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4-02 16:04:27肥力 felixism

《沙灘上的愛恩斯坦》 —— 描畫宇和宙的形狀

聽到不少朋友慨嘆演出四小時太長,其重複的節奏讓人疲累,甚至有撰稿人因而小睡及中途出外休息,還敢登報自認缺席卻仍無恥地繼續評論下去。然而,「長」只是抽象的比較詞,在當下已有超過九小時的劇場,好幾天才可看完的電影時,四小時根本無法稱為長,即使在三十五年前《沙灘上的愛恩斯坦》面世時,已有不少演出時間更長的作品,作為歌劇,很普遍。如果觀眾單憑個人感覺或習慣來判斷演出的長度,那麼反而要問,為何我們會覺得這個演出時間是長?剛巧演出前一星期我到台北觀賞演出同樣四小時,劇情、資訊繁雜到極致的《賭徒》,回來便更覺《沙灘上》其實不算「長」,反而我更能明白導演羅伯特威爾遜(Robert Wilson)及作曲菲力普格拉斯(PhilipGlass)正希望在「短短」四小時內,如何令觀眾感受到比四小時更長的視聽效果,那才是他們在演出想要呈現的主題︰一場生發在三十五年前的藝術形式革命。

從場刊的訪問得知,威爾遜及格拉斯構想《沙灘上》時,已有創作長作品的豐富經驗,他們稱為「延時表演」。此作也是如此,他們希望創作一種「持續長度」。這如上所說確實是革命,七十年代藝術家還在建構或質疑劇場只有表演者、地方及觀眾三個基本元素,那些表演無用、去戲劇性等說法大行其道時,《沙灘上》所要呈現的是越過了作為戲劇、歌劇、舞蹈等範疇,不再討論何謂劇場(空間)、其表演可能性,或要呈現靜默或重複(時間),而是指涉時間及空間本身的形狀。這並不容易,縱然我們處身於宇宙,但我們不能具體地觸碰到抽象的時與空。科學家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之所以出名,則在於他能觀察到時間之間的差別,利用數學符號描寫出探究時間與空間的理論。看演出時我便明白,創作人要用綿長的動作及佈局所呈現的,是愛因斯坦眼中的宇宙,如果科學家是以符碼將時間具體化,威爾遜及格拉斯便是效法愛恩斯坦一樣,以舞台調度及音樂勾勒出時空。至於表演中出現模仿愛因斯坦形象的小提琴手,或時而展出他的照片及理論算式,反而可看成是創作人順手拈來的一時興味,沒有必然的指向性,觀眾不必太在意當中象徵意義,原因是整個演出正旨在抗衡創作/觀賞必須賦以意義的慣性。如此,表現時間的長度、空間的維度,就是演出的主題。以去邏輯的手法把觀眾的焦點拉到極端形式主義之上,繼而投入於重複性的意象之中,代表片段當然是在章節之間的「膝劇」(間場)中歌詠隊以雄壯的聲音詠唱一堆數字,這也是演出的經典歌目。

然而,以「重複」來形容表演者所做的機械性動作,還是過於膚淺。如格拉斯所言「不存在重複」。那只是一種心理上放棄追求當中毫細分別的自我妥協。當相同的節奏出現第二次時,已在時間差上和第一次不同,而且即使用最精密的機器,我們也知道世上沒可能有百分百一樣的節奏出現,當中的僅餘千萬分之一秒的誤差,正是格拉斯/愛恩斯坦所要追求的宇宙真理。更何況,威爾遜及格拉斯在七十年代不靠機械幫助,到了今天也拒絕使用電腦,而以不完美的軀體,有限的體能及集中力,模仿機械運動似的「重複」動作及音律,或觀眾可將之解讀為對工業文明的嘲諷,但更純粹的想法是,旨在微小變化上所表現的,時間的深度,以及在動作表情也木訥的表演者眼中,觀眾必然體會到人類渴求進步、理想、關懷,及最終一場巴士司機旁述男女相戀而帶出來的,人在這個時與空之間的根本渴求︰愛。我會想起卡謬談論薛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故事,縱然薛西弗斯永無休止地重複推石上山,但當他逕自跑下山時,他便自由,面對每一次也總是微小得可憐,卻不能忽視的纖細變化可能下,卡謬大概相信,薛西弗斯是快樂的,他擁抱着希望,這就是科學家與藝術家,同樣窮盡一生累積一次又一次失敗與成功而所追求的,剎那浪漫。

對熟知劇場及音樂的人來說,三十五年前的《沙灘上》可說是表演界的神話,它不僅展示極端形式主義,也完全影響了往後表演的思想發展。正如格拉斯在訪問中所言︰「如今人們從小到大觀看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對二十年前作品的粗拙模仿」。 或許這句話聽起來過於自負,但看過演出的觀眾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而今天我們正有幸觸摸到歷史。


觀賞場次︰2013396:30pm,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


文章節錄刊於《Art Plus》2013年4月