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05 02:38:55肥力 felixism

《顧。盼我。城》—— 顧城被理性剪碎

新晉劇團「方外無式」的第二部作品《顧。盼我。城》,和之前的《原塑》不同,是次作品是以中國朦朧詩人顧城的傳奇感情生活為題而創作的故事。但如劇團對自身名字的解釋一樣,在有限的空間找尋更多表演可能性,《原塑》及《顧。盼我。城》也以一種除去固定觀眾席,需要觀眾跟隨不斷游走的演區而相應地移動,轉換觀賞視角的演出。有趣的是,是次演出更事先張揚觀眾在演出期間可選擇觀看不同的分支片段,反之就是觀眾將會因選擇而錯過另一邊的情節,藉此回應我們對詩人顧城及其妻謝燁與知己李英的三角戀情,包含離奇的自殺與他殺的結局,也不過是選擇性地相信不同新聞或文字材料去猜度原由。從來我們就沒法得知所有的細節,以及所謂的真相。可見,其要觀眾遊走及必須作出選擇的形式,主導整個戲劇的走勢,對少有機會接觸這類去觀眾席及多以觀賞單一線性內容戲劇的觀眾,可說吸引,以此牽引大家借形式誘發更多聯想。只是這種強勢的形式,突出了顧城三人案情如何離奇,難以看通全貌之餘,但減弱了演出希望帶出有關顧城的其他意象,包括他的詩及詩意。更多是形式令演出變成一個選擇遊戲,該人物的性格,顧城的稚嫩,謝燁的口蜜腹劍,李英的爽直,也成為一種建構案情的工具。故事集中於引導觀眾猜疑他們的複雜關係與死亡結局的前因後果,掩過了作為角色、歷史人物自身存在的獨特性,及感情。

 

演出其實沒有所謂開場,當觀眾走下樓梯進入黑盒劇場前,演者陳秄沁已在劇場外的通道讀着有關顧城的新聞事件,而場內則橫着幾個裝置,像試身室一樣,一間又一間的,讓觀眾沒法一窺全貌,也引導了觀眾要走遍不同地方去觀察。而其餘兩位演者張學良及薜海暉,則各據一方,以不同的狀態述說不一樣的顧城事件。如此,縱然因為等待觀眾入場時間也不短,演者需不斷重複內容,故有心的觀眾還是可以聽到所有內容,但感覺上觀眾在一開始時已有一種必須選擇聆聽誰的版本,而這種模式也一直延續到最後。

 

最有趣的是,當中有兩段,其中兩名演者會分別躲在不同的空間,講述顧城、謝燁、李英對事件持不同角度的自白,倘若觀眾只留下觀看其中一位演者的說法,那必然地會不知道另一邊的立場,當然觀眾也可以兩邊奔走,但最終還是沒法了解他們全部的想法。如最初一次我只選擇聆聽謝燁(陳秄沁)的說法,看到她在三角關係上的委屈及被迫近瘋狂的形狀,那便沒法了解另一邊李英的感受。甚至,因為三位演者在劇中不斷轉換角色的關係,除了陳秄沁較主要演出謝燁外,張學良及薜海暉時為顧城時為李英及其他角色,以致當我在聽謝燁的委屈時,我根本不會知道另一邊是誰在說話。最後完場後問及其他朋友,才知道是張學良演繹李英述說謝燁如何機心重重,要禁固李英的陰謀。這種不給予觀眾全部的形式,在香港早在千禧年左右已有,但確實罕見,真的很有新鮮感。最終,形式帶出如同在三者感情問題的對與錯中,顧城與謝燁自殺與他殺的事件,我們僅能依靠新聞及筆記了解其中一個面貌,甚至那是被扭曲的形狀。可見確實在物理上,觀眾很能將形式與顧城生平結合,然而在藝術及感情上,被稱為觀眾本身,本來就只能觀看舞台單一面向的存在,從來我們永遠只是聽演者選擇性的立場而已。故當我們在場內選擇跟從其中一人,觀看一面之辭,我會反思那對觀眾聽不到另一邊的聲音,對感受及了解演出而言其實沒有太大的影響。原因是整體演出塑造出懸念,但故事本身是平白敘事,沒有太多枝節也沒有需要觀眾猜度的懸疑內容,那麼觀眾最後只是少聽了一段內容,縱然覺得形式很有趣,但事實上我們不會因此改變太多對演出及角色的觀感。以使,第二次我選擇觀看顧城說希望完成小說便自殺的部分,而沒看謝燁準備跟從情人離開的情節(也是完場後才知道的),當回到主場地觀看最後幾場,我看到陳秄沁在表演上極力呈現謝燁突然(對沒看謝燁那邊的觀眾而言)對顧城反臉的狀態,當時理智上我會了解應該是我沒看到的另一邊發生了一些事件,但感情上除了突兀外,我其實還希望在不同的蛛絲馬跡中,多感受到一種被隱藏真相的陌生感,然而現在還未做到。原因是一般這種令人產生懸念的流動形式,大多被套在一個較為簡單直接,具有猜迷成份的主線上,而其中更生成不同的支節,觀眾在選擇聆聽哪位演者的自白時,便已決定了他們必然會以很不一樣的角度觀看結局。然而《顧》的故事集中於三者的感情上,當中一切的變化是如絲細微,輕薄,如上所述僅靠演者內化情緒演繹,除了形式有新鮮感外,並沒有令觀眾以完全不一樣的角度來觀看事件。最終我可以很理性地說了解形式如何有趣及回應劇本,但當參與其中時,便明白形式其實對演出的節奏、變化幫助不大。

 

更大的問題,演出最後以一段無言的形體總結整個事件,當中似有回憶片段,更多的是以連貫性的動作呈現顧城上吊謝燁被斧頭砍死的幾種可能性。然而,雖然對了解故事沒有實質的影響,但一直以來我本着被矇閉的感覺走到最後,卻看到這段一次出現多個可能性的片段時,首先已被抹去僅有懸疑味,其次是形體部分配上與之前詩化的風格不同的,較激情及情緒化的音樂及氣氛,但其實又對立得不夠徹底,以致只是曖昧而突兀,呈現另一類的氛圍,沖散了一個多小時靠着三位演員積蓄下來的壓抑感。而且,演員一下子借語言表達內化的情緒,改為將感情體現於肢體,理性上我可以了解導演希望透過非語言表達角色內在的澎湃情緒,但前後未有感覺上的連貫、遞進時,且形體長達約十分鐘而後繼無力,便有點畫蛇添足。一直我很欣賞,三位演者的身體及語言狀態已足夠呈現角色內心的很多層次,尤其張學良飾演李英時帶出她內在的率真與恐懼,著實很有質感,更重要是觀眾與演員是如此親近,演員的細緻變化也盡在觀眾眼中,即使是坐下來,拿書,出門,觀眾也定能在超近距離感受到演員的細膩處理。那麼這種必須在沒多動作的語言劇中加插形體,希望透過形態甚至音樂放大感情的處理,至少對觀眾與演者已近在咫尺的小劇場而言,有點多餘。

 

值得一提,演出也正因選擇呈現顧城三人的「真實」生活,即使場地不斷播出顧城的詩,但不論劇本文字及演員內心的地形,其文學質感也頗為薄弱,對認識文學及對詩人有所了解的觀眾而言,難免有所失落。然而作曲及音樂設計黃衍仁一曲〈一代人〉,低沉而婉轉的聲音,拉出了一陣文學美。朦朧詩的沉鬱脆弱,立時湧現劇場。 

 

觀賞場次︰2015月2月9日 7:45pm,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黑盒劇場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