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風》—— 鬼的舞蹈
不分西東,在傳統舞蹈中風、雨、空氣甚至是靈,也是常見的肢體模仿對象,舞者利用想像力去演繹這些沒有形體的自然物,恆之已久。著名編舞莎莎•華爾斯 (Sasha Waltz)的《松風》以日本能劇配合她的舞蹈歌劇形式,將這種所謂扮演自然物的行徑化為極致,利用身體、舞台效果把無法言傳之物或非物,利用舞蹈,或者說唯有舞蹈才能展現出自然及超自然的動態美。
誠然《松風》以日本能劇故事改編,述說僧人到極南海岸漁村,超渡因不忘一去不回的公子的兩隻女鬼,對現代人來說其實故事可能過於簡單。然而,倘若如編舞一樣,我們嘗試了解能劇甚至日本文化中對膜拜鬼的深遠意義,甚至僅僅對文學與文字多加投入,便會發現所謂的的二女鬼松風與秋雨,是象徵着漁村(世界)之中的恆常物,同時也是人的肉眼不能把握的超自然、亡靈及心。松枝之間的風(這同時是一場性暗示),秋天罕有而稀薄得沒法觸摸的雨粒,對能劇來說,那同樣是鬼,對舞者來說,則是一個負空間,卻充滿力量。而故事中超渡,從來不只是儀式,而是心靈上對感知的擴充,乃至對人去了解自然及心靈的過程。而舞蹈則自有其美學追求方式,在舞台上去描繪意象。
最主要的一場,巨型而編織綿密的黑色羊毛網遮掩整個舞台,一些舞者從網上緩緩飄落,一些舞者在地上像要沿網往上走,令空間不再集中在地面,僅一個畫面,已把舞台的天地拉闊,舞者像可以在整個文化中心大劇院的鏡框,上天下地的游移。其中最令我留意的是,一眾舞者在網前及網後直線排列,卻因為黑網半掩了後面的舞者,加上燈光的漸暗效果,我竟然看到一眾舞者在觀眾的面前,像在呈現一直只能在鏡頭下才出現的逐漸失焦的景深效果!後排的舞者一直在動,卻像一個比一個模糊,而且漸漸消去人的形狀。另一場,骨瘦的舞者裝扮成木偶被其他舞者挪動,舞者從關節到腳指頭也一直緊鎖,有時著實人偶難分,到他真的動起來,我才肯定他是人。可見,舞台上用了不同的方式來呈現鬼的狀態,加上某些場合舞者似松又似風,利用不純然是東方主義模式的仿效太極或以下盤為重心的日式古舞蹈,而是同時結合幾何運動而成柔軟與剛烈並重的軀體,卻又可以大開大合收放自如。舞者對東西方舞蹈基礎的深度了解,以及其凝煉的身體,成就出漫天是鬼的想像。
然而,即便舞者如何努力,《松風》的震攝力也止於視覺流麗,而未至憾動心靈,或者最大問題還是音樂上的違和感,縱然由日本現代劇場頗有名氣的細川俊夫作曲,其曲調帶點驚慄卻舒緩,演奏起來是哀愁但不應是驚險。現在音粒像小石一樣突兀地拍打舞台上柔軟的靈魂,令鬼變成詭異的想像而不是浪漫的自然物,意象神秘但不是詩意。舞者塑造的鬼,即日本人相信只要物具有執念,不論是風、松、雨、房子、面具、甚至肉體,也能化為物象的世界,並沒有在歌唱及演奏中更為具現,而是趨向模糊而空虛,似乎和舞蹈各走兩端。
觀賞場次:2016年10月23日 2:30pm,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文章已刊於《舞蹈手札》2016 12月-2017 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