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6-14 17:55:23肥力 felixism

《人聲》 




香港話劇團再次舉辦「國際黑盒劇場節」,今年首個節目便請來2015年倫敦羅蘭士
奧利花獎最佳導演得主,近年歐洲最為炙手可熱的鬼才導演伊沃賀夫(Ivo van Hove),著實大有看頭。看過導演另一個演出《奧賽羅》及今次的《人聲》(La VoixHumaine ),便發現他很喜歡重構故有的劇本,利用簡約而極端地精緻的佈景去表演,即便演出只是一個純粹的自然主義故事,或者說演員從來只是做着扮演角色這一部分,在現代劇場常有的敘事及抽離也欠奉的情況下,演出內的象徵及至其中哲思,仍是如此具象而突出,當中包括讓「白」皮膚的演員演出因膚色問題而被仇視的奧賽羅,及在《人聲》中抽走對原劇本來說本來很重要的電話線,那個象徵人與人之間距離,及維持女者存在於該空間的生命線。以致我所關心的是演者出神演技與她對投入角色的精彩,及導演將二、三十年代的劇本投注現代性,以新的角度,來思考存在這個巨大又貼身的哲學問題。

 

大概於1930年由法國詩人兼導演肖恩谷克多(Jean Cocteau)編劇的《人聲》,談及的是在剛發明家庭電話的年代,一位女人在房間內與前男友通電話,連綿不斷的以各種方式,說笑、懇求、破駡等祈求男人回心轉意,以及維持這通斷斷續續的通話。以致觀眾看到的僅是女演員哈利娜萊恩(Halina Reijn)手拿一個舊式電話聽筒,一氣呵成的說出大量台詞。女演者自然,流暢,而且完美地表演了心急、恐懼,乃至絕望。演後談中哈利娜說,在那個幾乎有半個劇場之大的巨型玻璃之後的房間,她完全地看不到任何觀眾,她是真實地被拋擲到孤獨之地,去演繹這個被遺棄於絕望邊緣的女子。然而最有趣的是,我們沒辦法聽到所謂的男人的聲音,究竟哪些是男女在對話,甚至男人在什麼時候掛線,只餘女人在裝作對話,當然劇本有給予線索,但有極簡佈景但又異常緊繃的氣氛下,導演似乎想通過放大女子存在於空間,及至電話成為她生存的唯一希望的命題上,糢糊了對話與自白的界線。

 

一直以來劇本被搬演最多的版本,還是以1959年普朗克歌劇為主,這版本主要集中於女子的情感轉向,通過電話來展示孤獨的不同層次。伊沃今次的版本,則在表達情緒的層面上,再放大了女子之於空間、語言、關係上的存在意義。例如導演刻意抽走電話線,那條三十年代舊電話必然存在,而且真實地也極具象徵性的連結兩個不同空間的人的對話線,然而問題是女生手拿着還是舊式滾筒電話的聽筒!如此僅是一個很小卻至關重要的道具,已把女生拋擲到一個含糊的時空之中,一個必須超越去思考年代背景,直面指向女生與空間的純粹存在關係本身。至使角色能夠存在於這個與觀眾相隔大玻璃的黑盒空間,情節上當然是因為她要與男人通話,但反過來說,她也唯有通話,不停地說話,才得以證明自己還生存。如此,當女生(男生)掛掉電話那一刻,也是連繫生命的無型紅線也斷掉,台上的女人也必然地死亡。在歌劇,甚至後期多個劇場版本,最後女生也用電話線勒死自己,以完成了線給予人與人關係及生命連繫的象徵性。然而這次《人聲》電話線缺席了,導演讓女生改為去換過一襲紅衣連身裙,穿上高跟鞋,拉開那個巨大的玻璃窗,看了看外面,一躍而下,燈暗。演出在連續的流行勁歌之下完結。我們可以看到,去電話線令整個演出多了不同的解讀可能,包括女生是否一直只是自言自語等,也把存在的象徵物除去,那種用以指向哲性命題的佈局,也因著女生在死前走去換套美麗的服裝,而變成指向個人化的心境層次。如同演後談有觀眾問及為何女生在死前要換衣服,導演很簡單回答了「因為有些人就會這樣」。正因為演出表達了這種某些人(不限是女性)在死前會先去作最後的打扮這種不合邏輯的舉動,作品才得以脫離宏觀的存在主義框架之上,而鑽探向更為自我的更感性的人性思想上。如同沒有電話線的電話一樣,演出不單單擺脫了寫實主義,也包括過份強調象徵及意義(存在於舞台上之物必有其用處及指向)的表演體系,它成就了去象徵化的思維,令觀眾在不依邏輯的狀態下,更容易感受到人性的存在。

 

最終,導演這種去象徵物(也如同白人的奧塞羅例子)又反過把觀眾的一切焦點又回到人性的層面上,而與他作哈中僅呈現自然主義演繹的演者無縫即合,才使戲味濃厚又落俗套,這也可是「簡約」設計的一部分。

 

觀賞場次︰20164月16日 8:15pm,香港大會堂劇院

文章已刊於《Art Plus》 201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