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 曖昧而美的詩
或曾從事新聞工作關係,編劇潘詩韻繼《房間》後,不到兩個月推出的《漂流》,均以新聞人物為藍本來延伸寫作,同樣地文本虛構出角色,不直指真實人物,卻每每留有線索,令人不得不與事件連繫。這種似真非真的書寫味道在本作更為濃烈,當中既沒有把事實模糊,以七封信為文本的獨腳戲反倒擴大了想像,像詩。
縱然從宣傳到演出,創作團隊絕口不提事件人物名稱,但熟知國情的觀眾還可從演出的大量資訊中知道,看見作品特意找上與之甚有淵源的捷克前總統哈維爾遙相呼應便明白,演員禤思敏飾演的就是劉霞(女子形象也以其他人士背景為基礎,但不深刻),被囚者自然是劉曉波。當然演出沒要求觀眾要知道女子以劉霞為藍本,情節甚至結局也是虛構,但劇中既有女子比對自己與哈維爾妻子奧爾嘉,更有一段「朋友」深夜潛到女子被軟禁的家前探望,倘若觀眾不知或不把女子為劉霞本人的投射,似乎有失觀賞趣味。世上不少創作也借歷史及人物為基礎來改篇重構,《漂流》如是不足為奇。之前有幸拜讀劇本,也與導演、編劇傾談,知道他們不希望觀眾側重政治部分,或誤以為演出太有政治指向,才不願公佈本尊名字。然而,從結果看來,現在刻意隱瞞令演出變得非常曖昧,原因是戲中只有女子的身份被掩蓋,卻不斷地提及真實人物奧爾嘉,期間又播出哈維爾的錄音,捷克示威者的影像等,可見因着戲中無間斷地出現上述的歷史人物及事件,使整個劇場如此地實在,無可逃離地必與真實對照。不難理解的是,演出最終要討論的是異見人士背後的家人的狀態,關乎存在於亂世之下,如何自處及面對愛人的種種思想辯證,只是創作團隊在作品上為刻意去名一事劃上如此強勢的一筆,為怕觀眾誤會而做了多少功夫,實有去政治化的感覺,更甚令名字變成一個忌諱。就是次作品看來,這種關心(或擔心)觀眾以怎樣角度切入演出的市場性考慮,可說直接影響到作品,其權力甚至大於創作本身,令不知歷史的觀眾少一層可供閱讀的政治深度,又令如我一樣熟知哈維爾與劉曉波之間微妙關係,及對劉霞處境,劇中觸及的在極權國家對生存與自由的渴望有所認知的觀眾,看到一幕又一幕與真實相符的情況,卻因演出不直視真名而像再三懇請觀眾不要單純對號入座,便有一份明知而不敢言的壓迫感,令原本看得沉重的心情,因失去舒緩的對口而更為壓抑。演出像詩,內容描繪女子活在囚下,思想卻跳脫流轉。有趣的是,演出也合乎歷史上詩的功能︰隱去實名,刻意回避,涉事借喻,而指向更高遠的美。
談及詩的美,包含兩個層面。其一的美是畫面上,導演李鎮洲在以七封書信為文本的獨腳戲上,與燈光設計劉銘鏗及佈景設計邵偉敏合作,運用大量劇場手法,令表演的想像空間超越文字,如第三封信演出特意令劇場漆黑一片,只餘小型監控電視露出微光,及女子的香煙小火,以描畫出幾個朋友夜深時分冒死前來探望,在蟬蟲聲下,觀眾仿如也一起走到房子前,在不見五指的地方親切地感受到孤獨女子見到朋友的喜悅,為黑暗中殘存的良知動容,如果觀眾記得當時劉霞被拍照的樣子,定會更為感觸。又如最初置在天上,垂下滿滿紙張的鐵架隨演出推展而緩緩降下,至第六封信時,女子躺在一排椅子上,讀着對大海的想像,而紙架便幾乎降到在女子的身上,紙張在女子上方飄揚,一盞藍光從天上悄然而下,女子像在水底下回望水面,是一輪藍色的曉波,嚮往自由的姿態如是美麗。其二的美是思想上,編劇為未知「結局」的劉霞創造了第七封信的決擇︰出走,以離開丈夫的行動來宣示獨立及對丈夫的愛。當然那不一定是實體上出走,而是女子一直隱在政治、傳媒底下及丈夫背後,最後編劇讓她從被動之中解放,在思想上重拾個人的存在意志及意義,以獨立的或更堅定的生存欲念來面對丈夫的愛。縱使從第六封信對自由的渴望,突然跳到第七封信的決擇,文字間轉折不太流暢,這份愛的精神狀態也未有更具體地申述,但那個獨立女性的形狀,編劇對女性「走出去」的憧憬,還是令人深刻,帶有詩的美。
觀賞場次︰2013年8月9日 8pm,前進進牛棚劇場。
文章已刊於《ART PLUS》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