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感謝你》- 舊時代的怨靈在盤旋
單看演出的話,很難想像《公司感謝你》是一個千禧後的近期劇本,乍看還以為是六、七十年代的作品。不論是浮誇艷麗卻異常平面的人物造型,舞台中央那張巨大,傾斜而且有一邊陷進地板的沙發,及至整個美術基調,也在走現代主義那種意思直接和色彩粗暴的風格,而且Andy Warhol的意象舉目皆是,就連演員梁菲倚竟然要穿上印有蕃茄罐頭的連身裙,實在是一切也要畫出了腸才肯收手的感覺。甚至演員的表演模式,也是一場停留於上世紀所謂「後現代」戲劇表演模式,話劇的腔調,角色具有強烈的象徵性,功能性,典型而且非自然主義式呈現。然而劇本文字乃至其背後對新經濟主義的思考模式,歐洲受美國流行文化侵蝕的問題又如此當代。以致二者可以說完全地格格不入,現在的表演模式沒有任何力量讓觀眾思考更宏大又很直面生活的新時代經濟以及思維上轉型,而是將世代交替的恐懼不斷膨脹。當然,故事談及的是主角中年職男「克魯勝斯騰」(楊景翔飾)突然被公司送去「渡假」,而無法適應公司新體制的劇烈變化,但表演上還是集中於長年在同一機制下的人對任何改變的極端不安,我還沒看到所謂的新舊時代衝擊。或者說,在演出甚或導演眼中,「新」僅僅是邪惡,而且不可理喻。新與舊從沒溝通,只餘下「舊時代」的怨靈在舞台上空盤旋。
人力飛行劇團把這個近代劇本帶到台灣,導演黎煥雄執導魯茲•胡伯納(Lutz Hübner)的文字。但或者導演希望把遙遠德國故事帶來台灣,而不致令觀眾有太多陌生感,故除卻除了人物以德語翻譯名字有點出背景是歐洲之外,便沒有其他指向,要指明角色處身於歐洲。以致觀眾很容易明白作為職場白領,面對管理層人事變動,對前途的不明朗,甚至是整個審核人才的架構及文化也改變時,員工內在的焦慮不安往往令我們很有共鳴。一眾演員戲劇味道濃厚,甫開場瞬間已憑藉典型的肢體構成的性格,而令觀眾了解到各人之間微妙的權力關係,這包括老前輩與新手之間的階級觀念;人事部與市場部的思維角力;做事一板一眼的舊思維同事與憑直覺而俯衝而行的新派人士;也有男尊女卑的問題,一一簡明地呈現了出來。然而,這種強調去地域性的話劇方式,每個人也要披一層強烈的視覺及表演上的包袱,脫離不了呈現員工與公司高層之間的人性衝突,失去了宏觀視野。誠然,劇本大多以男主角的視點去觀察整個新架構的支配,新行政支配者以個人感覺行事,取代了舊人事以分析、數據、階級等去完成「管理」這兩個職場常見的名字。但話劇腔調令一切焦點集中在人的內在性上,主角內心的掙扎及憤怒被放到無限大,而反比出新支配者,那名大學畢業生桑奪爾•麥亞(楊登鈞飾)比劇本所描述的更為不可理喻。我們只會看到「舊」管理層失去管理的手段而驚惶失控,而抗拒所謂的毫無章法的新思維。「新」模式被單向而典型的話劇表演方式排拆,成為單一而純粹的「惡」,它沒有自辯的能力,而不能得到觀眾的理解,令整個演出變成是舊主人對新世界轉變的怨恨,卻毫無任何的對比,也少有對舊有陳腐的管理模式的質疑。
正如編劇接受訪問時說︰「我並沒有要為任何一種職場模式請願,兩者各有優缺點。我不想在舊觀念影響下那種階級嚴明的企業工作,也不想在一個我不清楚他們是用哪套標準來評斷我表現的環境工作。我感興趣的是藏在這兩種模式背後的態度。」劇本正是要直指當下經濟關係轉移,討論以前依賴行政架構的崩解,而進入新一輪強調個人化的階級統治時,當中沒有所謂的傾向,而是對整個經濟模式提出最根本的叩問,這種轉變如何影響了人的生活。當然,演出還是主要挖掘了權力戰爭之下,刻畫出幾許人性弱點,但卻在架空了上述的宏觀視野,新舊文化碰撞交替的思考之下,而淪為舊人對新世界的強烈控訴。最後,那種德國人對紀律的堅持卻要與以美國為首的嬉皮文化撞撃的文化背景,僅僅的變成有條理及執著的舊職員與強調個體權力凌駕一切標準善惡之爭。那種劇本像要譏諷Facebook、Google、Airbnb等新興行政架構,一些新經濟模式而傾斜於個人魅力及公社式結構的態度,從來沒有被了解(或諒解),以使演出最終也在不斷美化了昔日管理文化的神聖,而變成一場六、七十年代氣氛的,職場悲慘世界。
觀賞場次︰2016年3月10日 7:45pm 台北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