女性的憐憫之情甚至貴族的各種權衡解釋也好,二女要在仇人面前一秒之間軟化的態度,還是說不過去。然而導演卻巧妙地利用這種不合情理,他沒有刻意追求邏輯上的修正,而是擴大理的狡猾及誇張力度,由他一位演員帶動了整個舞台也陷入瘋狂的狀態,致令一切也因為太浮誇而變得可笑,卻兩個女人被騙反倒襯托出理的厲害口術,以及他何等地卑賤又奸險。這種把舞台一切焦點集中於一人,而只在劇情進展卻不加心理舖陳的處理,確實對導演及演者來說也是挑戰,這很看重演者的個人魅力,更多是要依賴他鬆容地散發從骨子裡出來,毫無理由的陰險。其困難在於即使當今觀眾看膩善惡有報,但要觀眾相信人的原始本質有惡,需要的不是情節,而是如拉斯艾丁格現在演繹的一陣狂氣。拉斯他不時與觀眾互動鬥嘴,毒舌連篇。我看的場次更因為觀眾玩得太興奮,拉斯一時忘了台詞,便要觀眾體諒他從德國飛來有時差問題所以忘了,而且他更說反正他可以看着旁邊字幕照讀台詞,這份從容又無賴的表現贏得一陣哄笑,更厲害的是不失角色那卑鄙又滑頭的性格,出色得令人拜服。

正因為導演把理不合常理的原始之惡誇張到極點,因為角色的一切情感也推到最盡了,才令最後一幕理在房間獨處時,那段自言自語可以超於僅僅的瘋癲或恐懼,而是指向人所要面對自己的最黑暗面。或者,我們還是可以將幾個被他害死的角色再次出現,解讀為他面對自己的罪行,但回想他從頭到尾就是個惡棍,何來恐懼之有?以致我所看見的是,面對被他一一陷害的幾個鬼魂,透個垂吊咪高峰上的鏡頭,倒影在主景上他那黑漆的臉孔,是一個沒有人可以被自己加害,沒有可以再作惡而感到孤獨的自己,他無可作為地擁抱黑暗,空虛地消亡。我不知道一般觀眾是否覺得演出必需盛載道德意義,但可以肯定說至少這個演出真的沒有。但徹底無意義的結局,卻令人心寒,心寒得我會反過來思考自身的原始性情,及如何面對比黑暗更黑的部分自我。

 

觀看日期︰2016年12月30日 7:45pm,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