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03 14:13:47肥力 felixism

《莎士比亞—非洲故事》—— 莎劇的悲,生命的美


《莎士比亞—非洲故事》無疑是今年香港藝術節海外戲劇節目中最值得注意的作品,原因當然不是五小時的長度,而是藝術節能把最貼近當下歐洲的劇場風格引界至香港,雖然說實還是有點太遲,但香港觀眾能一睹歐美當紅的波蘭導演瓦里科夫斯基的風釆,已是一件劇場盛事。我曾在台北看過導演之前的作品《阿波隆尼亞》,故未入場便知道一直被標籤為波蘭三大劇場人物之一的克里斯提安‧陸帕學生的瓦里科夫斯基,其風格與陸帕不盡相同。如果說陸帕是以超真實的演技手段及對哲學、人性刻畫入微而成就出思考嚴密同時感動人心的戲劇,瓦里科夫斯基則以暴烈、瘋狂、精闢的畫面及象徵造就絕無冷場而引人入勝的風景,更重要的是,作品表現出層層深入的複雜人性,民族傷口,角色總是無可奈何地用最大力度來互相傷害與去愛,但一切又非常寫實。有一點要注意,縱然他以當代劇場處理經典劇目,但請不要說這是莎劇的什麼現代版,比較如田沁鑫之流在《青蛇》中法海手執手機說明這是現代,改原著為粗鄙藉此想與當下觀眾拉近距離的三流手段,《非》即使是現代場景,既有電腦又有電視,但整個演出的目的不是將故事現代化,而是集中呈現莎劇中女性普世的感傷。編劇為女角加插大量原創對白/獨白,是令角色更立體,更具深度及突出主題,而不是為搞笑、為討好觀眾、追求時尚、通俗。

《非》將莎士比亞的作品《李爾王》、《威尼斯商人》、《奧賽羅》並置及重新整合,在三個百年來仍以男性為中心演繹的故事中,導演偏以女性角度,談及女人在偉大悲劇角色背後,挖掘及加插其被文字刻意隱藏了的更具悲劇性的女性傷痛,為女性發聲,然而其故事不單沒有與莎劇精神及內容脫軌,反而豐富了當中所有角色,更甚是讓觀眾看到莎劇最深邃的人性掙扎。如《威尼斯商人》中巴薩尼奧完成波西婭給予的選擇難題後脫去褲子露出陽具,準備近娶波西婭,她面對這位自己深愛的男人,又明知他只為金錢才娶自己且心繫被捕友人安東尼奧,便在他面前騷手弄姿,卻最後突然冷漠地撩起對方的性器說「你根本舉不起。」,便淡然奪門而去。這樣一場簡單的男女挑逗戲,不單一矢中的直指巴薩尼奧的性取向(歷來不少演繹仍對此點避諱),更將《威》故事中一直以來標榜什麼公義、友情等男權下的虛偽產物一次過剝離,而將三個主要角色的行動回歸至性與愛的原始衝動,最重要是作品表現波西婭高傲、冷靜、女性撫媚的一面,這些東西又正是刻畫她內心痛楚的最有力表現;在《奧賽羅》中,妻子德斯狄蒙娜被一眾將軍下屬挑釁而跳起脫衣舞,時對她出軌流言半信半疑的奧賽羅突然回來,看到丈夫的妻子那近乎崩潰的嚎叫,不單說明在不信任的前題下語言無力,沒法清洗嫌疑的無奈,更多的是立體地表現了妻子對自身欲求不滿、渴望出軌卻行動不得的內疚及憤恨;至於《李爾王》,是《非》的起首及結尾,也是導演最主要刻畫的部分。當百年以來讀者觀眾僅關心李爾王的命運及幼女如何因父愛而犧牲時,導演告訴我們他真正關心的,是幼女蔻蒂利婭面對(躺在醫院的)父親的傲慢與自私,她有着不能稱為愛卻因血脈關係而不能脫離父親的反覆思緒。作品最後病危的李爾王與不得不照顧父親的幼女長達超過半小時的對恃,那眾叛親離而時日不多的父親與無法擺脫父親而抑鬱的幼女,究竟為什麼要生存下去?這樣父女的處境,正好完全地對應甫開場以動畫形式,重現黑澤明經典《流芳頌》內男主角渡邊被親人刻薄,向陌生女孩坦露自己將死的片段。

如此,作品刻意僅將三劇並置,明確地先是《李》,後是《威》、《奧》,最後又回到《李》,而不是融合成一個更宏大的故事,三個故事的女主角分別由三位演者出演可見,導演一心要表現的不是一個悲劇故事,而是不論父女情仇、男女男的糾纏,還是欲望與猜疑,最終對應《流芳頌》裡「活下去」的基本命題,呈現三位女性與渡邊一樣,渴望借令別人快樂的個人幻想來舒解內心面對生命無聊的痛苦。以致回應李爾幼女在海灘上看雜誌時對父親說如覺得生存無聊可嘗試跳舞的一句閒話家常,《非》最後一段竟與之前故事完全斷裂而跳格出來,真的由一位穿上粉紅色緊身褲的男人像舞蹈班導師一樣帶領眾人(演員)跳起「騷沙舞」,繼而緊接謝幕。這樣與之前沒有任何故事上關連的結局,着實令我感動得流淚。原因是長達五小時觀眾一直沉迷於人性的醜惡、錯置、愛恨之間,導演卻在最後來一個大逆轉,把所有的悲傷一掃而空,以及時行樂的意象,了結無可奈何的人性悲劇,不管畫面及氣氛上,觀眾能得到解脫,鬆馳下來。觀眾不用因經歷三個悲劇而帶着鬱結離場,而因「騷沙舞」的歡樂節拍呈現了生命本該如此的訊息,而能夠以寬容的角度,笑看悲劇(人生)。 

或者,導演正想說的是戲劇的意義本該如此,正如「非洲」與「故事」(英文Tales象徵美麗的傳說)給人附帶歧視成份的美與醜對立世俗偏見,我們道義上不肯承認這種將非洲視為醜的象徵的歧視(人性),但內心某處又被社會主流價值影響(命運),然而當我們內心出現如此掙扎,面對悲劇一幕又一幕的從台上拋擲到我們面前,導演以最後一場警戒我們,最該珍惜的是當下找尋快樂,活下去的信念。比較《阿波隆尼亞》四小時不停訴說波蘭/猶太人的民族國殤,被迫犧牲又要帶上光環的女性向不公平的世界咆吼再咆吼,《非洲故事》不論在故事結構上更為簡潔,主題明確,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看出導演經過製作幾齣述說家國痛苦的作品後,今次被莎劇的三位女性感動,能連同觀眾一起走出國難/命運的陰籬,重新審視藝術的本意。可見,他風格正熟,逐漸走向大師之路。

 

觀賞場次︰20143233pm,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

 文章已刊於︰Art Plus 2014 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