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2-05 13:48:03肥力 felixism

舞人習作2016(節目一)— 用概念構築三層輕紗

比較起中國及台灣的舞團/舞者,甚至香港的其他現代舞團,城市當代舞蹈團總給人一種概念先行的感覺,或者說,是以塑造集體舞蹈形狀為多,由眾人堆成的好幾個大意志,相對的舞者獨立個性很少出現。至少,對不太認識當中舞蹈員各自質地的我來說,在一些舞團舞蹈中很難看到舞者的個人特性,即便那是作品中的獨舞也如是。以致,舞團今年首個作品《舞人習作2016》給予一些新入團的舞者自行編舞,好讓觀眾認識他們各自的質感、對身體性的態度,更重要是想法和理念。
 
因工作關係只能看到《舞人習作》的節目一,當中包括三位舞者的編舞作品,於CCDC舞蹈中心賽馬會舞蹈小劇場上演。第一個作品是2014 年加入舞團的麥琬兒演出的《被扔到世上的石頭》,那是三個之中唯一自編自演的獨舞作品,以致除了可以看到她的概念,通過其身體也表達了她對於表演的一層較強烈的渴望。又或者,比較起來她的創作更脫離所謂的故事性,一些另外兩支舞中似有所指的人物及感情關係,麥琬兒的動作情感更顯得是要收納於自身的心房,其內在性與昏暗的環境一拍即合,就像要讓觀眾一起鑽進她那冰結的內心,再以舞蹈的熱能去溶化其中的隔膜。一套置於幽暗角落的桌椅,桌上一盞小檯燈,一條從桌上延伸到中場的柱子,便成了簡單的舞台。麥琬兒在黑暗之中透過一盞燈來照明,坐在椅上,哼敲著桌子,「嗒、嗒」聲音就像舞者期待伸展身體的慾望,從桌上通過繩子傳遞出去。舞者在微弱燈光及背後鏡子反射之下,只餘下身影。坐下來,卻嘗試去觸碰桌子跟前的繩兒,僅僅在一個桌子之間、伸手可見的距離掙扎,反倒顯得她的掙扎不是肉體上的,而是歸於內在,但其中具體意象還是一片模糊。及至舞者手執繩頭舞動,綿長的繩條化為流動的波浪,然而即便使力的是在舞者那邊,海浪卻有如準備打向在桌子旁的舞者一樣。

 

 

 

1.    麥琬兒編舞及演出《被扔到世上的石頭》。攝影:張志偉

 

有趣的是當舞者走到中央,和繩索交纏,卻驟變成少女把玩一個巨大的網,像兒童喜歡玩的手繩結一樣,舞者利用整個肢體控制繩索,造出好多形狀。看上去是稚嫩的遊戲,卻顯出難度,而且在帶有中國舞的技巧去處理繩子,卻盡是做出孩子氣的三角幾何,引發出女孩以孩童式玩意而引發的自省,與集中國舞出身的舞者雙重身分的交纏,令想像拉闊。這光景或許就是指向我一直看不明白的宣傳文字所言:「你逃跑,但我會追上;我赤裸,但你不會看見;你假裝,我卻真實。」所謂你我,也在唯一玉身之間對話,相互叩問。反而,柱子旁的一襲時藍時黃的組燈,隨著舞者動作而轉換色彩,便有點畫蛇添足,沒有幫忙舞者挖掘更多內部想像之餘,甚至減弱了影與繩的幾層互動處理。

 

如上所說,第二及第三個作品陳俊瑋的《陌》及謝甲賢《月殤台》均專注於編舞,而且演出總有種想要呈現但又異常含糊的故事,可以說也是概念先行,並希望以身體去體現一些抽象想法。然而所謂抽象,不只是因為沒有內容使然,或僅把情節、身分、關係抽空,而是編舞沒有把故事說明白,只把「故事」中的象徵物抽出,沒有了形狀而殘餘概念,只利用肉體去重塑出概念的邊界,就像畫家只繪畫人物身體的框邊一樣,脆弱,又有其姿態。例如《陌》中兩位女舞者也是在較為昏暗的空台上跳舞,二人之間的糾纏,鏡像的反向動作,再加上利用布條纏繞舞者全身的掙扎,看上去就是要表達一場人與人之間的互相依存及傷害的關係。然而那種糾結得如何用力,或舞者去把身體及布拉緊的動態,即使有幾個美麗的畫面,但還是停留在一種形狀之內,那怕力的程度不斷變化,一種情感,或一段無力、拉扯的關係,也未見得有所伸展或變化。簡單來說,舞台上兩位舞者做出了許多沉重、哀傷的形狀,但僅此而已。因為沒有對比,沒有了其他象徵物(包括身體)去衝撞這起伏不斷但單一的痛苦,令痛苦也如同他在宣傳上所言:「在字語組成的世界,所有定義早已塵埃落定」。它只是一個詞語,沒有太多生活的質感及層次。不過最後落幕前燈暗時舞者發出的爪痕聲,這聲音似乎為整體的痛帶來多一點的空間及想像,令舞蹈不至流於表面的悲傷符號,而是兩人可以有動能的推向另一種關係。 

 

 

2.    由陳俊瑋編舞的《陌》,舞者是黎家寶及伍美宜。攝影:張志偉

 

謝甲賢《月殤台》也在表達一場關係的概念。以六名舞者展示看似是男女關係的情態,甚或是一場於繁華都市中奔走勞碌的飲食男女生態。幾個舞者砌上幾何形狀,跳起街舞一樣、小孩要打樹的情景、之後的女孩被困鎖於煩憂之中,其他舞者還突然圍起她來,表達出一陣悲傷與慾望的交煎。然而,幾個片段沒有太多直接關聯,先沒有所謂故事上的連繫,但卻有好幾個有具體形像的人形,小孩、女生、酒醉男女等,只是倘若舞蹈不是要走上故事的路,那這些似有故事性的人物,又是要表達什麼?他們的關係又是什麼?即使舞者中有演員出身的潘振濠唸白,但那些對白也只加強了不同角色的身分及其中的悲痛,但還是沒有呈現出三者甚至更多的互動關係。當然,我可以把幾個所謂角色身分抽空,而只餘下一種眾生相的方式去處理角色共有的痛,一種處身於不為世明白的不安與心碎。但這種沒有連繫,甚至因幾個故事性人物只是並列式舖陳在舞台上,其中情緒也只停留在如同語言的表面,僅僅的「痛苦」,卻沒有向內深挖出作為「人」的特性,或更多層次上的內涵。說白一點,人物如沒有了連繫,而只是並列的話,其中的感情只會不斷被對方減弱,而顯得平面。以致最終即使舞者如何力盡筋疲的去利用動作表達內心澎湃的情緒,那仍只停在情緒的波動上,因著編舞沒有梳理好整個結構,而只希望以整個舞蹈、幾個角色、六人大堆頭,及一堆情感去展示一個簡單的概念 — 痛,卻又沒有太多新意時,一切的動作再華麗及精緻,也只是一場形式之舞而已。 

 

 

 

3.    謝甲賢編舞的《月殤台》,舞者為范嘉祺、梁皓棕、梁信賢、黃佩鳳及潘振濠。攝影:張志偉

 

值得注意的是,劇場內面向前及台右觀眾席的地方三面為鏡,而三場演出也沒有任何遮擋,以致除卻第一個演出因昏暗或燈光強烈的問題而不明顯外,其他兩個演出的舞蹈,基本上全場被映入鏡簾。然而,未知是否我看錯了,鏡子之於兩個演出中,除了令部分動作因場地中央有柱子阻擋視線,而觀眾要靠鏡子反射才得以看到某些舞者動作的技術性功能外,舞蹈中似乎沒有考慮到鏡的存在,甚至忽視了它們的存在。然而,在觀眾眼中鏡子卻是個很重要的象徵。我們看到的,是加倍的舞者,相映反照的動作,卻又不見得舞者會與鏡中自己互動,而感到鏡中世界的多餘。這樣,似乎令我分了心,想及編舞會有更多考慮,但又沒有太多提示而不敢假設,以致成為觀舞上的阻礙。縱然反映出來的光影,尤是《陌》中女孩倚牆輕痛的畫面甚是迷人,但其鏡子作用,卻沒為概念先行的舞蹈添上多少意義,有點可惜。

 

 

評論場次︰2016年1月3日,下午3時
地點:CCDC舞蹈中心賽馬會舞蹈小劇場


文章已刊於《舞蹈手札》201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