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殖民食神之歌》— 腳步踏後以審視未來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本年的重型節目,改編也斯著名小說《後殖民食物與愛情》,連名字也別為起題,棄掉愛情而改為歌,可見陳炳釗刻意把小說的愛情部分減弱,縱然劇中不乏情侶關係,但食與色之間,為了要突出「食神」老薜這個貫穿演出中三個選段的人物,還是以食為先。至於歌(與舞),則不斷穿插於劇中,就像要強調後九七繼續聚會與歡樂,一種「馬照跑、舞照跳」卻更見精神空虛的景觀。或者,為了迎合這種以食為主軸的物欲滿足狀況,又或更重要是要呈現也斯筆下的小人物百態,前進進的風格因此也有所改變,從宣傳到演出均有一種脫不了的「話劇」甜味,色彩濃調而過於飽滿的海報,演員略為浮誇的演繹,通俗的歌舞纏綿不斷,令整個演出很有娛樂性,也太有娛樂性,卻是點到即止,沒有在聲色食之中深挖,然而劇中人物不斷抽離,不斷為旁邊的角色敘述,又令整個娛樂氣氛似被架空。可以看出,陳炳釗像是刻意地通俗下去,卻在通俗的演繹下,尋找一種以話劇方式呈現更內省的空虛角度,以配合他之前演前講座中分享對九七總是有一種難以整合的模糊印象一樣。
縱然也斯與陳炳釗創作類型、內容、風格不盡相同,但似乎有一個很有趣的共通點,就是他倆對香港文化轉變有濃厚的興趣,並以作品呈現一些細碎的狀態,卻永遠是帶調侃某種生活態度,以小人物小事件堆疊出模糊的大社會形狀。也斯的作品尤甚,我們會看到文字中呈現出很多事情、人物、物品,如飯桌上的小菜陳列,卻沒有刻意的定義,需要觀眾自行細味。《食神》故事也如此,是次演出只演繹小說中三個故事,描述從九七回歸那天及之後的生活,是一連串的生活碎片,通過不同人物對吃的態度而組合。正如對經歷過九七的香港人來說,其不會只是一個年份及數字,而是一種具空間性的延伸,以致我們沒法以一個時間點來說明九七前後的變化。出現劇中的三個短篇故事的人物也如是,他們的「後殖民」生活是何等零散、含糊而沒有重量,例如劇中提及髮型屋老闆史提芬的同行一個接一個離開香港,加上一個對香港文化只有獵奇心理女朋友也好,縱管史不斷訴說面對當下逐漸改變的生活,他如何堅持自己那吃喝玩樂的人生;屯門愛美麗到中環上班又回到屯門,草根的心沒被物欲社會消磨,配上演者溫玉茹散發出一陣強烈的感染力,帶出一份渴望回到純真回去的快樂期望。然而史、愛乃至環繞他們的其他角色還是毫不立體,原因是事件過於典型,各人性格也太明顯,像為了要突出香港道地文化,新界九龍及港島,文藝與通俗,鬼佬與大陸過客文化才特別塑造出來的人物,刻意賣弄、雜亂,像香港的飲食文化一樣,各自精彩,又各自滲透。而陳炳釗沒有將也斯的人物立體化,反而像之前所說,大量的吃喝閒聊,不時出現的節奏奇怪的原創歌曲,像健康舞一樣簡單化的舞步,令娛樂化的感覺更為強烈,刻意的過量典型化,人變得為平面而平面。這也許正是導演想要塑造的後殖民生活,一種對不到我們決定將來而生的消極心理,將自己沈醉於聲色犬馬的庸俗,而吃正好體現當中的無聊。
《食神》以演者現場煮食作為賣點,然食物、煮食方式、氣味、吃相也不盡吸引,不是說不豐富,當中既有港式西餐又有大腸又有小炒小吃,但從視覺而言,沒有很強的效果,至少沒有像近年的媒體劇場一樣,讓鏡頭把食物放大,把食物的視聽覺,烹調時的聲音突出來,其中既沒有刀功更未見巧手,沒有肆意嘴嚼,又未見滋味心頭。所謂演者煮食的部分,也因場上同時間發生太多事情,令默默在廚房煮食,自命是一群好友中存在感很低,由蔡運華飾的小雪很多時也被觀眾忽略,被其他滔滔不絕說話的演員搶過風頭。可以說劇中煮食或者令整個演出變得很複雜,演員要同時配合台詞及煮食時間,如中場後朱栢康在觀眾面前穿上胖漢老薜的戲服時說︰「我們不能在同一時間吞食而又說話。」一樣,實在有難度,但出來的效果不明顯,準確而言是導演不讓它主導了演出,故意低調,以使故事談的是食的文化,但食物卻不是主體本身的概念更形突出。唯有到最後小雪為師父老薜煮一餐家常菜,演出特意留空時間讓觀眾只看小雪在煮,即使只是蒸蛋炒菜,卻有百般滋味,讓烹調的時間深化師徒的情誼。
《食神》的庸俗是刻意也是必須的,它既要展示香港炒雜錦的文化核心,同時又是演出的主骨幹,只是在美感上,幾個演員時要抽離角色敘述旁人的故事,時又要陷於庸俗誇張的表達,在整體調度及至演員技術轉換,還是有點不太順暢。這就像陳炳釗在測試一種浮誇演繹與內化思考性融合的一個未完成的實驗。例如,歌舞蹈部分與其他演出總是格格不入,誠然部分原因是歌詞與音樂不配,除了黃衍仁以二胡演奏爵士風格一段外,整個演出的音樂質素還是參差不齊。但更大的問題是,劇中歌舞並非那些很具娛樂性的視聽效果,而是一種尷尬的,像要突出懷緬逝去日子的老派風情,但當越是想去懷舊,越是想突出香港老風情的文化,只會令歌與舞變得真正地平庸,跟不上剛才所說導演刻意把玩及調侃庸俗的層次。最終歌舞影響到多場群戲走了樣,變成真正的通俗戲劇路向,而失去深度,幸而幾個女演員各領風騷,韓梅的自在又世故,溫玉茹的純樸與深情,蔡運華一直在旁輕輕烘托最後更有收納各人思緒的魅力,深化了幾個人物的內涵。
在演繹上陳炳釗還是盡可能保持也斯口味,一種以含糊、零散的方式表達不確定的「後殖民」年代下生活。然而最後一場,陳炳釗仍要遙贈也斯的一道小菜,老薜徒兒小雪最後離港到台灣生活,正巧電視播着「太陽花運動」,小雪沒有參與,而只是與伴侶用餐,以吃回應。或者提及太陽花而不是當下的雨傘革命(演出時仍是在準備罷課的階段),也實在與也斯的含蓄呼應,但更多的是借一種旁觀的角度,延續了也斯對未來香港的一點希望。導演就像要一語點明,演出借討論「九七後」,最後也是一種遠距離審視自己的方式,因為相隔一重來反觀,才令含糊的後殖民稍為變得清晰,也因為腳步踏後的審視,我們才更能清晰地了解當下「後九七」景況。
以前我讀也斯筆下的香港,總是感到一份輕盈、道地、人情味濃,帶點老套而又有情趣,那種不斷強調香港文化有多好的文字,說實有點濫情及肉麻。但面對失去也斯的香港當下,演出或者正正用最後也是最大的一筆告訴我們,香港人埋藏多年,骨子裡的人情味,那種對土地含蓄的愛,總有一天會轉化成巨大的力量,像太陽花一樣盛開。當然,全世界已看得到,這已成事實,雨傘撐出了埋下多年的香港良心,那個也斯筆下多麼通俗多麼可愛多麼老套又多麼善良的香港人情風貌,原來可以如此實在地呈現,只要你走到街頭,金鐘銅鑼灣旺角,你會看見一個又一個愛美麗,努力地守護對土地的純真,憧憬着幸福的將來,這就是也斯一直珍惜保守的香港文化,而它,正在開出一朵朵雨傘花。
觀賞場次︰2014年9月21日 7:45pm,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4 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